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脫胎換骨


    清晨,天色昏暗,赤彤色的雲海洶湧起伏,沉甸甸地擠壓著巍峨連綿的雪嶺冰峰,時而亮起一道道雪亮的閃電,悶雷隱隱不絕。


    狂風怒舞,大雪紛揚,八百裏昆侖銀裝素裹,皚皚蒼茫。


    “嗚嗚”的風聲中,東麵忽然傳來一陣陣高亢而激越的鳥鳴獸吼,驚雷似的在群山之間轟隆回震,滾滾不斷。一道熾光紫電似的劈過,雲層迸飛裂舞,“轟”的一聲,漫漫飛騎呼嘯衝出。


    那群飛騎約莫兩千之眾,銀盔素甲,旌旗獵獵飛卷,狂飆似的穿梭下衝。當前三人共騎一鳥,白衣玉帶,身姿婀娜,臉容秀麗凝肅,竟是三個英姿勃勃的孿生女子。


    當中女子桃紅纏頭,斜背赭紅龍角長弓,玉帶上纏繞可七條赤紅怪蛇;左首女子翠綠纏頭,腰懸淺綠玉柄彎刀;右首女子鵝黃纏頭,掌心托著一麵黃銅圓鏡,鏡麵搖晃,橙光閃耀。


    三女所騎怪鳥形如巨雕,一首三身,六爪如鉤,雙翼舒張時長達五丈,黑羽如漆,頸毛赤紅,威風凜凜,鳴叫聲如金石並奏,赫然是西荒凶禽赤頸鴟雕。


    雲海鼓舞,風雪茫茫,眾飛騎正叱嗬齊呼,洶洶穿掠,忽聽鴟雕扭頭發出一聲尖利刺耳的怪叫。


    鵝黃纏頭女子柳眉一蹙,喝道:“是誰?”銅鏡一亮,黃光電射,劈入右前方那滾滾翻騰的彤紅色的雲層,立刻化作一道紫色熾芒,將四下照得通紅亮堂。


    桃紅纏頭女子倏地翻手張弓,閃電似的抓起一條赤紅怪蛇,“咻”的一聲,朝著紫光最盛處怒射而出。


    眾飛騎齊聲大喝,隨之彎弓射箭,一時萬矢齊發,銀光電芒,直如流川飛瀑。


    那姹紫嫣紅的雲層之中,驀地響起“榴榴”的怪叫,既而“叮叮當當”脆聲爆響,箭矢激彈,衝天亂舞,一人淡淡道:“三危仙子匆匆忙忙,趕去哪裏?”


    話音未落,赤紅怪蛇“嗚嗚”尖叫,突然急電飛回,“仆”的一聲,穩穩當當地纏在桃紅纏頭女子的玉帶上。


    三女齊聲道:“金門山神?”神色大鬆,躬身抱拳。眾飛騎轟然盤旋,一齊行禮。


    雲濤分卷,雪花四散,一個素衣老者斜身側騎在巨翼赤犬之上,八字灰眉,細眼如絲,滿臉怠懶神態,右手撐舉著一杆銅骨大傘,正是聞名大荒的金族“天犬黃姖”。


    此人原為金族四大將軍之首、金族長老,亦是族中僅次於白帝、金神、王母、蓐收與陸吾的第六大高手。當年曾是西王母的三大授業恩師之一,後來卻因與她不和,辭去官職,隱居於金門山上,終日遊手好閑,以鬥獸飲酒為樂,不複問金族之事。


    桃紅纏頭女子道:“原來神上也收到青鳥的信訊了,那真太好啦……”


    話未說完,杏花仙子已搶著道:“姐姐你真糊塗,神上趕來,多半是因為天犬吠兵哩。”桃花仙子白她一眼,似是嗔怪她多嘴攪事。


    原來黃姖騎下天犬乃金族神獸,凶烈無匹,更有一奇怪習性,可感應天下刀兵烽火,隻要有戰事發生,它必定朝其方向怒吠不止。


    黃姖細眼一翻,嘿然道:“什麽青鳥?我可一概不知曉。今日是蟠桃會最後一日,老夫是去昆侖山找人鬥狗的。桃花仙子,你們這般心急火燎地,難道也是去昆侖山鬥鳥麽?”


    三女齊聲道:“不敢。昨夜得青鳥報信,昆侖山遭妖魔襲擊,諸族賓客危在旦夕,三危姐妹謹遵聖旨,趕往昆侖護駕。”


    這三個孿生姐妹乃是金族鎮守三危山的城主,世稱“三危仙子”,大姐桃花仙子,其“龍角赤蛇弓”有雷霆霹靂之威,變幻莫測,素有“大荒第五名弓”的美譽;二姐綠梅仙子,善使“碧玉流冰”刀;三妹杏花仙子,其神器“電光鏡”與白帝的“金光照神鏡”、赤霞仙子的“流霞鏡”、百裏春秋的“春秋鏡”……並稱天下五大名鏡,光若流電熾火,直可蝕金化鐵。


    綠梅仙子柔聲道:“神上既已來此,不如和我們姐妹一齊前往瑤池救駕罷?”


    黃姖哈哈一笑道:“我乃六族之身,逍遙自在沒人管,何必和你們小丫頭去趟這混水?結伴無妨,但我隻管鬥狗,救人護駕那可不關我事。”


    三危仙子齊齊抿嘴一笑,知他嘴硬,當下也不辯駁,脆聲道:“多謝神上。”眾飛騎轟然附應,盤旋片刻,倏地朝下方衝去。


    風雪更狂,白茫茫一片,三丈之外渾然不可視物。虧有杏花仙子電光鏡眩光縱橫,照耀出一條迷離萬狀的空中道路,眾人方得以駕鳥禦獸,摸索衝掠。


    這場大雪來勢突兀迅猛,四更時分方才飄起第一片雪花,短短一個多時辰之內便蒼蒼茫茫地覆蓋了整個世界;其風暴之大更是十年罕見,時有龍卷風迤儷呼嘯,引得雪崩山塌,轟隆巨震。如此頂風飛行,以三危飛騎之神速高效,亦覺艱難險惡,稍有不慎,便會被卷落摔飛,一命嗚呼。


    眾人心下焦急,想到五族群雄受困風雪,與萬千妖魔苦戰,更感忐忑不安,恨不能瞬間抵達。隻有黃姖騎乘天犬,怡然自得,斜撐銅傘,哼著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兒。


    ※     ※     ※


    飛了小半時辰,隱隱聽見遠處群山間鼓號喧嘩,一浪又一浪,越來越響。眾人心中陡然高懸,細細辨聽,那鼓樂號角雄壯高越,竟似是金族軍樂,登時又驚又喜:難道其他援兵也已經趕來了麽?當下齊聲高呼,加速飛行。


    三危飛騎翻過巍巍雪嶺,忽聽“砰”一聲,一道紅光衝天飛起,雲海如霞,群山盡赤,昆侖主峰曆曆在目。萬千飛騎密密麻麻地環峰繞舞,烏雲似的起伏;瑤池水光波蕩,人影憧憧,金族旌旗四處翻卷飛舞,遠遠望去,少說已盤集了兩三萬之眾。


    一行巡兵騎鳥急速飛來,那隊長高瘦如竹竿,腰間懸了兩個紅葫蘆,“哐當”作響,遠遠便躬身行禮,大聲道:“拜見三危仙子。” 突然瞥見黃姖,麵色一變,又驚又喜,顫聲道:“黃將!”


    黃姖皺眉道:“五糧液?” 那人喜道:“正是末將。想不到黃將竟還記得末將。”


    黃姖哼了一聲,笑道:“忘得了你的人,也忘不了你的酒。是了,你不是升作尉將了麽?怎地變作巡兵隊長?莫非又是貪杯誤事?”


    五糧液麵上一紅,嘿然道:“黃將果然神機妙算,末將佩服。末將上月操演前,一不小心多喝了兩杯,喊錯了口令,故被王母貶罰,戴罪立功……”


    此人原名伍涼野,乃是當年黃姖部下將佐,好酒如命。曾經以五糧自釀美酒,取己姓名諧音,名為“五糧液”,一時風靡金族。族人從此喚他為“五糧液”。


    杏花仙子聽得不耐,大聲道:“五糧液,戰況究竟如何?陛下、王母現在何處?”


    五糧液咳嗽一聲,道:“啟稟仙子,虧得陛下、王母運籌帷幄,五族群雄團結奮戰,我軍方得大獲全勝,全殲三萬鬼兵。陛下、王母現已返回昆侖宮歇息,各族貴侯也已回到貴賓館各自調養療傷……”


    杏花仙子心下失望,皺眉道:“這麽說我們來得晚啦。”


    綠梅仙子微笑道:“既然陛下、王母無恙,大家也都平安無事,我們便放心啦。”


    杏花仙子瞟了瞟遠處歡呼呐喊的金族各路援兵,心有不甘,又道:“到底哪路人馬來得最為及時?今次是誰立了大功?”


    五糧液微微一愕,嘿然道:“實不相瞞,族裏各路援軍趕來之時,鬼軍已經被盡數殲滅。今次立下大功的,都是族外之人。”


    杏花仙子登時大為放心歡喜,格格一笑。


    黃姖哼了一聲道:“既然不必借助援兵便可輕易殲滅,聖女又何必興師動眾,讓大家平白跑這一趟?”


    桃花仙子抿嘴笑道:“神上既是來昆侖鬥狗的,又何必抱怨?五糧液,你說的族外之人究竟是誰?”


    五糧液道:“說來話長……”


    忽聽花炮轟響,絢光衝天,將漫天雪花映照得光怪陸離,有人“嗚嗚”吹角,高聲叫道:“各巡兵隊長聽令:速將眾城主、將軍領入‘集賢閣’接風洗塵;各部弟兄隨巡兵使前往樂遊山八百樓休息。”


    人語嘈雜,一隊隊巡兵次第飛旋,將盤集主峰的諸多金族將領、士兵有條不紊地分別引往西、南兩方。


    五糧液不敢怠慢,立即命巡兵將三危飛騎領往樂遊山,自己則引著黃姖與三危仙子飛向南峰“集賢閣”。


    黃姖怪眼一翻,正欲推辭,但聽五糧液說閣中有五十年陳釀無限量供應,登時灰眉一跳,心花怒放,將蹦到嘴邊的話也咽了下去。


    ※     ※     ※


    南峰由數峰綿延交疊而成,成馬蹄形狀,又叫“馬蹄峰”。其勢高峻雄偉,絕壁萬仞,沿著山崖鑿有一行廊洞,迤儷蜿蜒,直轉入內壑。


    內壑有一較為矮小的山峰,沿山脊建了大小七十二間玉石殿閣,綿延盤旋,煞是壯觀。此刻雖風雪狂肆,群山茫茫混沌,但那赤紅色的屋簷如紅線曲繞,仍若隱若現。


    眾人騎鳥盤旋直下,在山脊雪地上立定,紛紛封印坐騎。金族眾將瞧見黃姖,都又驚又喜,一麵寒暄交談,一麵隨著各巡兵隊長朝那巍峨連綿的殿群走去。


    大殿內爐火熊熊,溫暖如春,早已圍坐了數百名城主、將領,人頭攢動,語聲鼎沸,極是熱鬧。


    眾人方甫邁入主殿大門,便覺暖風撲麵,聲浪襲人。身上的冰屑雪花迅疾融化,一道道地順著衣褶滴落在地,又蒸騰為絲絲白汽。


    幾個迎賓使急忙上前,將各人引入坐席,熱酒果菜隨之次第上桌。


    杏花仙子秋波四掃,卻見一個高大胖子正盤腿坐在殿心,口若懸河,誇誇其談,四周的將領凝神聆聽,時而緊張,時而大笑;她見那胖子唾沫四濺,舉止輕浮,心下不悅,轉身詢問五糧液。


    五糧液恭聲道:“此人是偵兵隊長遊痕,正向各位將軍詳細講述昨夜戰況。” 杏花仙子對昨夜之事頗感好奇,聞言登時來了興趣,當下豎耳傾聽。


    遊痕道:“……誰想那歹毒狡辣的流沙仙子到了拓拔太子麵前,竟變得嬌滴滴嗲兮兮的可愛模樣,一口應承幫助我們清滅蠱蟲。他奶奶……敢情這就叫作一物降一物,花貓吃老鼠。”


    鹿台城主白夜擊掌歎道:“他***,拓拔太子定是本族古元坎轉世。否則焉能平白得了天元逆刃,兩天之內接連以‘天元訣’擊敗雙頭老怪與黑帝鬼魄?又怎會如此風流多魅,將流沙妖女迷得服帖乖巧?”


    眾人心有戚戚,嘖嘖稱奇,讚歎不已。


    杏花仙子心下大跳,這幾月時常聽聞拓拔野之事,早已向往;此刻聞言更感好奇,不知其究竟有何魔魅之處,竟能擊敗那幾近天下無敵的黑帝汁光紀,引得天下第一、第二妖女齊齊折腰?


    又聽遊痕突地提高嗓音,大聲道:“正當此時,那黑帝汁老妖驀地坐起身來!”


    眾人失聲驚呼,遊痕道:“我突然醒悟,大叫道:‘三生石!快刺碎他丹田的三生石!’大家這才醒覺,紛紛操刀挺矛,衝上前去。不料那老妖忒也厲害,忽然昂首長嘯,使出‘攝神禦鬼大法’。陰風怒吼,腥氣大作,那些僵鬼‘劈哩啪啦’全被吸了過去,屍蠱飛舞,妖靈凶魄全被吸入體內。衝在最前的弟兄們不堪妖法,慘叫飛起,紛紛被他攝去魂魄……”


    他不自主地捏細了嗓子,繪聲繪色地描摹當時情狀,臉容煞白,連聲音也變得陰惻惻飄忽起來。眾人雖是經曆百戰的悍將勇士,但聽他說得凶厲可怖,宛如身臨其境,心下不由得大凜,冷汗涔涔,手中的杯盞輕輕地顫抖起來,酒水潑灑滴落。惟有黃姖自斟自飲,眉花眼笑,仿佛隻言未聽。


    遊痕道:“那些僵鬼屍兵發了瘋似的衝將上來,乘機又朝我們發動了劇烈猛攻。姬公子吹角指揮,大家一邊後退,一邊與鬼兵激鬥。隻見血肉橫飛,稀裏嘩啦,這一頓好殺!我越戰越勇,單身衝入鬼軍大陣,抓住那僵鬼將領的脖子,‘喀嚓’一聲,擰斷了他的脖子……”


    有人笑道:“他***,老子才喝了三杯酒,就聽見你擰斷了六個脖子了,遊隊長這等身手,屈身作偵兵豈不忒也可惜?老子明年正好要討伐西荒長脖子番國,遊隊長倒不如到我麾下作個將佐,專門教人怎麽擰脖子。”


    眾人大笑,緊張的氣氛登時緩解。


    遊痕嚇了一跳,連忙嘿嘿幹笑道:“劉將軍見笑了。小人素來安分,豈敢有其他奢望?隻要能竭盡本職,為陛下、王母效忠、分憂,就開心得很了,作不作將佐那倒是無妨。這個……說到哪裏了?是了,我正奮勇殺敵,忽地聽見‘啪’的一聲巨響,燭龍蛇身倏地破皮衝天,雷霆似的將汁老妖打個正著!”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紛紛罵道:“石頭奶奶不開花,燭老妖倒狡猾得緊,裝死撿了個大便宜。”


    遊痕憤憤道:“可不是麽?隻苦了我們這些拚死血戰的將士。汁老妖被這般重創,登時無法攝取妖靈,突然怒吼轉向,朝拓拔太子猛衝而去,妄想據占他的五德真身。拓拔太子經脈斷裂,哪有力氣回擊閃避?頓時被他打得衝天飛起,昏厥不醒。眼看著老妖就要衝入拓拔太子的身體,這時,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啊不,四個人!這四人每一個都是眼下大名鼎鼎的風雲人物……”


    見眾人緊張而好奇地盯著自己,張口結舌直等下文,遊痕心中大感得意,故意賣個關子,端起酒杯“汩汩”地喝了幾口,然後眯著眼睛,重重地巴咂巴咂嘴唇,意猶未已。


    突然放下酒杯,大聲道:“四道人影閃電似的衝來,兩道碧光交錯飛舞,重重地撞在汁老妖的身上,登時將他打得齜牙咧嘴,屁滾尿流。其中一人搶身下衝,將拓拔太子抱個正著,姿勢之熟練,力道之溫柔,就象是練習過無數遍一般,正是拓拔太子的正妃、龍女雨師國主……”


    眾人哄然一笑,頓時放下心來。自聽說拓拔野以“天元訣”擊敗水族一帝、一神,眾將便篤信他是古元坎轉世之身,心底隱隱之中早已將他視為己人。


    遊痕道:“當先一個少年高大魁梧,臉上一道刀疤斜斜翻卷,乍看之下極是猙獰醜陋,但再一細看,卻覺得英氣逼人,威風凜凜……”話未說完,已有人叫道:“定是蚩尤!”


    遊痕一拍大腿,大聲道:“不錯,正是蚩尤!這位將軍果然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小人五體投地。隻是另外那兩人,嘿嘿,不是小人吹牛,在座各位就算是拍破了腦門也想不出是誰!”


    眾人被他這話勾起好奇心,紛紛胡亂叫喊猜測,杏花仙子大覺有趣,心中一動,忍不住也叫道:“我猜其中一個多半是東海龍神!”


    遊痕倏地轉過頭來,滿臉驚歎、佩服、不可置信與無限崇拜的表情,眼珠滴溜溜地打量著她,吞了口口水,搖著頭長歎道:“天,小人服了。仙子定是天仙下凡,這等難題竟也被你猜中!比起適才這位將軍更讓小人佩服。小人五體……啊不,六體投地,甘拜下風。”


    眾人轟然而笑,又暗覺詫異。都聽說龍神中了南淵獸毒,正由靈山十巫治療,怎地又會在這等危急關頭趕到?


    杏花仙子笑靨如花,心下得意,忖道:“這胖子雖然猥瑣,但說話倒也有趣,什麽‘六體投地’,比起‘五體投地’還多了一體……”


    桃花仙子白她一眼,傳音道:“傻丫頭,被死胖子嘴上討了便宜,居然還這般歡喜?”


    杏花仙子一怔,驀地明白他言下所藏的齷鹺之意,雙頰騰地通紅,又羞又怒。雙眉一擰,便待發作,但驀地想到群雄在座,有些人隻怕還未曾想到此節,自己若說穿此語,豈不是自取其辱?恨恨咬唇不語,心道:“死胖子,等到沒人之時,本仙子非讓你六體投地不起。”想到惡毒之處,心情轉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遊痕渾然不知,精神抖擻,大聲道:“你們猜另外一人究竟是誰?他長得清瘦挺拔,白發披散,穿了一身破舊的青布長衫,將東海龍神抱在懷中,右臂斜舉,一道青光氣刀吞吐飛舞……”


    “當啷”一聲,一個杯子陡然掉落摔裂。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黃姖麵色慘白,手指跳顫,目光直楞楞地瞪著遊痕,那神情又是古怪,又是可怕。


    杏花仙子笑道:“神上,酒不好喝也不必摔杯子嘛……”


    黃姖忽然閃電似的探手虛抓。“仆!”遊痕登時憑空飛起,被他緊緊掐住脖頸,隻聽他在耳邊厲聲喝道:“科汗淮?你說的這人是不是科汗淮?”


    三危仙子靈光霍閃,齊齊驚咦,眾人大震,遊痕所描述之人果然與斷浪刀科汗淮的形容相差無幾!


    遊痕漲紅了臉,身懸半空,雙腳亂踢,不斷地用手指著喉嚨,“赫赫”作響。


    黃姖驀地醒悟,鬆開手掌。


    遊痕“撲通”坐倒在地,雙手摸著喉嚨驚魂未定,半晌方喘著粗氣,結結巴巴地道:“神……神上說得……不錯,他……他……就是科……科汗淮。”


    眾人轟然,麵麵相覷,忽然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他們雖然不曾參加今年蟠桃會,但那日龍神突然從天而降、指責西王母殺死科汗淮之事早已傳遍天下,鬧得沸沸揚揚。


    金族群雄雖不敢相信西王母與科汗淮之間有什麽曖昧恩怨,但隱隱之中又覺得龍神當非空穴來風、無理取鬧之人,因此不免心下揣揣。此刻聽聞科汗淮“複活”,驚訝之餘不禁大為慶幸歡喜,既然科汗淮未死,龍神所言自然非實,西王母的清譽也可安然無損了。


    鹿台城主白夜指尖一彈,將一杯美酒穩穩當當地送入遊痕的手中,笑道:“遊小子,快接著往下說,斷浪刀與蚩尤出現之後究竟又發生了什麽事?”


    眾人轟然催促。


    遊痕戰戰兢兢地看了黃姖一眼,見他驚疑不定,怔怔不語,對自己殊不理睬,膽子稍壯,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定了定神,接著道:“眼見科大俠與蚩尤公子合力將汁老妖震退,大家都是說不出的激動、歡喜。西陵公主更是激動難抑,突然衝出五角星陣,哭著朝科汗淮奔去。汁老妖惱羞成怒,竟乘隙直衝西陵公主,妄想擒她作為人質……”


    群雄大怒,紛紛拍案喝罵。


    遊痕道:“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蚩尤公子、科大俠、姬公子、應真神和燭龍老妖突然一齊出手!” 眾人大喜,轉為拍掌呼喝。這五人無一不是當今大荒頂尖高手,汁光紀縱有通天之能,也絕難捱得聯手一擊。


    果聽遊痕道:“狂風忽起,碧光、黑氣、黃芒一齊縱橫亂舞,晃得小人睜不開眼睛;耳邊轟隆隆一片,什麽也聽不見了,心肝腸肚好象被萬鈞氣力壓得絞在一起,難受得差點背過氣去。忽然聽見大家驚呼亂叫、‘撲通嘩啦’的落水聲聲,我隻覺腳下一空,頓時被迸爆開來的氣浪撞得平空飛起,連翻了七八個筋鬥才摔落到冰凍刺骨的湖水裏……”


    “等到我緩過神來,睜開眼睛,汁光紀已被打得血肉模糊,蜷縮著身子在冰地上簌簌顫抖,眼見是不活了;花花綠綠的蠱蟲發狂似的從他體內激射而出,密密麻麻掉了一地。”


    “蚩尤公子仰天大笑,淚水不住地湧出來,驀地跪倒在地,朝著北麵接連叩了三個響頭,大聲道:‘爹,孩兒已經殺了這老妖,為您報仇了……’姬公子聽到此言,也跪了下來,朝著東南方拜了幾拜,含淚不語,想來是在心底默默祭告黃帝。”


    杏花仙子皺眉道:“這就結束了?”原本以為這場驚世之戰,遊痕會說得異常詳細精彩,不想竟隻寥寥數語,不由大感失望。


    遊痕道:“蚩尤公子哈哈大笑,擦幹淚水,轉身朝姬公子昂然道:‘蚩尤殺了黃帝,罪責難逃。你殺了我罷!’眾人頓時靜了下來,晏國主極是焦急,頓足叫道:‘呆子,你……姬公子,殺死黃帝陛下的真正凶手是汁老妖,與他無關……’話音未落,姬公子突然喝道:‘殺父大仇,焉能不報!得罪了!’黃光一閃,鈞天劍閃電似的朝蚩尤刺去!”


    金族群雄轟然大驚,想不到姬遠玄竟果真出手。


    遊痕道:“這一劍速度極快,眾人阻之不及,無不失聲驚呼,晏國主更是駭得花容變色。蚩尤公子卻昂首立身,避也不避。‘哧’的一聲輕響,黃光閃爍,衣帛撕裂,蚩尤公子毫發無損,隻有肋間衣裳破了一道小縫。姬公子回身持劍,劍尖上釘了一隻色彩絢麗的九冥屍蠱,尚在輕輕顫動。”


    “姬公子手腕一抖,將屍蠱震落在地,微微一笑,轉身朝著土族群雄朗聲道:‘大家聽好了,殺死陛下的,是蚩尤兄弟體內的蠱蟲,現在我已經殺了它,為陛下報了大仇。從今往後,誰再輕言蚩尤兄弟弑殺黃帝,挑撥離間,姬某絕不輕饒!’突然揮臂舞劍,迎風怒斬。‘砰’的一聲,瑤池水麵陡然劈裂,深達數十丈,水浪裂口凝結翻滾,過了半晌方才徐徐彌合。土族群雄一齊揮舞刀戈,轟然應諾。龍族群雄大喜,高聲歡呼起來。”


    金族眾將聽到此處,方才鬆了一口大氣,哈哈大笑,均覺本族有這麽一個寬宏仁厚的金刀駙馬,實是一大幸事。


    遊痕又道:“這時寒風大作,頭頂倏地一陣冰涼,我抬頭一看,天空中不知何時竟已布滿了彤雲,雪花正一片一片地翻舞飄落。汁光紀喘著氣,碎裂的眼珠惡狠狠地瞪著天空,忽然嘶聲厲笑道:‘六月飛雪,天下奇冤。賊老天,我還以為你瞎了聾了!既然你長了眼睛,為什麽不讓我報仇雪恨?’反複大叫,淒厲憤怒,那聲音比鬼哭還要淒慘難聽。”


    眾人一凜,想到他全因被燭龍所害,方變成這等偏狹歹毒的妖魔,落得這等下場,心下不由得一陣惻然,轉而起了幾分憐憫之心。


    龍首城主廖威知“呸”了一聲,怒道:“他***,最為惡貫滿盈的便是那燭龍老妖。隻可惜這次又平白便宜了這奸賊!”


    遊痕眉飛色舞道:“廖城主這次可是說錯了。燭龍老妖作了這麽多缺德事,哪還有他的好果子吃哩!水聖女烏絲蘭瑪聽得汁光紀怒號,當即離陣走出,大聲說道:‘陛下放心。常言道“不以河濁怨清源”,陛下今日雖誤入歧途,成為五族之敵,但當年在位之時仁厚愛民,卻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燭真神弑帝篡位,人神共憤,罪當萬死。縱使陛下無力伸冤雪恨,烏絲蘭瑪也絕不會放過他去。’聽到此話,水族中倒有一半的人群情激憤,一齊叫道:‘殺了亂臣賊子燭龍!殺了亂臣賊子燭龍!’”


    金族眾將聞言大喜,俱拍手笑道:“石頭奶奶不開花,燭龍老妖四處挑撥離間,分裂各族,此番終於惹得報應上身了!”又道:“老賊惡行一旦昭告天下,必成眾矢之的,且看水族中還有幾人會支持他!” 一時歡呼四起,杯觥交錯。


    諸將中也有些老成持重者暗搖其頭,憂心忡忡。桃花仙子道:“燭老妖這些年黨同伐異,族中對他有二心的要人幾已被清除幹淨,域內各城多半由他爪牙把持。隻怕水聖女有心討賊,無力回天。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白夜一拍大腿,皺眉道:“不錯。燭老妖野心勃勃,終日想著獨霸大荒,隻是礙著臉麵不好強來,所以才挖空心思想出諸多奸謀詭計。既被戳破假麵,惱羞成怒之下,說不定索性拋卻廉恥道義,**裸地鎮壓異己,而後四出征伐。倘若如此,大荒從此將永無寧日了!”


    眾將大凜,深以為然,一齊瞟向遊痕,示意他繼續往下述說。


    遊痕咳嗽一聲,接著道:“燭老妖淡淡道:‘水聖女,當年你凡心暗動,苦戀龍牙侯,老夫念你年少懷春,不忍耽誤前程,一再規勸安撫,用心可謂良苦。不想你表麵假意應承,暗暗懷恨在心,竟妄想除我以滅口。這些年來勾結族內奸惡之徒,想出種種卑鄙毒計,蓄意陷害老夫。今日也不知從哪裏找來這麽一個妖魔,自稱黑帝,捏造事實;又夥同這些大逆不道的叛賊,妄想眾口鑠金,玷我清譽,篡奪族中大權。’”


    金族眾將聞言無不大罵老妖奸猾無恥,到了這等境地居然兀自強辯狡賴。惟有杏花仙子聽到拓拔野重傷暈迷,黑帝敗北,便覺寡然無味,對於燭龍托詞殊無興趣,托著香腮,沒精打采地纏卷衣帶。


    遊痕道:“燭老妖說完這幾句話,忽地變回人形,轉身看著科大俠,說道:‘龍牙侯,聽說你被妖鬼變作窫窳,生死未卜,讓人好生擔憂。現在見你安然無恙,我便放心了。’科大俠微微一笑道:‘誰說科某遭人陷害、變作窫窳了?科某四年來浪跡天涯,雖然餐風宿露,卻也逍遙自在,多謝燭真神掛心。’”


    金族眾將大喜,廖威知笑道:“我說得不錯吧?龍神所得的那淚影蟲定是汁光紀偽造之物。科汗淮這等厲害角色,豈會被人封印獸體?王母又怎會好端端地取他性命?都他***是謠言,無稽之談!”


    桃花仙子蹙眉道:“燭老妖惺惺作態地岔開話題,不知又有什麽陰謀?”


    遊痕嘿然道:“仙子果然明察秋毫,洞徹玄機,小人七體投地,八拜之交……”被她冷冷一瞥,嚇了一跳,急忙咳嗽道:“燭老妖故作詫異,皺眉道:‘是麽?這麽說來,那段大俠的元神多半是胡說八道了?’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八角珊瑚盒,輕輕打開一抖,登時掉出一個人來。大家陡然一驚,木族朋友紛紛失聲叫道:‘段狂人!’那人魁偉威武,赫然是蜃樓城的段聿鎧!”


    金族諸將大為吃驚,奇道:“怎地是他?”段聿鎧雖不過真人級高手,但因生性膽大包天,豪爽仗義,俠名頗為卓著;又常常遊曆天下,結交廣泛,大荒中無人不識。


    遊痕道:“段狂人躺在地上,目光呆滯,動也不動。蚩尤公子又驚又怒,衝上前將他抱住,不斷地呼喊他的名字,輸送真氣。燭老妖嘿然道:‘蚩尤公子想必也知道是誰將他害得如此罷?他屍蠱發作,形如妖魔,若非燭某昨日在昆侖山下無意間邂逅相救,他已經化作僵鬼了。’蚩尤公子霍然起身長嘯,憤怒難抑,忽地轉身,一口痰重重地吐在黑帝的臉上,汁老妖避讓不開,厲聲怪嚎。大家見狀心下了然,想必段狂人也是被汁老妖所害。”


    “燭老妖道:‘燭某救醒段大俠之後,以靈犀照神法得知一件頗為有趣之事。原來當日與段大俠一齊被放蠱魔化的,還有喬羽城主和龍牙侯斷浪刀。段大俠的神海中甚至清晰地映著龍牙侯被封印入窫窳的情景。龍牙侯倘若不記得此事,燭某現在便可用三生石照出,讓大家瞧個清楚。’他***,他這不是話裏藏話,暗指科大俠有意隱瞞真相,庇護王母麽?”


    金族眾將無不轟然,紛紛拍案大罵。黃姖麵色慘白,八字眉低低下垂,右手驀地緊握銅骨傘,青筋暴起。


    遊痕“呸”了一口,道:“大家聽了都是群情激憤,水聖女也聽不下去了,淡淡說道:‘大丈夫敢作敢當,燭真神何必推脫抵賴?幽天玄金碑都可偽造得出,何況區區神識幻象?至於段狂人究竟是被誰魔化,你心底裏最為清楚。九冥屍蠱可不是陛下所創,幾十年前真神便已運用得爐火純青了。’言下之意竟是指燭老妖給段狂等人下蠱。”


    “燭老妖嘿然道:‘水聖女,你這瞞天過海、移花嫁木的計謀果真高明之極。你假借燭某的名義,和這自稱黑帝的妖魔一齊施蠱害人,挑撥離間,栽贓陷害,使得燭某孤立於天下英雄之外,然後又布下連環毒計,必除我而後快。若不是蟠桃會之前,燭某及時得聞風聲,隻怕當真要被你奸計所乘,死得不明不白……’”


    眾人登時噓聲大作,道:“老水妖居心險惡,又想汙蔑、嫁禍水聖女!”


    遊痕道:“燭老妖見我們哄然不信,便轉身對陛下說道:‘白帝陛下可知燭某為何直到今日才抵達昆侖麽?燭某與北海真神、天吳水伯一行月初離開北海,原想早早來此拜會各族朋友。但那夜到了單狐山驛站,忽然發生了連串怪事,非但耽擱了燭某行程,還險些要了燭某性命。’”


    “大家聽了隻是冷笑,燭老妖又道:‘白帝想必也知道,燭某所修行的“北冥神功”有一奇特之處,每隔三十六周天的午夜,必定逆行血液、真氣,足足一個時辰不可動彈,少有不慎,立有走火入魔、神識潰亂之虞。這一時辰謂之“逆氣節”。那夜恰恰是“逆氣節”,是以燭某不敢連夜趕路,在山下驛站安頓歇息。’”


    金族眾將“咦”了一聲,紛紛笑道:“竟有這等事?他***,那豈不是比女人的月事還要麻煩麽?”見三危仙子柳眉倒豎,秋波凝煞,紛紛咳嗽連聲,三緘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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