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長孫衝,給人一種無法理解的感覺。


    其實這倒也未必完全不能理解。


    一個徹底封閉的環境裏,幾個月的時間,每日極規律的生活,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篤信著一件事,無論是任何人,都在給你用各種的方式灌輸著一種理念。


    而觸犯了紅線的人,便受責罰,久而久之,思維的定勢也就隨之扭轉了。


    此時,長孫衝也開始對於這種理念變得深信不疑。


    他相信書院會成為改變天下的力量。


    他也相信在書院中的所學,一定能讓自己獲益終身。


    他漸漸開始知道,雖然每一個人的父親是不一樣,但是都和自己的父親一樣,是愛自己的兒子的,孝順父母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是數月不能和父母相見,原先唾手可得的父母之愛,原來竟變得如此遙遠。


    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努力讀書,要獲得功名,因為不獲得功名,是會被人看不起的,因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也燃起了對功名的渴望。


    人們在他耳邊不停的灌輸,讀過書的人,絕不能耽於自己的享樂,而應有匡扶天下的誌向,這是書院學員們的目標,哪怕處在任何逆境,都不能更改。


    當然,與其說長孫衝愚蠢,倒不如說長孫衝相信鄧健,相信那些同窗,從而漸漸相信每一個人。


    這裏麵有學規的束縛,有身邊人的影響,甚至還包括了友情的感染。


    從前的長孫衝,每日花天酒地而洋洋自得,是因為他自認為自己這樣做,是讓人羨慕的事,他沉醉在這種被同齡人所稱羨,父母寵溺的環境之下。


    可當有一天,他來到了書院,結果他發現,周遭的環境裏,每一個人對於這樣的惡習都嗤之以鼻,甚至表現出了明顯都厭惡和唾棄,他陡然發現,自己此前所做所為,並不值得自己沾沾自喜。


    花天酒地的長孫衝,其實並不是沒有自尊的人!人都有自尊,隻是每一個人所處的環境,決定了他的價值取向而已,從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們在一起時,自尊便是我酒量大,能令你們欽佩,走在街上無人敢惹,於是他覺得自己被人所敬畏,這些本身……也是自尊心的一種體現,通過仗勢欺人以及喝酒狎妓,長孫衝得到了滿足感,這不隻是精神和肉體上的滿足,而是他能感受到周遭人所表現的敬意,以為那些紈絝子們,顯然是真心佩服的。


    就如那房遺愛一般,那時候他覺得長孫衝真的很厲害,喝酒,搖骰子,狎妓,打人,可謂樣樣都精通。


    可起初入學時,人們對於他這惡習的鄙夷,刺痛了長孫衝的自尊,因為環境不一樣了,以前他所沾沾自喜的事,他終於發現是並不光彩,甚至是一件很讓人鄙視的事。


    於是他漸漸的開始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甚至覺得在學裏,和人說這些,反而成了他的汙點。


    在這個新的價值體係裏,比的是誰用功,誰學的更好,誰會操時能不拉後腿,誰的誌向更高。


    這種價值體係,通過學裏的每一個人相互之間的感染,會不斷的去加強,最後,形成了習慣,變成了某種可稱之為信念的東西。


    徹底封閉的環境,就成了這些價值觀加緊塑造完成的催化劑,每一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每一個人,都身處其中。


    現在即便是送長孫衝最好的蟈蟈,最好的鬥雞,送錢到他的麵前讓他去揮金如土,隻怕這個時候,長孫衝也不樂意放開手腳去玩樂了。


    不是他不喜享樂,而是他有了羞恥感,已經在這其中獲取到徹底精神上的愉悅,反而在書院裏,心底埋下的那顆種子,會令他時刻憂心忡忡,生出顧慮。


    而長孫衝給長孫無忌帶來的,卻是某種恐懼。


    這才幾個月啊,自己的兒子,已經不像是兒子了?


    可明明是朝著很好的方向發展,隻是這發展的速度,有點快。


    倒是長孫衝的母親,此時卻很是欣慰,她是婦人家,才不管男人之間有什麽陰謀呢,她想得就簡單多了,隻想到自己的兒子懂事了,竟曉得侍奉自己的母親了。


    若是從前,長孫衝就算是無事,也是不著家的,經常是通宵達旦之後才回來,日上三竿才起,平日隻有她這母親的擔心他的身體,從沒有長孫衝對她這做母親的有過任何的關心。


    長孫夫人現在滿心歡喜,欣慰道:“若是肯留在家,那就再好不過了。”


    當然,她隻是說若是……也就是說,長孫夫人也不敢肯定,這不過是幾句漂亮話。


    不過……接下來的這幾日,卻足以讓長孫家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了。


    長孫無忌次日便去了當值,等入夜了方回。


    他一臉疲憊,到家門口就下意識地問門子:“衝兒出去了嗎?”


    門子道:“郎君今日清早起來便晨讀,晨讀之後還跑了步呢,圍著院子跑了一大圈,他是卯時就起來的,吃過了飯,上午去給夫人問了安,而後又躲在書齋裏,還讓府裏的人去尋一些書貼來,說他的行書不好,以後要慢慢彌補。就這般的看了一日的書,天色暗淡了,又去了夫人那裏,陪著夫人在佛堂裏說話,現在好似還在呢?”


    這門子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其實連這門子自己都難以置信。


    長孫無忌心裏大驚,他還是有些不適應啊,隻是今日朝中的事,讓他心力交瘁,倒沒有去煩擾長孫衝,早早去睡下了。


    結果……到了第二日,第三日……長孫無忌每日下值後回來,從府裏的人得到的消息竟都是如此,長孫衝那自律,可謂是格外的可怕,連續三日,作息都異常規律。


    這一下子,長孫無忌有些忍不住了。


    因為人是會慢慢適應的,而一旦適應,長孫無忌突然覺得這樣挺好,至少自己不必再擔心這個孩子,不知道又在何時在外頭鬧出什麽事來。


    肯讀書不是壞事,肯晨練也是如此。


    最重要的是……


    他快步至佛堂。


    到了佛堂外頭,便聽到裏頭傳出長孫夫人的笑聲。


    長孫無忌疾步進去。


    便見在這佛像之下,長孫夫人和長孫衝正各自落座。


    長孫夫人的唇邊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顯得很是知足的樣子,一見到長孫無忌回來,便帶著愉悅道:“老爺回來了,快來聽聽兒子在學裏的趣聞,他一個同窗,讀書讀的癡了,竟將墨當作是水喝了,還恍然不覺呢。”


    長孫無忌麵露微笑,打量長孫衝,仔細觀察,發現長孫衝整個人態度很恬然,沒有從前那一股一股腦的衝動性子,似乎極有耐心的樣子,說話也變得慢條斯理,很多時候,都是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仿佛十分享受這種寧靜。


    畢竟……長孫衝是真正吃過苦的。


    吃過了苦,枯燥乏味的讀書,艱苦的操練都能堅持下來,現在坐在母親麵前,耐心的傾聽母親的閑話,喝著茶,說一些在學裏的趣事,他已很滿足了。


    甚至這對現在的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是很難得的放鬆了。


    長孫無忌點點頭,他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己這個家裏,有多久沒有一家幾口人圍在一起這般說閑話了!


    長孫無忌突然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家外的勾心鬥角,還有平日為了欲望和權勢的各種小心謹慎,以及對帝心的猜測,現在似乎一下子都不重要了。


    他一下子拋下了心事,讓人取了一把胡椅來,也坐下,很有興致地微笑道:“噢?還有這樣的人?”


    長孫衝便笑道:“此人叫鄧健,乃是我在學堂裏的同窗,他家裏很苦,全憑藉著他的父親在外給人做工,才勉強供養的,因而他讀書比兒子刻苦十倍百倍,畢竟師尊給了他讀書的機會,而他也要報答父母的恩情,兒子處處都不如他,他性子很穩,沒有其他的雜念,其實人也挺聰明,或許是真正用了心的緣故。兒子初去學堂的時候,嫌棄食堂的肉少,他便將碗裏的肉夾給兒子吃……”


    長孫無忌聽到此,不禁道:“他是想巴結我們長孫家吧。”


    長孫夫人聽到這裏,看了他一眼,蹙眉。


    可長孫無忌就是這樣想的。


    倒不是他心思壞,而是以長孫家現在的權勢,似這樣想要屈意奉承的人,實在如過江之鯽。


    他之所以這般不客氣的揭露出來,是因為長孫無忌其實早見多了這樣的人,害怕自己的兒子受騙吃虧罷了。


    長孫衝居然一點也不生氣,搖搖頭,依舊心平氣和地道:“起初兒子也這樣想的,可他對每一個人都這樣好,並非隻是對兒子一個人好,其他的同窗裏,也不乏有和他一樣出身的人,他也是這般對人好。”


    頓了頓,長孫衝突然有些失態,眼眸裏的光似乎一下子暗淡了許多,他顯然是想那些同窗了,於是幽幽道:“其實大家都在一起讀書,平日裏同吃同睡,各自也都有自己的缺點,可彼此的交情,卻都是發自肺腑的。”


    “在學堂裏,他們就如自己的兄弟一般,就算偶有摩擦,次日一起來,便忘了個幹幹淨淨。此前在那裏的時候,大家天天見著,感觸尚還不深,這幾日回家,倒是對他們愈發的想念了。”


    長孫無忌聽到此,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又想深了。


    他見長孫衝沒了剛才的放鬆愉悅,神色變得黯然起來的樣子,情不自禁地道:“都是為父的錯,這鄧健,若是對人人都如此,那麽就真是真性情了。”


    他說到此,不禁也惆悵起來,竟好似是感觸萬千,抬頭,竟愣神的看著窗外的明月。


    年輕的時候,他又何嚐沒有過真摯的情感?他那時候寄人籬下,被人看不起,倒是和那李二郎,是真正的莫逆之交,此後李家在太原造反,房玄齡毫不猶豫的投奔李世民。


    其實長孫無忌自己也清楚,他並不是一個特別有才能的人,可或許是因為這朋友之義,才會有今日吧。


    隻是因友情而獲得厚祿的人,隨著年歲的增長,竟已越來越世故了!


    長孫無忌幽幽地歎息一聲,不由苦笑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下次尋個機會,將你這同窗帶到為父麵前來,為父也想見見這麽一個人,不必在乎他的出身。”


    長孫衝卻是皺著眉頭搖頭道:“這次其實我本也想請他來家裏閑坐的,不過他不肯。”


    長孫無忌倒是愣住了,長孫家曆來習慣了是被討好的對象,可如今相邀,他一個連寒門都不如的人,竟是不肯上門來?


    這就古怪了!


    於是長孫無忌忍不住好奇道:“這又是何故?”


    長孫衝便道:“他說難得沐休,得回家幫家裏做一些事,想辦法給人代寫書信,籌一點錢,讓他的父親去治一治咳嗽。”


    長孫無忌倒沒想到會是這個緣由,聽到此,不禁動容。


    他似乎已經開始略微有些理解,為何自己兒子會變成這樣的了。


    “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他不禁感慨,眼角的餘光看向自己的妻子,長孫夫人此刻,眼眶又紅了,似乎百感交集的樣子。


    於是,長孫無忌的聲音有些沙啞,道:“想不到,你如今竟能這樣的懂事,看來這書……也沒白讀,老夫是真真想不到,那二皮溝大學堂,竟有這般的奇效,早知道如此,為父早就該將你送去了!看來那陳正泰也非完全一無是處,你能如此的懂事,這比我們長孫家加官晉爵更令為父欣慰,衝兒,你們幾個兄弟,才是長孫家的未來啊。”


    說著說著……長孫無忌的眼眶也禁不住紅了,下一刻,竟是淚如泉湧。


    他也不知如何,以往的城府,和多年修成的涵養,此刻全無用了,竟是失聲痛哭起來。


    ………………


    第三章送到,待會兒還會有一更,昨天真的抱歉,本來就欠章,結果喝酒誤事了,嗯,等會還會有第四章,會盡快。順便,雙倍月票求點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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