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不隻是楊六和武大郎,幾乎所有人都帶著懷疑。


    因為這根本不像是騎兵衝擊。


    他們又不是沒有看過騎兵的樣子。


    那薛仁貴的重騎營……隔三差五就撒歡似的操練,一個個氣勢如虹,震天動地。


    雖然達不到精良的輕騎兵風馳電掣一般的衝刺,可是那等排山倒海一般的鐵騎衝擊力,還是能讓人明顯感受到的,那速度絕對不慢。


    可眼前的這些重騎,就讓人很費解了。


    呃,這是衝刺嗎?


    隻是你若說他們隻是先熱熱身,這也不對啊。


    因為火炮陣地那兒,一輪輪的火炮不斷的轟擊,漫天都是火雨降臨。


    這可是數百門火炮啊。


    即便這個時代的火炮威力並不大,更像是某種更精銳的拋石車。


    可輪番的發射,傷害力還是很大的。


    至少肉眼可辯的是,許多的重騎就此倒下,場麵一片血腥。


    你說他們不急?


    這是不是傻,命都要沒了啊!


    可依舊……


    無數躲在壕溝裏的步兵們……原本都緊張地躲在壕溝裏,等待著對方的重騎發出雷霆一般的猛烈衝擊。


    可現在……他們一個個冒出頭來,忍不住議論紛紛。


    “還不來?”


    “怎麽回事呀?”


    “會不會對方出了什麽問題?”


    “馬跑的這麽慢?我沒見過這麽慢的馬。”


    緊接著,尖銳的竹哨聲刺破了壕溝,武官們大喝:“注意隱蔽,不要冒頭,不要喧嘩!”


    於是大家又忙將腦袋縮了回去。


    而那吹著竹哨的武官,卻是探出了自己的腦袋,一臉懵逼的樣子,人都看傻了。


    這跟印象中的重騎衝擊,有點不太一樣啊。


    他扶了扶腦袋上的暖帽,實在想不出一個所以然,隻好躲回了壕溝裏去。


    “隨時準備戰鬥,大家不要竊竊私語!”武官吩咐著自己小隊中的官兵,顯得極為嚴肅的樣子。


    於是大家匍匐著,不吭聲。


    卻是都忍不住擠眉弄眼。


    有人突然大喇喇的道:“這要等多久啊,也不給一個痛快。”


    “住口!”


    “噢。”


    火炮依舊還在轟鳴。


    這震耳欲聾的火炮,很有震撼力,可其實大家早就習慣了。


    楊六甚至覺得自己再趴下去,都快要睡著了。


    這些日子以來,壕溝挖得太多,身體不免有些疲倦。


    再加上方才的時候,見重騎開始衝擊,人的精神格外的緊繃,現在一下子的鬆懈下來,居然有了幾分倦意。


    不過他而後立即又打起了精神。


    因為他覺得這可能是高句麗人的計謀。


    說不定對方就是想利用這一點,好降低他們的警惕心。


    於是連忙端著步槍,又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壕溝。


    便見那漫山遍野的鐵騎,似乎還沒有來……看著還有點遠,連最遠的射程,都還差得遠。


    他隨即便抬頭看天,不免感到了幾分百無聊賴,忍不住欣賞起天上的火雨,口裏道:“武大郎,你說……這被火炮砸中,會是什麽樣子?”


    武大郎是老兵,老兵最大的優勢就是見多識廣,他看了一眼天空,想了想道:“我在河西的時候,收斂過被火炮打中的叛軍屍首,哎……說是慘不忍睹也不為過,真是死無全屍啊,怎麽,你想試試?”


    楊六嘿嘿一笑,不做聲了。


    武大郎看了楊六一樣,忍不住打了哈欠,隨即道:“我覺得我得先睡一會兒,養養精神,等重騎來了,你再叫醒我吧。”


    楊六不禁道:“武大郎,可不能啊,若是上頭知道,是要軍法從處的。”


    武大郎露出了幾分畏懼之色,點了點頭,隨即卻是歎了口氣,很是鬱悶地道:“這鳥高句麗重騎,來又不來,裹著這大衣,人又暖和,嗜睡啊。唉,不能睡,得等到什麽時候?你等等,我去探探看。”


    說著,武大郎便冒頭往前看去,隻見那重騎還是模模糊糊的,距離射程還是有些距離。


    於是又縮回來,看表情更鬱悶了,他道:“我之前聽湧入仁川的百濟人說,這高句麗的重騎,端的厲害,勢如破竹,所向披靡呢,可是……就這?”


    …………


    而此時,陳正泰在後壓陣,他的位置距離炮兵的陣地不遠,護軍營很緊張,生恐重騎殺來,讓陳正泰有失。


    因而黑齒常之親自帶著一隊人馬,緊緊的隨在陳正泰的左右。


    陳正泰很努力的看著遠處那浩浩蕩蕩的重騎。


    最後歎了口氣道:“哎……真是造孽啊……可憐了那些馬。”


    黑齒常之笑了笑道:“殿下……真是大仁啊……”


    “別拍馬屁。”陳正泰瞥了黑齒常之一眼:“你好好的做你的將軍,靠軍功混日子,這不是你擅長的事。”


    “噢。”黑齒常之臉上帶著羞憤,此時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


    噠噠噠……


    冒著火雨,王琦要哭了。


    看著天上隨時要落下來的鐵球,身邊隔三差五的都有被鐵球砸中,而後落地的人。


    他怎麽也想不出,究竟何時才能衝上前去。


    座下的馬,已是像是拉風箱似的,拚命的打著響鼻,沒命的喘息。


    嗯,它真的是盡力了。


    連人帶甲,足足兩三百斤,還要一路‘疾奔’,馬也受不了啊。


    尤其是那炮火的轟鳴,讓鐵甲馬起初受驚,所以拚命地狂奔,一下子將積蓄的馬力釋放出來,而現在……實在是跑不動了。


    可沒有辦法,還是得跑。


    因為退是不能退的。


    隻能硬著頭皮不斷的催促戰馬繼續狂奔。


    可這馬……隻能小跑著,噠噠噠的邁著蹄子,慢悠悠的前行。


    可即便如此,身邊還是有戰馬嘶鳴一聲,直接雙蹄跪地,顯然這是徹底的廢了。


    馬上的騎兵,便一下子的滾落了下去,身上厚重的甲胄,令這馬上的人,根本沒辦法翻身起來,後隊的馬一到,那落地的重騎,伴著驚恐的叫聲,很快被淹沒在人馬潮中。


    王琦隻能硬著頭皮,死咬著牙,繼續衝鋒。


    至於……最前的重騎……終於越來越近了。


    後隊,依舊可聽到哀嚎,火炮依舊覆蓋在他們的後方,幸運衝過火雨的人精神一震,發起了衝擊。


    當然……衝擊的速度有限。


    緊接著,前隊又出了問題,似乎他們遭遇了陷阱,連人帶馬翻滾進了陷阱裏。


    似乎這裏……還有不少的絆馬索,馬兒蹄子一失,前隊的戰馬,便一個個的摔了下去。


    …………


    尖銳的竹哨,在這蜿蜒數裏,重重的在壕溝裏開始響徹了戰場。


    戰鬥……真正開始了。


    那些陷阱和絆馬索,其實並不是用來殺傷重騎的。


    畢竟……憑借這些東西,殺傷力也實在有限。


    不過它們往往布置在步槍的射程外圍的位置。


    如此一來,這拒馬、陷阱和絆馬索一旦發揮作用,等於是提醒壕溝裏的步兵們,要做好戰鬥準備了。


    不隻如此……這些陷阱,也起到了打亂騎兵的衝鋒陣型的作用。給壕溝中的將士們,預留出足夠的準備時間。


    因而,大量的陷阱和絆馬索開始起效,於是壕溝中密密麻麻的步兵們,便此起彼伏的開始吹起竹哨。


    當然……現在的長哨顯然隻是讓大家打起精神的信號。


    因為……對方還未入有效的射程。


    隻是各隊的武官,其實已經開始死死的盯著那鋪天蓋地的重騎了。


    終於……在確定了距離之後。


    發動攻擊的尖銳哨聲從四處開始吹響。


    楊六這時才稍稍有些緊張。


    他趴在壕溝裏,努力地瞄準前方。


    其實這瞄準隻是他下意識的動作罷了,在軍中操練的時候,武官們教授的內容是,別瞎比比的瞄準了,朝著敵人的方向射就是了,你瞄了說不準還打不準,不瞄還能幹翻幾個。


    當然,這倒不是武官們偷懶,而是因為……這個時代的步槍,其實真的沒有太多射擊精度可言。


    啪……


    火槍的火栓處冒出火光,而後槍口冒出火舌。


    隨即……數不清的槍聲,猶如連綿不絕的炒豆一般的響起。


    楊六覺得自己的身軀震了震,一槍之後,也來不及去觀察敵情,而是火速的從火藥袋裏取火藥,倒入槍口,隨即拿出隨身的通鐵條,插入槍口,將火藥夯實,緊接著塞入子彈。


    這一切的動作,他早就習以為常,不知操練了多少遍,軍中還有專門各種裝藥的比賽,緊接著,繼續舉槍,死死地盯著前方……


    整個壕溝裏,硝煙彌漫。


    當槍聲響起之前。


    已衝過了陷阱和絆馬索區域的重騎,其實在這個時刻,還是鬆了口氣的。


    冒著巨大的傷亡,敵人總算就在眼前了。


    畢竟……距離對他們而言,確實是個障礙。


    可不管怎麽說,他們是重騎,隻要衝進了敵陣,如同他們對付百濟人一般,就幾乎已是單方麵的屠戮了。


    直到無數的槍聲大作。


    他們甚至還不知道怎麽回事。


    而後……猶如割麥子一般,衝殺在前的重騎一個個的倒下,偶有幾個漏網之魚,卻是驚駭莫名的看著自己的左右,宛如一下子進入了人間地獄一般。


    他們一切的勇氣,在此刻,竟是化為烏有。


    此前,之所以他們還有向前衝擊的勇氣,隻來源於他們對於自身甲胄的自信。


    他們自覺得自己是刀槍不入的,即便是被刀劈了,也不過是輕傷而已,不至於危及自己的性命。


    可現在……


    他們突然發現……


    自己渾身的甲胄……


    在這火藥麵前,就好似是紙糊一般。


    這玩意……根本就抵擋不了那槍聲之後射出的鉛彈。


    有人不可思議的看著自己的身上,那甲胄上出現的一個彈孔,那上頭還冒著煙,而後,他感覺到身上一股劇痛,隨即落馬。


    越來越多人……察覺到了這種情況。


    所謂的刀槍不入……根本就是騙人的。


    隻是……他們明白得太晚。


    槍聲又響起來了。


    他們衝刺得太慢了。


    慢到哪怕是這百丈不到的距離,也好似是老牛一般。


    而壕溝裏,你甚至看都看不到,猶如地老鼠一般的唐軍,卻是令身邊的人一排排的倒下。


    這時……受驚的戰馬也令他們駕馭不住。


    壕溝裏的唐軍步兵,不斷的噴吐著火舌。


    王琦親眼見證了數不清的人馬屍首,橫在自己的眼前……一道火力網,仿佛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一般。


    這時……他才悲哀的意識到。


    自己奔向的不是財富,也不是數不清的婦孺。


    而是地獄。


    隊伍更加的混亂了。


    有人此時隻恨自己慢吞吞的馬跑得太快,因為跑得快的……大多已倒在了血泊裏。


    那呼嘯的鉛彈,你甚至不知從哪裏射來的,隻看到身邊有人莫名的倒下。


    那步槍的槍聲,猶如夢魘一般,連綿不絕的在戰場上響徹,如催命符一般。


    已經開始有重騎崩潰,他們想要撤退。


    後隊的人,也不知所措,駐馬遲疑。


    也有愣頭青繼續前衝,可迎接他們的………卻是死亡。


    抵達了這裏,他們才意識到自己到了地獄。


    此前的炮擊,已是傷亡慘重。


    而現在……看著滿地的屍首。


    有精神崩潰的人,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嘶吼;有失控的戰馬四處亂竄;也有傷者倒在血泊中,發出shenyin,似乎是在祈求有人將自己帶出這修羅場。


    王琦慌了。


    此前麵對百濟人的自信,現在完全的土崩瓦解。


    一枚鉛彈,嗖的一下在他的耳側劃過,仿佛有一股熱浪襲來,他很幸運,隻與那鉛彈擦身而已,隻是身後的一個重騎,便沒有了這樣的幸運了,哀嚎一聲,直接連人帶馬一起翻身落地。


    人就是如此……他們是憑借著希望發起衝擊的,他們可以不畏懼火炮,因為畢竟火炮被砸中的概率比較低,隻要衝過去,他們覺得憑借著甲胄,便可如入無人之境。


    可現在完全不一樣了,當有人意識到……所謂的甲胄,也不堪一擊。


    而這沉重的甲胄,非但沒有給他們帶來更好的防護,反而因為笨重,從優勢變成了巨大的劣勢,以至於,成為了唐軍的靶子,隨意射殺的時候。


    他們最後一丁點的信心,也已土崩瓦解。


    於是開始有人逃竄。


    漫山遍野的人,隻想著逃離這該死的地方。


    王琦此時……勇氣俱失。


    他驚惶不安得猶如受驚小鹿一般。


    這個時候,他開始想到自己的父兄了,他不能死,他要活著,得回去見自己的爹娘。


    於是他撥轉了馬頭,毫不猶豫的想要離開。


    身後……依舊還是炒豆一般的槍聲,還有層層疊疊的屍首。


    …………


    薛仁貴在側翼,死死的盯著戰局。


    他很失望。


    那些和他穿著同樣甲胄的人,速度居然慢得讓人發指。


    而且……如此的不堪一擊。


    身後……三千重騎個個屏息,他們猶如一群蓄力的獵豹。


    終於……當高句麗的重騎開始大麵積的潰散的時候,新的竹哨傳出了訊號。


    於是,薛仁貴徐徐的端起了馬槊。


    他的馬槊,已經饑渴難耐。


    自薛仁貴的喉頭,發出了一聲大吼:“殺!”


    “殺!”三千重騎,震天的喊聲,給予了薛仁貴熱情的回應。


    而後,薛仁貴一馬當先,座下的駿馬,已如箭矢一般的射出。


    風馳電掣……


    身後的重騎,則緊緊地尾隨其後。


    不需刻意,自覺地擺出了衝鋒的陣型。


    三千杆馬槊端起,如林一般。


    那馬槊的鋒芒閃現。


    …………


    高句麗的重騎,來的慢,跑的也很慢。


    其實在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耗盡了一切的氣力,返程的過程中,他們和騎在馬上的步兵並沒有什麽區別。


    許多人本以為,隻要自己逃離開火槍的射程,而對方的火炮也已停止了轟擊。


    那麽……自己便算是僥幸的得了一個性命。


    可是很快……真正殘酷的打擊,才剛剛開始。


    他們聽到了大地轟鳴起來。


    是戰馬疾奔,馬蹄踏碎大地的聲音。


    而後,他們驚慌不安的四處張望。


    於是,他們便看到了那如滾滾洪流的重騎,朝著他們最密集之處,疾奔而來。


    王琦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重騎。


    他們穿戴著明亮的甲胄,騎著高頭大馬。


    他們挺著沉重的馬槊,卻急如疾風,動如雷霆一般,直擊潰兵的側翼。


    對方速度太快了,可謂是看的人眼花繚亂。


    而這時候……王琦才知道……所謂的重騎,其實就是一個笑話。


    至少高句麗這邊看來……確實是的。


    於是,大家更是沒命的敗逃。


    而後……


    大唐重騎已一頭紮入了潰兵的側翼。


    事實證明,大力總是能出奇跡。


    無論多厚實的鎧甲。


    在這帶著衝刺力量的馬槊麵前,依舊……還是猶如紙糊一般。


    摧枯拉朽一般……


    薛仁貴的重騎,輕鬆的將這些潰兵刺穿,直接殺出了一條血路。


    然後王琦又看到了不可思議的現象。


    他發現……大唐的重騎……跑到自己的前麵去了……


    “……”


    也就是說,自己的身後,是數不清的步槍槍口。


    而自己要敗逃的方向,卻是那依舊還在衝殺,猶如狼群進入了羊群,反複殺戮的重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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