1917年12月23日淩晨的廈門西港碼頭,一艘渡輪在一片灰沉沉的天氣中靠上了碼頭。碼頭上的氣氛顯得既壓抑又低沉,福建陸軍第二師師長白崇禧和十幾個軍官站在碼頭上,看著渡輪靠岸,都是沉默不語。


    整個碼頭已經完全戒嚴了,隻有五六百個全副武裝的兵士組成了三道警戒線,看不見一個來往的旅客,廈門西港現在也是空空蕩蕩的,21日的事件一出,所有停靠在這裏的商船全都離開了,就連北洋政府的海軍第二艦隊也已經啟程北上去上海了。所以常瑞青隻能從陸路趕到廈門島西麵的滄海鎮,然後再乘坐渡輪上島了。


    常瑞青站在渡輪的船艙裏。他的容色看起來有些興奮,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剛剛闖下的彌天大禍,那位澳大利亞記者端納就陪在他身邊。艙門被輕輕敲響了,副官徐浩宇推開了艙門,低聲道:“督辦,碼頭到了,白師長他們都在碼頭上迎候。”


    常瑞青淡淡地應了一聲,回頭朝端納笑了笑:“端納先生,一起來看看廈門吧,她可是一座非常美麗的海濱城市啊……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大英帝國的艦炮就要將她夷為平地了……”


    話雖然這麽說,不過他實際上根本不擔心英國人的反應,倒不是因為中國現在還是協約國的成員,和英國算是同盟關係,而是因為明年1月5日將發生在彼得格勒的那場“劇變”,布爾什維克將用武力驅散剛剛被選舉出來的立憲會議!而且很快還會同德國簽署《布列斯特和約》。這將意味著德國人可以將原先用於東線的兵力投入西線戰場了!


    曆史上這個和約簽署之後,德國在西線連續發起了五次大規模的攻勢!在那種情況下,英國人怎麽可能再將兵力派到亞洲來找自己的麻煩呢?除非那位勞合.喬治首相真的不擔心德國佬一鼓作氣打下巴黎……


    所以在這場“計劃外”的衝突中,自己其實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現在他要考慮的不過是應該強硬到什麽程度!


    那個剛剛被自己奪到手中的閩海關可是整個福建省最大的收錢衙門,一年總有五、六百萬的關稅進賬,有了這筆橫財。自己的手頭可就寬裕多了,如果省一點花,又可以養兩個師的兵了!這個衙門說什麽都不能交出去!


    至於廈門英租界也不能還給英國人了。這可不僅僅是因為那點商業稅,還涉及到自己的聲望!自己如果能從大英帝國這樣的頭號列強手中收回租界,那必將會成為所有愛國青年推崇的偶像……這可是“五.四一代”的青年!誰能擁有他們。就能擁有整個時代啊!


    當常瑞青走下跳板的時候,已經下定了同帝國主義鬥爭到底的決心了!容色沉沉的,目光裏透著銳利的殺氣,好一副鐵血硬漢的模樣兒!


    白崇禧迎了上來,雖然收回英租界的事情他也有份參與,可是眼下一想到大英帝國的報複手段,他的頭皮就有些發麻了。


    不過在麵子上,他和他帶來的一票軍官還是十足的軍人做派,看見常瑞青走下來,便啪的一聲。全體立正敬禮。


    常瑞青也容色嚴肅地立正還禮,然後衝著眾人重重點頭:“諸位,你們驅逐屠殺我無辜平民的英印軍警,收複廈門英租界的做法很對!正是我民國軍人應該做的!這一次,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將海關和租界還給英國人了。那樣就對不起那些為了收複海關和租界犧牲的同胞了!”


    說完這番話,常瑞青就和白崇禧一起登上了汽車向廈門城內的第二師師部開去,而端納則自有福建省對外交涉司的人員安排他去旅社入住。


    車門剛一合上,白崇禧就開始向常瑞青介紹起廈門最新的情況來了。他說:“耀如,‘英租界血案’的現場我們都遵照你的意思原封不動保留著,現在廈門島上的中外記者和友邦人士大多去參觀過了。那位杜保羅主教還公開發表聲明,譴責英印軍警的暴行,美聯社的記者摩爾先生也將血案現場的照片寄回美國國內了……估計在輿論上咱們不會輸的。還有,英國駐廈門的領事佛萊遮派人來找過我幾次,表示願意通過談判解決衝突,要我們先把血案現場清理幹淨……”


    “不要清理!”常瑞青搖了搖頭:“那是他們想毀滅證據!不過談判是可以的,請他到廈門島上來和我談,或者讓王先生去鼓浪嶼公共租界去和他們談都可以。”


    “哦,廈門胡裏山炮台上的海軍人員向咱們表示說不想參與這次的風波,要從炮台撤出。”白崇禧蹙著眉毛道:“耀如,你看咱們是不是要把炮台接管過來?”


    常瑞青把手一揮:“接管過來!那些福建海軍都有恐英症,讓他們管著胡裏山炮台我還不放心呢。”


    白崇禧點了點頭,又道:“耀如,在廈門的中外記者聽說你要來,都想要采訪,你看是不是……”


    “開個新聞發布會,我們要向新聞界表明立場!還要爭取國際新聞界的支持和同情,這對我們的鬥爭是非常重要的!”


    ……


    就在常瑞青準備在記者招待會上麵慷慨陳詞一番的時候。民國大總統馮國璋,還有段祺瑞、王士珍、徐世昌四個人正坐在中南海居仁堂寬敞豪華的客廳裏麵,滿臉堆笑地和來訪的英國公使朱爾典,參讚艾斯頓在寒暄談笑著。


    雖然現在北京城內已經是一片反帝鬥爭的氣氛了,到處都是遊行抗議的學生和市民,而天津的工人階級也在赤色工會的領導下發起了總罷工以抗議英帝國主義在廈門的暴行!而這一次衝突的始作俑者赤色旅更是接連在京、津地區的報紙上麵發表聲明,宣稱要將襲擊的目標轉向英國在華的機構和人員。以報複12月21日發生在廈門的慘案!


    不過在這個中華民國的總統府內,大英帝國的利益代表和中國領袖之間會麵的氣氛卻是無比地和諧。


    說真的,朱爾典和他所代表的大英帝國對中國並沒有進一步的野心。他們不是日本,對於他們現在從中國攫取的一切,英國人已經完全滿足了……大英帝國在華的目標隻是維持現狀,包括維持中國分裂內耗的局麵,維持一個弱勢但聽話的中央。還有維持中國人民對列強的敬畏!


    這個北洋政府的確也是他們能夠找到的最合適的代理人了,他們實在是沒有理由將北洋政府往死路上逼的。


    而北洋的那些人,現在也已經認識到他們之前想稍稍反抗一下大英帝國的想法是多麽的荒唐可笑……畢竟大英帝國還是支持他們的呀!


    額。之前的那一點衝突,完全就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嘛!完全是出於誤會,還有赤色旅分子的挑撥離間!既然現在雙方都已經認識到了對方的善意。那剩下的就隻是為眼下中國的混亂局麵尋找一個體麵的解決辦法了。


    當然,需要體麵的是大英帝國,北洋政府是什麽體麵都不要的。


    在寒暄談笑了好一陣子後,朱爾典代表大英帝國提出了解決中英衝突的幾點要求。


    第一自然是中方要為廈門事件負全責!廈門英租界歸還英方,中方為在這場衝突中傷亡的英印軍警人員做出賠償,並且為在衝突中蒙受損失的英國洋行做出賠償。此外,還要派專人去英國道歉。


    第二就是閩海關交還給英國所指派的人員管理,一切製度全都恢複到事變發生之前的狀態。


    第三當然是處理肇事責任人了,福建的督軍、省長,還有軍務督辦常瑞青統統下台!參與攻占英國租界的福建陸軍第二師全部遣散!該師營以上軍官必須接受軍法懲處!


    第四就是關於赤色旅的。中國政府必須書麵向公使團保證,盡最大的努力消滅赤色旅。


    第五則是關餘,在中國政府完成以上四點要求之後,英國可以將大部分的關餘交還給中國。不過需要每年從中扣除300萬元用於組建萬國商團以保衛各地租界,同時赤色旅的恐怖活動給列強在華機構和個人所造成的損失。也要用關餘進行賠償。


    對於這五點“並不過分”的要求,在座的四個北洋領袖人物的回答隻是一聲歎息。


    段祺瑞看了看其他三位北洋領袖,苦笑著對朱爾典道:“朱爾典閣下,說句心裏話,貴方提出的要求不過分,一點也不過分……不管是赤色旅還是這回的海關事件、廈門事件。起因都在我們這邊,我們做出賠償是,負起責任是應該的。隻是……我們現在實在無法完成你們提出的要求啊!段某實在是慚愧,實在慚愧,這個國務總理或是陸軍總長,段某恐怕是幹不了的了。”


    朱爾典聞言一愣,皺了下眉,反問道:“為什麽呢?你們有什麽難處都可以和我說嘛,我在中國那麽多年,對中國是什麽態度,你們還不明白嗎?”


    段祺瑞又歎了口氣:“朱爾典先生,別的不說,你要福建軍務督辦下台,還要遣散福建陸軍第二師,處分該師的中高級軍官,老夫就無能為力了!”


    “怎麽會呢?那個常瑞青不是你們皖係的人馬嗎?”朱爾典追問道。


    段祺瑞微微搖頭:“朱爾典先生,老夫對常瑞青是有提攜之恩,但是他的福建陸軍卻是自成係統的。說句不怕您笑話的話,他常瑞青對福建陸軍的控製,要比我們這幾個對北洋陸軍的控製強多了!如果你們僅僅要求他下野避避風頭,老夫倒可以辦到。不過遣散部隊,處分他手下的軍官,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如果硬要那麽幹,那就非動刀兵不可了,這動刀兵又少不了一大筆的軍費,咱們北洋現在沒有錢呢!”


    朱爾典和艾斯頓對視一眼,艾斯頓緩緩道:“既然你們承認廈門事件責任在你們一方。那懲罰責任人是裏所應當的,這樣吧……遣散福建陸軍第二師可以暫緩,但是該師的師長、肇事的部隊的旅長、團長必須接受軍法製裁,我們也不要求太過嚴厲的處罰,隻要剝奪軍銜,開除軍籍總行吧?”


    馮國璋、王士珍和徐世昌都將期盼的目光投向了段祺瑞,意思大概是想要他同意吧?


    段祺瑞卻皺著眉毛。思索了良久。自打他聽說常瑞青的軍隊接管了廈門英租界就知道事情已經失去控製了!讓常瑞青下野都很難辦到,別說是要遣散他的軍隊了……不過英國人提出的要求的確不算過分,再拒絕恐怕會讓事態進一步擴大了。現在看起來隻有在別的地方補償一下常瑞青了,比如下一任福建督軍和省長的人選由他提名,讓他在幕後繼續操縱福建的軍政大權吧!


    想到這裏。段祺瑞剛想開口同意,就聽見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會議室的門就被馮國璋的一名幕僚,就看見這個人手拿著份電報紙大聲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常瑞青在廈門召開記者招待會,宣布絕不交還閩海關和廈門英租界!還,還要求英方就12月21日的慘案進行賠償……”


    王士珍是知道一點內幕的,一聽到這個消息,他就一臉疑惑地看著段祺瑞,大聲問道:“芝泉!這、這、這又是哪出啊?”


    段祺瑞的臉已經寒了下來,這個常瑞青看起來真是起了異心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這小子肚子裏的蛔蟲!”


    徐世昌跺了跺腳:“那怎麽辦?那怎麽呢?”


    段祺瑞衝朱爾典拱了拱手:“朱爾典先生。您看著這事兒要怎麽了呢?”


    朱爾典的臉色也徹底陰沉下來了,他真的有點被我們的常大軍閥給激怒了。他覺得一個小小的中國軍閥,居然敢挑戰大英帝國的權威,實在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額,這個常瑞青之前所犯的錯誤已經是不可原諒了!可是自己出於息事寧人的考慮還是準備給他一個機會。卻沒有想到這個該死的軍閥居然又進一步發起了挑釁,如果不把他的氣焰打下去,今後大英帝國還要怎麽統治亞洲啊!


    想到這裏,朱爾典的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他嗬嗬笑了幾聲:“好啊,沒有想到大英帝國的尊嚴居然會被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軍閥一再踐踏!這個錯誤是絕對不能原諒的!”


    屋子裏的幾個中國人都知道朱爾典這回是真的發怒了。這回事情可就嚴重了!


    “公使先生,您息怒,您息怒……我這就下總統令免去常瑞青本兼各職,再讓福建督軍薩鎮冰將其捉拿來京,您看怎麽樣?”


    一旁的大總統馮國璋也急得手足無措,居然提出讓海軍出身,隻有一連衛隊的薩鎮冰去捉擁兵三個師的常瑞青!


    朱爾典回頭看看這個一臉老實樣子的中國總統,冷冷地道:“如果薩督軍能夠將常瑞青除掉,英國願意交他這個朋友,免去他福建督軍的要求也不再提出了。可是如果薩督軍捉不到常瑞青呢?”


    幾個北洋領袖互相看看,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常瑞青有三個師的兵,要打敗他至少要出六個師的北洋兵吧?而且廣東的孫中山肯定會和他聯手……這樣出動十個師也未必能打下來,可這十個師的北洋兵要花多少軍餉?沒有上千萬的銀元這一仗根本打不下來,這錢又在哪裏呢?


    就在這時,段祺瑞居然笑出了聲兒,他一邊笑一邊對朱爾典道:“公使先生,福建的事情咱們不管,也管不了……要管福建就得打仗,要打仗就得花錢,這錢咱要留著對付赤色旅啊!要不這樣吧,你們英國自己去找常瑞青談判,看看他肯不肯向你們大英帝國低頭吧!”


    朱爾典這下可真是完全拉下臉來了,他從鼻子裏麵發出了輕蔑的哼聲,站起身來將禮帽捏在手裏,冷笑著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大英帝國可就保留采取一切手段迫使福建方麵就範的權力了!”說著他又深吸了口氣:“至於中國政府,我奉勸你們盡快組織起來,大英帝國還是期待著能和負責任的中國政治家進行合作的。”說著他就和艾斯頓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目送著氣呼呼的朱爾典離去,屋子裏的四個北洋領袖互相瞧瞧,都是一臉苦笑加無奈的表情。


    徐世昌歎了口氣,第一個說話:“好了,還是說組閣的事情吧。芝泉、聘卿,這個受氣包總理誰來?”


    段祺瑞搖搖頭:“我是不做了,我來陸軍總長吧!”


    王士珍苦苦一笑:“我脾氣好,受氣的事情就我來吧。不過芝泉啊,福建的事情真讓英國人自己去想辦法?”


    段祺瑞雙手一攤:“還能怎麽辦?他有三個師……好歹還掛著北洋的牌子,真要翻臉投了孫中山,咱們的麻煩不是更大?還是讓英國人自己去商腦筋吧,萬一他們對付不了常瑞青,咱們再出麵做好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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