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是沒有選擇的。


    他隻有點頭的份。


    其實就算他不點頭,依著他對陳正泰的了解,這陳正泰也定然直接打著他的名義著手去幹。


    陳正泰當即招募人手。


    人力都是現成的,隻要有錢就好。


    這錢,陳正泰暫時可以出。


    婁師德直接招募了五百人,五百人其實並不算多,尤其是對於揚州這樣的運河的.asxs.,這樣的地方……需要大量的稅丁。


    除了稅丁,就是一群能寫會算的稅吏,揚州稅營便算是掛了牌子成立了。


    成立的地方很簡陋,也沒人來慶祝。


    作為稅營的副使,婁師德的職責便是輔助總稅官進行稅製的擬定和征收。


    與此同時,陳正泰詳細地將平叛的經過,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寫成奏報,而後讓人快馬加鞭地送往京師。


    李世民在數日之後,得到了快馬送來的奏報,他取了奏疏,便低頭細看。


    又是那個火藥……


    李世民驟然明白了什麽。


    火藥的威力……十分巨大,甚至在將來可以取代弓弩。


    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火藥這個東西,一旦讓人經常見識,威力隻是殺傷,可對於許多從前沒有見識過這些東西人而言,這不啻是天降的神器。


    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叛軍聽到了轟鳴,隻怕早就嚇破膽了。


    隻是李世民卻知道,單憑火藥,是不足以扭轉戰局的,畢竟……戰場的懸殊太大了。


    終究還是這些將士們肯用命的結果,那蘇定方是個人才,下頭的驃騎,也個個都是敢死之士,不容小覷。


    李世民不得不在心底裏感慨一聲,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李世民既覺得欣慰,又有幾分感觸,當初自己在沙場上叱吒風雲,誰能料到,今日這些冒出來的不知名的新人,卻能鼓弄風雲呢?


    陳正泰這個小子……有著獨到的眼光啊!


    李世民的目光隨即便被另一件事所吸引,他的臉色一下子就凝重了起來。


    收稅……


    稅收固然是最重要的,不過在大唐,稅賦卻很粗糙。


    李淵在位的時候,實行的乃是租庸調製。


    即對所有的男丁,授予二十畝的永業田和八十畝口分田,而每丁按理而言,每年隻需要上繳兩擔糧即可。除此之外,男丁還需服二十天的徭役。


    看上去,這樣的稅製可謂是十分寬厚,而且唐朝不禁酒,也並不包攬鹽鐵。


    至少在理論上,這個稅賦是極為寬厚的,而且武德年間的時候,因為長期的戰亂,人口劇烈的減少,到處都是荒蕪無主的土地,至少……這個稅製在明麵上實行了一段時間,而且有幾分效果。


    隻是……從唐初到現在,已有十數年,這十數年,整整一代人出生,此時……大唐的人口已經增加不少,原先授予的土地,已經開始出現不足了。


    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理論上完善的授田製,很快就遭受了巨大的破壞。


    陳正泰轉述了高郵縣原縣令婁師德的話,他在高郵縣的期間,租庸調製其實已經無法實行。


    因為這裏頭有很多運作的空間,人口增加之後,二十畝永業田和八十畝口分田已經根本沒有土地授予,於是田畝的數目開始急劇減少,在高郵,隻有十畝永業田和三十畝口分田可以分了。


    當然,若是真有這麽多的田,倒也不必擔心,至少百姓們靠著這些田地,還是可以維持生計的。


    可在實際操作過程之中,尋常百姓寧可委身鄧氏這樣的家族為奴,也不願得到官府授予的土地。


    因為差役在執行的過程之中,人們常常發現,自己分到的土地,往往是一些根本種不出什麽莊稼的地。


    甚至還有不少田地,分得時,可能在隔壁的縣。


    在這個交通不發達的時代,你家住在河東,結果你發現自己的地竟在鄰縣的河西,你從清晨出發,趕上一天的路才能到達你的田,等你要幹莊稼活的時候,隻怕黃花菜都已經涼了。


    這還不是最坑的,更坑的是,官府授你的田,往往都是分散的,若是有幾畝在河東,幾畝在河西,幾畝在莊頭,幾畝在南橋,那麽……你會發現,這些土地根本無法耕種。


    你地種不了,因為種了下去,發現這些荒蕪的土地竟還長不出多少莊稼,到了年末,可能顆粒無收,結果官府卻催促你趕緊繳納兩擔糧稅。


    當然,當初立下這些法令,是頗有依據的,武德年間的法令是:凡給口分田,皆從近便,本縣無田者,在近縣授給。


    理論上以近便,根據你的戶籍所在,給距離一些近的土地,可這隻是理論而已,依舊還可在附近的縣授給。


    於是在武德末年的一段時期,整個高郵縣的情況就發生了惡化!許多民戶將能賣的土地都趕緊賣了,不能賣的口分田,卻成了燙手的山芋,因為口分田是屬於官府的,隻是免費讓你租種,將來卻需還給官府的。


    大量的百姓,索性開始逃亡,或者是得到鄧氏這樣家族的庇護,成為隱戶。


    鄧氏也就在這段時期內,家產急劇的膨脹,這裏頭又涉及到了租庸調製的一個規定,即皇親郡王、命婦一品、勳官三品以上、職事官九品以上,以及老、殘疾、寡婦、僧尼、部曲、客女、奴婢等,都屬於不課戶。


    這些人,統統不必繳納稅賦。


    你看,一邊是尋常百姓需要繳納稅賦,而他們分得的土地往往都很劣質。


    而另一邊,則如鄧氏這樣的人,幾乎不需繳納任何稅賦,甚至不必承擔徭役,他們家裏哪怕是部曲、客女、奴婢,也不需要繳納稅賦。在這種情況之下,你是願意委身鄧氏為奴,還是願意做尋常的民戶?


    這個稅製訂立時,其實看上去很公平,可實際上,在訂立的過程之中,李淵顯然對世族進行了巨大的妥協,或者說,這一部稅製,本身就是世族們定製的。


    現在陳正泰提出來的,卻是要求向所有的部曲、客女、奴婢征稅,這三種人,與其說是向他們收稅,本質上是向他們的主人要求給錢。


    不隻是如此,陳正泰還請求改徭役為稅金,也就是說,官府不再征用百姓服徭役,而是繳納一些錢做稅金就可以了。


    李世民看著奏疏,呷了口茶,才忍不住地道:“這個陳正泰,真是大膽,他是真要讓朕將刀提起來啊。”


    張千在旁笑嗬嗬地道:“陛下,曆來隻有臣子做壞人,君主做好人,哪裏有陳正泰這般,非要讓陛下來做惡人的。”


    張千的話沒有錯。


    可李世民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天下乃我家的,朕難道可以置之不理嗎?這世上豈有好事都是我占盡了,壞事卻讓人來承擔的?這樣的惡事,他陳正泰承擔得起?”


    看著李世民的怒氣,張千嚇得臉都綠了,他跟著李世民侍候了那麽久,本來他還以為摸著了李世民的脾氣,哪裏曉得,陛下如此的喜怒無常。


    李世民則是隨即臉色緩和了些,他淡淡道:“陳正泰隻約定新的稅法在揚州實行,這樣也好,至少……暫時不會節外生枝,先讓陳正泰幹著吧,以觀後效。這份奏疏,朕恩準了。隻是……陳正泰竟要留李泰在揚州,還請朕提婁師德為稅營副使。”


    婁師德這樣的小人物,李世民並不關注。


    可李泰就不一樣了,這個逆子,李世民現在提到他就咬牙切齒的,哪怕長孫皇後,作為他的母親,此時也沒有為李泰說情,而是說李泰犯了國法,理應刑部治罪,宮中並不幹涉。


    現在陳正泰請求留下李泰,卻令李世民稍有猶豫。


    好半響,他才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如此吧,去將房玄齡和杜如晦二相請至朕的麵前,是了,還有民部尚書戴胄來見。”


    張千匆匆而去,片刻之後,房玄齡三人入殿,李世民請他們坐下,他倒是沒有將陳正泰的奏疏交給三人看,而是提起了當下稅製的弊端。


    房玄齡道:“自武德至今,我大唐的人口是增加了,原先荒蕪的土地得到了開墾,這田地也是增加了的,不過陛下說的沒錯,而今,富者開始兼並土地,百姓所承擔的稅賦卻是日益增加,不得不拋棄田產,委身為奴,這些事,臣也有耳聞!”


    “就說這幾年民部稅賦增加的情況來看,武德年間稅賦增長的最快,可是近來,稅賦的增長卻是日漸緩慢,由此可見……問題已嚴重到了何等的地步。”


    杜如晦也頷首,表示了附議。


    隻有戴胄心裏不禁警惕起來,前幾日,陛下勃然大怒,這朝中的風向就有些不對勁了,現在……突然又提起了稅製,莫不是……


    想著想著,他心裏咯噔了一下,這民部尚書,看來要做不下去了,這豈不是要做大惡人?


    李世民果然好整以暇地對他們道:“朕打算改一改,當然,並非是在全天下實行,而是令越王在揚州進行稅賦的修改,將部曲、客女、奴婢統統納入了稅賦的征收之中,按人丁來征收他們的稅賦,除此之外……暫時可讓部曲和奴婢的主人,自行報稅,而後,再令人去核實,一旦發現有虛報,假報的,必以嚴懲,責殺其家主,你們看……如何?”


    戴胄:“……”


    房玄齡和杜如晦不做聲,他們知道這裏頭的厲害,不過他們心裏生出很多疑竇,越王前幾日還獲罪,怎麽現在又要求他留在揚州?


    還有陛下怎麽又突然從稅製方麵著手呢?


    莫不是……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


    “諸卿何故不言?”李世民麵帶微笑,他像危險的老狐狸,雖是帶著笑,可笑容的背後,卻似乎暗藏著什麽?


    “陛下。”戴胄戰戰兢兢地道:“臣近來,舊疾複發,老臣年老色衰,老眼昏花,目不能辨字,本是想要上書請辭告老……”


    李世民眼眸一張,看向方才還虎虎生威的戴胄,轉瞬之間卻是病懨懨的樣子,口裏道:“你想致士?”


    戴胄戰戰兢兢地道:“臣……自是希望能夠侍奉陛下,以盡人臣之道。隻是……”


    李世民卻淡淡道:“卿乃朕的肱骨,理應死在任上,朕將你陪葬在朕的陵寢,以示殊榮,如何還能致士呢?”


    戴胄聽得差點魂飛魄散,陪葬在皇帝的陵寢周圍是臣子的榮耀,可是他不想要這個榮耀啊!


    可是陛下的話說的很明白了,你想跳船,那就去死吧。


    李世民隨即輕描淡寫地繼續道:“朕的陵寢在貞觀二年就已開建了,也已給戴卿留了一個穴位,戴卿不必急著躺進去。”


    李世民說得很輕鬆,可戴胄直接臉色煞白了,再不敢異議,而是勉強扯出點笑容道:“陛下如此恩榮,臣喜不自勝。”


    李世民隨即道:“既然大家都沒有什麽異議,那就這樣實行吧,命值班侍奉們草擬旨意,民部這裏要上上心。”


    說罷,李世民看著房玄齡:“房卿以為朕做的對嗎?”


    房玄齡歎了口氣:“這些年,朝廷的稅賦確實有減少的跡象,可是呢,臣又見那交易所裏,人們揮舞著大量的錢財購置股票,臣有時不禁生出疑惑,這天下到底是貧還是富裕呢,陛下既要如此,一定有陛下的深意,臣等奉旨便是。”


    李世民顯得滿意,他站了起來:“你們盡心做你們的事,不必去理會外間的流言蜚語,多學一學陳正泰,你看那陳正泰,可曾在乎外間的事嗎?朕打算到了十月,還要再去一趟揚州,這一次要帶著卿家們一道去,朕所見的那些人,你們也該去看看,看過之後,就知道他們的境遇了。”


    說完這番話,李世民一聲歎息。


    房玄齡聽到此處,心裏不禁好奇起來。


    他倒是也想看看陛下親眼見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以至於陛下的心性,竟是改變這麽多。


    不過……今歲十月,不正是繳納稅賦的時候嗎?


    隻是戴胄坐在那,心不在焉。


    他很清楚,這事的後果是什麽。


    這等於是朝廷將所有世族的優待,統統都廢除了。


    要知道,大唐的稅製,可以追溯到北魏時期,這麽多年來都是這樣實行,可到了貞觀四年,說沒就沒了,雖然現在隻是限於揚州一地,可一旦揚州做成了,誰知道會不會繼續推廣呢?


    他這民部尚書,既不能反對這個建議,因為一旦反對,依著陛下方才的警告,隻怕他很快就要躺到陛下的陵寢附近裏去陪葬。


    可若是不反對,又不許他告老還鄉,李二郎這不就是將他綁在了馬車上,讓他跟著一條道走到黑嗎?


    …………


    寫完這章開車回家,明天開始更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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