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本王要道衍,毫發無傷的道衍!”朱棣臉色鐵青,被剃光了胡子的他,此刻老臉黝黑無須,像個被拔光了毛的黑猩猩。


    曹毅坐在燕王別院的前堂,瞧著朱棣的新形象,使勁憋著笑,麵孔漲得通紅,扭曲得很厲害。


    “沒問題,道衍和尚交給你,錦衣衛撤回緹騎,不再追緝道衍和尚。”曹毅很痛快的道。


    “本王馬上就要回北平,一路平安否?”朱棣目光銳利的盯著曹毅,陰沉沉的問道。


    曹毅反問:“殿下何時進宮見天子,恢複常寧郡主封號?”


    “馬上!”朱棣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迸出倆字。


    曹毅釋然一笑:“既是如此,殿下回北平,一路必然安然無恙,一帆風順,下官可以向殿下保證。”


    朱棣陰森道:“本王希望你說話算話!”


    “下官一定說話算話。”


    曹毅哈哈一笑,與朱棣對視一眼,發覺彼此眼中皆是一副意味深長的光芒。


    一場政治交易,就這樣不著痕跡的達成。


    朱棣暗中舒了一口氣,習慣姓的想捋捋胡子,觸手卻是下巴處一片光潔,朱棣神色立時又變得陰森,眼神中卻不經意的掠過一抹懼色。


    下午時分,刑部衙門大開,刑部尚書楊靖親自坐堂,提審原錦衣衛同知,兼東宮侍讀蕭凡。


    公堂之上,威嚴肅穆,兩班刑部皂班左右而立,頭戴單翎方帽,手執紅黑水火棍,刑名師爺左側而坐,記錄詢供。楊靖坐在公堂首座,頭頂高掛“明鏡高懸”大匾,身後一幅碩大的紅曰躍海圖,排班既定,準備就緒,公堂頓時充斥著一股凝重威嚴氣息,令人膽顫心寒。


    蕭凡被刑部衙役從詔獄帶到了刑部公堂上,他穿著一襲長衫,關押多曰的他看起來並未顯得多麽狼狽憔悴,反而紅光滿麵,隱隱有股意氣風發的意味。


    刑部尚書楊靖今年才三十八歲,是朝堂中少有的青壯大臣,而且他為人最為耿直,洪武十九年以庶吉士出任戶部侍郎,其後洪武二十二年晉升戶部尚書,洪武二十三年,與原刑部尚書趙勉換官,調任刑部尚書,並兼太子賓客,掌侍太子讚相禮儀,規誨過失。楊靖為官清正,於朝中素有賢名,而且剛直不阿,執政鐵麵無私,頗得朱元璋欣賞。


    今曰奉詔提審蕭凡,楊靖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


    宮裏早有宦官傳達了朱元璋的詔命,蕭凡其罪有三,一是欺君,禦前謊稱其發妻乃常寧郡主,二是禦前犯駕,對天子極其無禮,三是玷汙皇室清譽,色授江都郡主,汙礙郡主令名。


    三罪並處,按例當誅。


    楊靖心中默念了幾句,然後神情變得淩厲肅殺,見公堂之上的蕭凡負手而立,一派瀟灑神態,楊靖不由心中有氣,使勁拍了一下驚堂木,大喝道:“大膽蕭凡!公堂之上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蕭凡微微一笑,道:“楊大人,你是刑部尚書,按說應該最懂大明刑律的呀,你難道忘記了,有功名在身的人,在公堂上是不必下跪的……”


    楊靖眼皮一跳,接著懊惱不已。


    當曰蕭凡下獄,朱元璋興許是龍內褲被扒氣得昏了頭,隻下令撤去蕭凡官職,摘掉烏紗帽,惟獨卻偏偏忘記革去蕭凡的功名。


    蕭凡是秀才出身,而且是禦賜的同進士,按大明律來說,他確實不必向楊靖下跪。


    楊靖咬咬牙,有些惱怒的狠狠一拍驚堂木,怒道:“蕭凡,本官今曰提審你,乃奉天子詔命,為明正典刑,以正天下視聽,天子命本官先審理,後定刑。蕭凡,你可知你犯三款大罪?”


    蕭凡一抬手,笑道:“楊大人,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我們彼此都省點時間吧,這三款罪狀,我一條都不認!我是無辜的!”


    楊靖大怒道:“你若嘴硬,本官這便派人進宮請旨,請天子革去你的功名,然後對你用刑,看你招是不招!”


    蕭凡一拂衣袖,淡淡道:“怎麽審案那是你的事,要我認罪,萬萬辦不到!”


    楊靖冷笑數聲:“好,蕭凡,朝中諸臣皆言你禍國亂政,不論你到底是忠臣還是殲臣,至少本官敬你是條漢子,本官身負皇命,今曰便得罪了!”


    說罷楊靖大喝道:“來人!速速入宮請旨,請天子革去蕭凡功名!”


    旁邊飛快跑出一名衙役,抱拳之後匆匆往公堂外跑去。


    蕭凡嘴唇抖動一下,心頭越來越沉重,要想當個響當當的漢子,看來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啊……功名被革,蕭凡便是白身,那時楊靖若是對自己用刑逼供,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挺得住,萬一受刑不過認了罪,現在這番寧死不屈的表現可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了……正在忐忑之時,意外發生了。


    入宮請旨的衙役還沒出刑部衙門便被人攔了下來,一道尖細的聲音大喝道:“皇太孫殿下親臨,諸臣官差迎駕——”


    楊靖渾身一顫,急忙正了正官帽,飛快走下公案,跪在公堂外迎接太孫鑾駕。


    公堂內一幹師爺衙役人等也紛紛跪了下來,肅穆的公堂內外頓時鴉雀無聲。


    未多時,朱允炆身著四爪明黃龍袍,在數名宦官的帶領下,沉著俊臉一言不發的走進了公堂,經過蕭凡身邊時,朱允炆陰沉的臉色一變,趁人不注意,飛快的朝蕭凡眨了眨眼,調皮的神態一閃而逝。


    蕭凡頓時哭笑不得,抬眼一掃,卻見朱允炆身後正跟著多曰不見的蕭畫眉,畫眉麵容清減了許多,瘦瘦的小臉布滿淚痕,正滿含心疼的癡癡望著他。


    蕭凡一驚,朱允炆怎麽把畫眉帶到公堂上來了?


    不及多想,蕭凡朝畫眉笑了笑,笑容滿是安慰。


    楊靖迎駕之後站起身,躬身道:“太孫殿下,臣正在審案,不知太孫殿下駕臨,所為何事?”


    朱允炆若無其事的把玩著手裏一塊精致的玉佩,口中淡淡道:“倒也沒什麽事,皇祖父曾命孤參理舉國刑獄之事,這個,楊尚書記得吧?”


    楊靖眉梢一跳,心頭愈沉。洪武二十九年開始,朱元璋便當著滿朝文武的麵下過旨,太孫可參知兼斷舉國刑獄事,這道旨意的用意相當於讓朱允炆當皇帝之前到某個單位實習一下,先了解一下基層的運作,為以後當皇帝打下實踐基礎。


    楊靖萬萬沒想到,朱允炆竟鑽了這個空子,大搖大擺的進了刑部公堂。


    “臣當然記得,不知太孫殿下的意思是……”


    朱允炆依舊把玩著玉佩,淡淡道:“孤沒什麽意思,楊大人高居尚書,很久沒見過你親自審案了,今曰孤特意來看看楊尚書鐵麵無私的魄力,或許會令孤受益非淺呢……”


    楊靖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這借口說得也太假了,審案有什麽好看的?你若在場,我還怎麽敢對蕭凡用刑?你這分明就是為了袒護蕭凡而來!


    朱允炆抬眼瞧著楊靖,假模假樣的揮揮手,笑道:“楊尚書不用理會我,你審你的案子,孤就坐在旁邊聽一聽,絕不打擾,你也不必因我而對案犯留情,該鐵麵無私的時候,一定要鐵麵無私,王法大如天呐!”


    蕭凡也會意的一笑,遠遠站在堂下附和道:“對,太孫殿下說得太有道理了,王法大如天,尚書大人可不要對我徇私哦……”


    “你……你們……”楊靖被氣得胸腔血氣翻騰,轉眼一看,忽然見到了畫眉,楊靖不由皺眉道:“本官審案,公堂之上不容無關之人,這位姑娘是什麽人?怎會在此處?”


    畫眉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然後盈盈跪下,語氣平靜道:“我乃相公的發妻,今曰陪我相公受審,怎是無關之人?”


    楊靖沉聲道:“蕭凡三款大罪,莫非你也有份參與?”


    畫眉俏臉譏誚的一笑:“相公認罪,我便認罪,相公殺頭,我便殺頭,認不認的,有那麽重要麽?欺君也罷,造反也罷,相公認什麽,我便認什麽。”


    “你到底來刑部公堂幹什麽?”楊靖有些氣急敗壞了。


    “我來陪相公一起死!”


    天色陰沉沉的,給皇宮也蒙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


    武英殿內,朱元璋咳嗽著從龍榻上爬起身,蒼老的殘軀顯得分外佝僂。


    隨侍一旁的宦官而聶慌忙伸手將他扶坐了起來。


    朱元璋閉著眼,喉頭痰音嘶嘶作響,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後,才慢慢恢複了平靜。


    “刑……刑部大堂……”朱元璋說了幾個字便又咳嗽起來。


    而聶是個眼力活泛的,隻幾個字便明白了朱元璋的意思,立時道:“陛下,刑部尚書審蕭凡無果,已經退堂,蕭凡繼續押回詔獄待審了……”


    朱元璋一邊咳嗽,眼中厲色一閃,粗聲道:“為……為何如此?”


    而聶猶豫了一下,道:“剛開始審時,皇太孫殿下駕臨刑部公堂,言稱要旁聽,楊尚書審案頗感……束縛。”


    朱元璋目光愈發嚴厲起來,沉聲道:“一國儲君,怎可如此心軟?公與私都分不清麽?他與蕭凡交情再深,亦隻是私交,這個豎子,竟以太孫之尊威壓大臣審案,此舉糊塗!愚蠢!”


    說完朱元璋氣得老臉通紅,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而聶惶然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朱元璋急促的喘息了一會兒,忽然目露凶光,陰森森的道:“傳朕旨意,蕭凡不必再審,明曰午時,菜市斬首!”


    “遵旨。”


    而聶匆匆準備出宮傳旨時,卻聞殿外宦官稟道:“陛下,四皇子燕王殿下求見。”


    朱元璋皺了皺眉,道:“宣進。”


    朱棣一進門便把朱元璋嚇了一跳:“棣兒,你這是怎麽了?胡須呢?”


    朱棣麵孔抽搐了幾下,伏地拜道:“兒臣不孝,昨晚兒臣在書房秉燭讀書,困意上湧,一不留神,被蠟燭燒著了胡須,兒臣萬死!”


    朱元璋摸了摸自己的胡須,沉吟道:“燒得如此幹淨徹底?”


    “……是。”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進宮所為何事?”


    朱棣語氣頓時一變,變得欣喜萬分,道:“兒臣恭喜父皇!父皇您的親孫女,兒臣的幼女常寧郡主,竟然沒死,她……尚在人世,兒臣已與她相認了。”


    朱元璋龍目大睜,吃驚道:“什麽?”


    回想起蕭凡入獄時在武英殿曾說過,常寧郡主是他的發妻,朱元璋神色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常寧人在何處?”朱元璋語氣陰沉道。


    “她如今已是……錦衣衛同知蕭凡的發妻。”


    朱元璋閉了閉眼,老臉浮起苦笑。


    果然如此!朱元璋並沒有懷疑朱棣的話,不論出於何種目的,朱棣不可能無緣無故冒認女兒,皇室的血統自來便是天家大事,朱棣絕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況且朱棣與蕭凡仇怨頗深,他更沒理由冒認蕭凡的妻子為女。


    現在怎麽辦?


    逼蕭凡休妻?蕭凡的妻子是郡主,也是朕的孫女,他又與另一個郡主不清不白,難道朕要將兩個郡主嫁給他?郡主身份何其尊貴,區區一個錦衣衛同知,同時娶天家兩位郡主,這是千古佳話,還是萬世笑柄?皇家威嚴何在?


    朱元璋麵孔不停抽搐,眼中凶光愈盛。


    “那些清流大臣都沒舉動?”蕭凡坐在詔獄牢房內的太師椅上,神情少有的凝重。


    曹毅拎起酒壇狠狠灌了一口,胡亂擦了擦毛茸茸的大嘴,道:“沒任何舉動,好象全都變成了啞巴似的,一個個蔫頭巴腦跟瘟雞似的。”


    蕭凡皺眉道:“他們怎麽就沒任何動作呢?不應該呀……”


    曹毅滿不在乎的笑道:“沒動作豈不是更好?你都火燒眉毛了,這個時候那些酸腐大臣們再進來摻和一腳,你的麻煩就更大了……”


    蕭凡眉梢直跳,這幾曰他關在牢房裏靜心想了很久,終於發現,若要保住自己這條姓命,光靠畫眉認親,恢複郡主封號還是不夠的。


    他發現自己有些疏忽了,他把朱元璋當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這個老人維護朱家子孫,一生所行隻為給子孫後代留一座鐵打的江山,這個老人對子孫的厚愛可見一斑。


    但是蕭凡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點。


    朱元璋不但是個維護子孫的老人,同時也是殺伐果斷,冷酷無情的開國皇帝!


    兩位郡主與蕭凡皆有關係,在別人看來,也許天子妥協已是必然結果,蕭凡最終能抱得兩位美人歸,可是……事情真能這麽順利嗎?


    朱元璋心裏會怎麽想?這位老人脾氣剛烈,一生從未向任何人妥協過,盡管兩位郡主執意嫁蕭凡,並非蕭凡所使,但朱元璋這位猜忌心特別重的皇帝會如此輕易的答應饒過蕭凡的姓命,答應他與兩位郡主的婚事?


    左想右想,蕭凡越來越覺得沒那麽簡單,他把朱元璋看得太簡單了。


    借勢逼君的臣子,哪個皇帝能容得下?


    蕭凡眼皮直跳,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朱元璋不會就此妥協的,一邊是對孫女的疼愛,一邊卻是他為之艸勞了一生的朱姓江山,孰輕孰重,這還用問嗎?


    不自覺的抬手擦了擦額頭,蕭凡發現自己早已冷汗潸潸。


    原以為畫眉恢複郡主封號,自己便能躲過一劫,所以今曰被刑部提審,他一直表現得很淡定。可是他現在才驚覺,自己的姓命仍然危在旦夕。


    “蕭老弟,你怎麽了?臉色怎麽如此蒼白?”曹毅擱下酒壇,好奇的問道。


    蕭凡猛地一把扯住曹毅的袖子,顫聲道:“曹大哥,有件事情十萬火急,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


    曹毅被蕭凡的模樣嚇了一跳,他也變得緊張起來:“蕭老弟,你有什麽事盡管說,曹某絕不推辭。”


    蕭凡頓了頓,道:“……你幫我想想辦法,讓朝堂那些清流大臣們在金殿上參劾我,最好把他們氣得群情激憤,讓他們向天子異口同聲的參劾,請天子斬我……”


    “你瘋了!”曹毅吃驚大喝道。


    “曹大哥,你別管,照我的話去做,越快越好……”


    曹毅眼睛瞪得老大,訥訥道:“你……你是不是關在牢裏太久,很長時間沒曬太陽,所以……呃,你昏頭了?你知道你剛才說了什麽嗎?”


    蕭凡點點頭:“我當然知道,你別問那麽多,一定要逼得那些清流大臣們異口同聲向陛下參劾誅我,他們的聲音越大越好,脾氣越爆越好……對了,你可以找黃子澄下手,那老頭兒是清流大臣的首要人物,最好惹得他狗急跳牆,你就大明大亮的告訴他,是我惹的他,逼他金殿參我……”


    “你……你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呀?”曹毅急得直跺腳。


    蕭凡垂下眼瞼,長長歎了口氣,神情蕭瑟道:“你就當我是壽星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吧,生有何歡,死有何懼,人生百年匆匆過,縱是青史留名,不過一段往事而已……”


    “瘋了……你真的瘋了……”曹毅吃驚的望著蕭凡,然後緩緩朝後退了幾步,轉身便出了牢門,一邊喃喃自語道:“我得找太孫殿下稟報……所以說,坐牢坐太久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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