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夕陽落下,夜幕降臨,後軍的兩千武士終於帶著兩萬民兵和輜重,進駐到希羅特佩克大營。


    營地內一片人聲鼎沸。民兵們在整理輜重,研磨玉米粉,烤製玉米餅,準備明日出征的糧食。武士們則按營隊聚集在一起,討論著回家的希望,暢想著故鄉的美好。各營的新任指揮官卻沒有閑著,他們在抓緊時間熟悉手下的武士百夫長,恢複軍隊的組織度。


    營帳內,阿維特卸下了國王的服飾,也卸下了王者的負擔,顯出了幾許輕鬆和自在。


    他隻披著一件長袍,在營地的篝火旁繼續處理軍務。出征前夕,軍事繁雜。修洛特也在旁邊幫忙,一邊學習,一邊協助,安排後續的行軍計劃。


    希洛特佩克大營投降後,大軍現在已經有了三萬武士,近三萬民兵。每日的後勤安排,各營的行軍計劃,糧草和物資的補充...各類事務紛至遝來。人數一多,每一件工作都顯得非常繁重。


    而像現在,即將遇到戰鬥,工作就更加複雜。大軍要準備不同的計劃和備案,雖然大多數的計劃根本就用不上。


    這些事務先是經過幕僚們的初步處理,然後流向最高統帥,等待著最終的決斷。便如同少年手中的木板。


    “精懂數學的武士還是太少了!”看著手中的木板,修洛特發自內心的呼喚著人才。


    他的手中是庫盧卡投降後轉交的營地資料:一塊巨大的木板,上麵的圖畫囊括了所有營地的信息。因為沒有成型的文字,墨西加的統帥們隻能用圖畫來記錄詳細的軍情。


    少年先是看到一群圖像小人,這個很形象,他一看就懂。


    上麵是八個拿棍子的簡單小人,代表八千民兵。再下麵是四個戴帽子穿皮甲的方塊小人,代表四千城邦武士。最下方是四個戴帽子,穿皮甲,皮甲上有“回”字花紋的小人,代表四千王室直屬武士。


    武士小人們最左方是三麵大旗子,具體大小不同。旗幟上麵有一個矩形方塊,方塊中畫滿密密麻麻的豎杠。中間還用一個紅色的長條隔開,如同一把標尺。


    “這是什麽?指揮旗?”少年研究了一會,做出了判斷。


    阿維特接過木板,看了幾眼。


    “對。指揮官旗。三個旗子代表武士們來自三個不同的城邦。城邦的花紋在旗子邊緣。”阿維特辨認道。在這個時代,這種軍事學問算是師徒秘傳,隻有高級指揮官才能接觸到。


    “矩形的方塊代表兵力的多少。”阿維特指了指最大的矩形,“你看,這個花紋就是特諾奇蒂特蘭首都的標誌,看方塊的大小,正好是四千人左右。”


    說著,他又指了指另外兩個指揮官旗:“這兩個,小的城邦估計有一千七百武士,另一個大的約莫是兩千三百。”


    少年簡直驚呆了,看圖算麵積,這麽厲害的嗎?


    “老師,你好厲害,怎麽能算的這麽準?”


    阿維特哈哈一笑,他輕輕的敲了下少年的頭。嗯,一點不疼。


    “你看這矩形方塊裏的豎杠,一個豎杠就是一個武士小隊,帶有不同的花紋用來區分,人數一般在80到120之間。數一數有多少個豎杠,就能大致算清楚有多少武士。”


    修洛特點點頭。武士小隊是基礎的戰術單元,隊長一般是資深武士,能夠帶領武士們執行斥候、圍獵、結陣、突擊、駐守等不同的指令。等到以後有機會,還是要軍改成統一的百人隊和百夫長。


    “那這個紅色標尺是什麽意思?”少年繼續發問。


    “這個要看畫圖的指揮官自己的想法。”阿維特笑笑。“紅線是把武士小隊劃出大類。對於我來說,我習慣把擅長進攻的小隊放在上麵,擅長防守的小隊放在下麵。”


    “而我當年的指揮官老師,他喜歡把次要的平民武士放在上麵當戰術消耗品,把重要的貴族武士放在下麵謹慎使用。”


    少年表示明白,區分無處不在,人人心中都有一把標尺。


    隨後,他又看了看民兵小人左邊的二十杆小旗子,旗子邊緣是更簡單的花紋,上麵有一個空白的矩形。


    “所以這二十杆小旗是說,民兵們來自二十個不同的村莊?但矩形裏怎麽是空白呢?”少年舉一反三。


    “對,二十個不同的村莊,花紋代表村莊屬於不同的大貴族或者王室。”阿維特笑著點頭,對修洛特的教導是他少有的放鬆時刻。


    “至於為什麽是空白?當然是因為沒有人知道具體的數目!民兵們都是按村莊征調,由村莊頭領帶著,聚集成一團一團。指揮官隻會以他們的麵積大致估算出人數,然後投放到具體建設的工程項目,或者需要消耗的次要戰場。”


    於是少年了然,民兵是不需要了解具體數目和傷亡,用途廣泛的戰爭消耗品。


    修洛特搖了搖頭,繼續看圖畫猜軍情。他忽然看到一個非常形象的圖形。


    “這個黃色的圓團是玉米餅?有一、二、三、四...二十五個?”


    “嗯。這個圓團是指製作好的幹糧,一般是玉米餅。平時駐紮,武士們可以一天隻吃早晚兩頓飯,一頓也隻吃兩個餅。行軍途中,強壯的武士一頓至少要三個餅。而在戰鬥的前一天,武士們需要積蓄更多的體力,便要吃三頓飯,每頓三個餅以上。”


    少年點點頭,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戰鬥和行軍會消耗更多的糧食。行軍的幹糧要重量輕,體積小。最好的選擇就是做成玉米餅,既方便攜帶,又幹燥凝實。


    “而這裏,一個玉米餅圓團就代表一千武士們行軍十天的消耗。二十五個玉米餅,就代表大營本來有兩萬五千武士十天的行軍幹糧。庫盧卡確實準備的不錯。


    明天我們要出動三萬武士,至少備齊十天的幹糧,那就需要三十個玉米餅。最好再多一些,那就讓三萬民兵今晚幹活,連夜做到四十個!”


    說完,阿維特叫來親衛,立刻把新的指令傳達出去。


    “那民兵的糧食怎麽算?”少年有些好奇,他沒看到相應的標誌。


    “民兵的糧食一般自己帶,大多是紅薯、玉米、豆子和南瓜之類。然後在行軍途中,他們會自己去野外再弄些吃的,比如什麽野兔、田鼠、野菜、樹葉或者昆蟲。


    如果營地內糧食不足,民兵們就會首先被拋棄。指揮官通常會發動一次無意義的進攻,先把他們消耗掉,免得民兵騷亂。當然,如果營地內糧食充足,指揮官又想要訓練民兵,也會每天額外供應一頓玉米。”


    修洛特默然片刻。華夏的古詩說,“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在文官的筆下,將軍和征夫互文通感。然而,民兵是無法和武士相比的,更不論指揮官。民兵需要日夜勞作,製備幹糧,挖溝填壕。還要持續忍受饑餓,最先承受傷亡。


    所以,征夫應該是隻有眼淚而沒有白發的,因為他們活不到白發的時候。


    片刻的柔軟很快過去。少年又看了一圈,沒有發現新的的食物圖案。他便疑惑的問:“大營中還剩下多少糧食?”


    阿維特直接伸出手,幹脆的把大木板翻麵。那一瞬間,數以百計的食物圖形,以方形簡筆畫的形式,映入了少年的眼簾。


    玉米、豆子、南瓜、魚、牛油果、辣椒、可可,都畫在一個個的方形框子裏,然後整整齊齊的排滿整塊木板。修洛特不時看到有玉米的框子被劃掉,還有的被圈起來。


    “這些框子代表什麽?這些劃線和圈呢?”


    “和玉米餅圓團一樣,一個框代表一千人十天的消耗。劃掉的代表損耗,比如奧托米人的遊擊,或者山地運輸的折損。圈起來的代表變質,這種食物會損害武士的身體,簡單處理後會留給民兵。總是會有食物不夠的民兵。


    這裏現在有...我數數...大約三百多個框,那就是十萬人一個月的糧食。這應該是給蒂索克的大軍準備的,現在都囤積在這裏。希洛特佩克大營靠近河道,確實運糧方便。這批糧食足夠我們用了!


    不過這種框很不準確。像這種生食,一個框有時候隻能供應八百人,有時候能供應一千兩百人,全看軍需官的數學水平,還有食物的變質速度。


    如果不出大問題,損耗尚且能夠接受。但是一旦出了大問題,就是軍需官以命抵罪的時候,無論貴族等級。所以對聯盟而言,這也是被處死人數最多的職位。


    作為一個指揮官,為了確保武士出征時有準確數目的糧食,還是要選擇加工過的玉米餅。玉米餅也能儲存的比生食更久。”


    修洛特點點頭,食物的儲存和運輸始終是一個大問題。在溫暖潮濕的雨季,食物的儲存損耗甚至能占到每月三成,運輸損耗則和距離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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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簡易的營寨中,舊的糧食往往不能儲存太久,所以大軍的糧食總是不夠。


    而一旦糧道被斷,沒有新的糧食補充,舊的糧食就會迅速在雨季中變質。如同現在的國王蒂索克一樣,肯定陷入了嚴重缺糧的困境。而一旦缺糧,軍隊就會士氣陡降,戰鬥力急速衰減。


    “如果能建立起一隻高效的後勤隊伍,便能極大減輕帝國出征時的糧食負擔。當然,首先我得培養出一批精通數算的人才。”少年又在心裏設定了一個軍改的目標。


    修洛特繼續翻回木板正麵。他最後被木板中央,一排顯眼的長長旗幟吸引。旗幟上有許多鮮豔的綠色羽毛,旁邊依然是不同的花紋,隻是異常精致。


    “這個是什麽?看起來畫的非常細致。”少年有些疑惑,數了數一共九個長旗。


    “這便是軍隊中最主要的骨幹。”阿維特有些感慨。“九個長旗,便代表著九個世襲貴族的譜係。長旗上羽毛的數目,代表著大貴族的多少。”


    “通常而言,這些羽毛就是你軍隊中至少一半的營級指揮官,所有的軍團級指揮官!每一根代表大貴族的羽毛,都是營級指揮官起步,相當於普通平民武士的頂層。”


    少年搖了搖頭,要軍改指揮官體製,現在的阻力還是太大。


    一邊說著,阿維特又拿出一塊舊的木板。這是俘虜都城援軍後,從克托科手中拿到的軍隊信息。他找到最前方的旗幟,指著最大的一根羽毛說到:


    “看,修洛特,這個帶太陽花紋的旗幟就是克察爾一係的家族圖紋,上麵最大的一根羽毛就是克托科。既然我們明天一早就要拿他祭旗,那便現在就塗掉吧。”


    阿維特便隨手拿起一隻毛筆,蘸上獻祭用的瑪雅藍染料,直接在代表大貴族克托科的羽毛上一塗。“克托科”便被藍色覆蓋,獻祭給了天神。


    “阿維特,我們明天真的要處死克托科嗎?如果這個消息傳到首都,總祭司克察爾又會如何反應?”少年認真問道。


    “當然,克托科是援軍的總指揮官,留著始終是個隱患。處死他正好可以震懾眾將和武士,提高我們獲勝的可能。”


    阿維特坐直了身體。他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統帥的鋒芒。他微笑的麵龐上,浮現出王者的自信。


    “讓我們全力以赴的一戰!贏了便擁有一切,高據王座,變成神鷹飛上天空。輸了就失去生命,共赴神國,化作花瓣落入深淵。何必考慮太多!”


    阿維特哈哈大笑,他把手中的木板往邊上一扔。接著一把拉住少年,坐到自己的身旁。


    “這些圖畫太過費事,來,我們用你發明的文字,把軍隊信息重新整理一遍。”說著,阿維特就拿起毛筆,取來木板記錄:“三萬武士,三萬民兵,十萬人一月的糧食...”


    修洛特想了片刻,忽然展顏一笑:“阿維特,現在輪到我來教你一些東西了。”


    說著,少年搶過老師手中的筆和木板,一字一句的用漢字寫到: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這是什麽?”


    修洛特哈哈大笑,他也把手中的木板往邊上一扔。接著一把拉住老師,掀開營帳,一同看向浩瀚遙遠的星河。


    星河千年未變,戰爭也將延續千年,少年回想起一幅幅“記憶”中的畫麵:拿破侖戰爭,南北戰爭,普法戰爭,一戰,二戰,從陸軍參謀部到聯合參謀部,從工業化到數字化,直到計算決定一切的時代!


    “這是戰爭的未來!”少年自信的看向耀眼的群星。


    “......你給我過來!抄寫軍情。”


    “疼、疼、疼,別捏我臉,太疼了!”


    出征的前夜滿是忙碌。直到天狼星悄然升起,曙光已為時不遠,最後的廟算才終於完成,戰鬥的計劃也被敲定。


    兩人做好了一切的軍事準備,也難得忘記了臨戰的壓力。


    他們暫時掙脫了王位的枷鎖,他們隻是探討著軍事變革的方向,他們攜手創造著改變一切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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