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博識長者賈蒂裏已經到了?還不速速召見!不,我親自去門口!”


    修洛特驀然驚醒,轉過身來。他的臉上露出幾分喜色,快步就要往大殿門口行去。接著,少年王者忽然想起了什麽。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袍,稍稍停頓,招手讓武士長給他披上一件鄭重的祭服,這才大步行到大殿門口,迫不及待地仔細望去。


    浩蕩的長風沿著走廊,吹入風之宮的殿門;繪有主神的布幔豎立在走廊中,蜂鳥太陽的徽記在風中飄揚。兩排戍守的墨西加武士沉默不言,唯有風鈴在宮殿中輕響。


    在武士低垂的戰棍間,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正拄著古樸的木杖,靜靜的凝望著走廊間的古老壁畫,也凝望著壁畫上顏料未幹的新鮮畫跡。他身形枯瘦,麵色紅潤,頭戴一頂扁平的深色圓帽,身上穿著傳統的普雷佩查藍袍。藍袍的背後垂下幾條黑白相間的綬帶,綬帶上則有著各種神秘未知的符號。


    這一身賢者裝束雖然簡樸,卻絕非普通人可以穿戴。它象征著一種罕見而高貴的身份,象征著族群中,掌握知識與傳承的博識長者。穿著這一套服飾行走在路上,會自然受到普雷佩查各部落的敬畏。


    聽到聲音,賢者賈蒂裏的目光終於從古老而嶄新的壁畫上移開。他轉過頭,露出一雙深邃如湖水的眼睛,還有一張蒼老而矍礫的臉。他看著修洛特,注視著少年王者清秀而堅毅的麵容,注視著那雙溫潤如玉的眸子,再打量了會王者鄭重莊嚴的姿態,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詫異。


    “普雷佩查的朽木,塔拉斯科王國的殘民,賈蒂裏,向墨西加的殿下,王國的征服者,偉大的新國王致意!”


    賈蒂裏難得的失神了兩息,才倒垂手中的木杖,低頭躬身行禮。


    麵前的王者竟如此年輕,不過才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年王者容貌俊秀、氣度沉凝、眼神睿智而堅定,與印象中殘酷暴虐的墨西加征服者形象截然不同...想到這裏,賢者的心中微微一動,眼中有神光閃過。


    “尊敬的博識長者,您以長者為名,在王國子民中德高望重。我敬重於您,還請不要多禮!”


    修洛特連忙上前兩步,雙手用力的把老者托起。在普雷佩查語中,“賈蒂裏”這個名字本身,就是年老的賢者。


    老者自然的順勢站起,沒有太多的扭捏,臉上流露出淡然的微笑。隻是很快,這微笑又一次被驚訝所取代。


    少年王者鬆開雙手,退後一步,再握右拳在胸口,躬身過腰,行了個莊重的禮節。


    “賈蒂裏賢者,您是塔拉斯科王國的掌史人,是王國史詩的傳承者。今日不論君臣,隻有老師與學生。這一禮,便是為了您的智慧!作為這片土地上的新來者,我真誠地向您請教塔拉斯科的史詩,也求教賢者的指導!”


    賈蒂裏偏了偏枯瘦的身軀,避開王者的禮節,接著同樣莊重的回禮。


    “亡國之人,不敢受殿下的禮節...蜷縮在泥塘裏的老龜,又有什麽本領,能做天空中雄鷹的老師呢?”


    說到這裏,賈蒂裏頓了頓。他觀察著少年王者誠懇的表情,再繼續說道。


    “烏龜在泥塘中活的久了,也許見過些被人遺忘的天空。如果雄鷹不厭煩的話,倒是可以與您慢慢說道。”


    聽到這句話,修洛特的臉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塔拉斯科的文化傳承大約集中在兩處。一處是風之屋的祭司神廟,由三神的祭司們世代保管與傳承。隻是這一處傳承,連帶著掌握知識的高級祭司們,都在欽聰燦陷落的那一夜裏,化作了幽藍的火焰。


    而另一處傳承,就保留在風之宮中,由世代傳承的部族賢者們掌管。這還要感謝老民兵的驟然發難,塔拉斯科首席死的太過突然,沒來得及點燃準備好的火堆。風之宮中傳承的圖板、書冊與壁畫,於是就完整地保留下來。


    這些日子裏,修洛特就一邊製定著封國法度,一邊閱覽著古老的圖板。


    在閱讀中,修洛特發現,雖然塔拉斯科王國僅僅延續了兩百年,湖中之地的普雷佩查文明,卻傳承了近兩千年!塔拉斯科王國的上層,最初不過是一支來自西北高原的奇奇梅克犬裔。他們在兩百多年前南下,征服了湖中之地,然後又融入到湖區的古老文明之中,成為普雷佩查人的一員。在湖中之地,占據絕對比例的普雷佩查人是最重要的族群,也擁有著成熟而獨特的文化體係。


    修洛特想要理解普雷佩查人的精神世界,探索文明的文化源流,從而更好的製定出族群的同化策略。然而,這些古老的記錄抽象神秘,艱深難懂,又不成文字,必須有口耳相傳的傳承者進行解說,才能領會其中的深意。


    少年王者派人搜索許久,才發現風之宮的史詩掌管人在戰爭中幸存下來,正藏匿在平民社區中,被都城的居民好生照顧。他於是派遣大隊親信武士,鄭重的邀請對方前來,講解普雷佩查人的史詩。


    紛繁的念頭在修洛特的腦海中閃過,又很快沉入心底。他麵帶溫和的笑容,親自用右臂攙扶住賈蒂裏的左臂,把對方往大殿的中心引去。賈蒂裏試著抽了抽胳膊,卻掙脫不出少年王者有力的臂彎。老人隻得無奈地笑了笑,步履矯健的任由對方攙扶。


    “侍衛,送上兩杯新鮮的熱可可!就按我日常飲用的習慣,加上蜂蜜和香草。”


    兩人來到殿中的木桌旁。修洛特扶著老人在地上坐好,才鬆開手臂,盤腿坐在對麵。接著,他朗聲對侍衛吩咐了一句。侍衛就送上早已準備好的熱飲。少年王者用雙手捧起陶杯,親切而不容置疑的遞給賈蒂裏。


    “尊敬的賢者老師,請您嚐嚐這杯熱可可!它提神醒腦,能讓人精神一振,是墨西加聯盟的神聖飲品!”


    賈蒂裏接過熱可可,輕輕抿了一口,品味了一下其中的味道,讚歎道。


    “不錯!與墨西加聯盟的冷可可味道不同,應該是殿下首創...發酵過的上好可可豆,經過精細的研磨,分離出淺棕色的可可漿。南方雨林中的野蜜,產自鮮花燦爛的春季,還帶著淡雅的花香。特斯科科湖區的香莢蘭,產自深秋時節的湖中奇南帕。從春季花開,由專業的老農授粉,曆時八個月時間,才能結出成熟的香草莢,隻有墨西加聯盟能大量出產...這些上好的原料調配完成,再用王宮中的微甜井水煮沸衝泡,才有了這種奇香入心的滋味!”


    說到這,賈蒂裏頓了頓,再次用深邃的眼睛,觀察著修洛特的每一絲表情。


    “殿下,這兩杯熱可可花費的功夫,就需要一名壯年農夫,在田野間勞作整年!”


    聽著賢者的讚歎,修洛特的臉上開始露出自得的笑容。


    在這個時代,能夠讓他滿意的飲品並不多。而蜂蜜香草熱可可,就是他根據前世的印象,調配出的最完美飲料,如同連接著過去的回憶。這些純天然的頂級原料加在一起,口感上還要遠勝過工業化時代的廉價產物。


    然而,隨著賈蒂裏擲地有聲的最後一句話,少年王者的笑容瞬間在臉上凝固。他勉強的笑了笑,臉上閃過一絲慚愧。


    “尊敬的博識長者,我並不喜好奢侈,隻是偏好些精美的飲食...民力可貴,不可濫用;百姓如水,載舟亦覆。為君王者必須謹記...嗯,賈蒂裏賢者,你剛才在門口的時候,一直在看走廊的新壁畫,可有什麽見解?”


    “百姓如水,載舟亦覆...”


    賈蒂裏咀嚼著這句話,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采。他深深的看了修洛特一眼,才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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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言殿下智慧神啟,善納人言,又寬厚仁慈,英勇善戰,是天生的王者...今日一見,我於是知曉,帳篷中能夠透進風與光來,是因為天頂上的孔洞啊!至於壁畫的見解...”


    賈蒂裏側過頭,看向大殿中的壁畫。神鷹與蜂鳥已經消失不見。而主神偉岸的光芒下,帕茨誇羅湖閃爍著波光。西方的普雷佩查人正在與東方的墨西加人一同,建設著壯闊美麗的欽聰燦城,壘砌出高聳入雲的金字塔,如同勾連著神國與人間。而在興建的城市旁,則有鮮花環繞,蝴蝶在花草間飛舞,來往的民夫運送著精美的金、銀、銅器,放眼處一片富足與美好。


    看到這裏,賈蒂裏再次露出淡然的笑意。他先是稱讚道。


    “殿下入主風之宮不過數月,不僅全力春耕、直接編組百姓、除去阻礙的貴族,還革新壁畫、傳播主神信仰、令人在鄉野間傳唱詩歌...可見殿下的目光確實如神鷹般高遠,放眼在天下與未來!”


    聽著老者的稱讚,修洛特的瞳孔微微收縮。他稍稍沉吟,就取出一根木勺,在裝著可可的陶杯中攪了攪。接著,他把同樣的木勺遞給賈蒂裏。對方接過勺子,把分層的可可攪勻,注視了混雜的可可片刻,再淺淺地喝了一口。


    賈蒂裏目光深邃,沉吟著對少年王者繼續講道。


    “殿下,老朽所知不多,也無意在他人麵前,評述殿下的新政...僅從這壁畫上看,帕茨誇羅湖與普雷佩查人互為一體,筆觸古老陳舊,環境和諧自然,又蘊含著王國初興時的生機,正是王宮舊畫。


    墨西加人的形象質樸剛健,臉型方塊古拙,動作簡約而傳神。這畫法同樣古老,充滿著遠古時代的簡單與豪邁。畫師應該來自特奧蒂瓦坎聖城,模仿的是特奧蒂瓦坎文明的壁畫。


    墨西加主神維齊洛波奇特利的形象模糊而宏偉,降臨在金字塔上,放射出萬丈光芒。主神背後的羽毛靈動而飄逸,主神腳下的金字塔壯闊而厚重,這種強烈的對比手法,來自圖拉文明的工匠精神,也蘊含著托爾特克人的進取與包容。圖拉文明的傳承被特帕內克人繼承,隨後又落入聯盟的手中。畫師應該來自特斯科科湖西岸的阿斯卡波察爾科。


    至於城市旁的鮮花蝴蝶,民夫背上的金銀銅器,用筆繁複華麗,極盡細節與顏色。這種富麗的畫法,望去有亂花繚繞、心動迷離之感,是南方諸城邦的繪畫特點。畫師應該來自米斯特克,或者更南的薩波特克...”


    賈蒂裏笑著一一評論,然後再笑著總結。


    “在老朽看來,三種畫法各有特點與長處。隻是畫作講究一體。與原初壁畫相比,特奧蒂瓦坎的古代畫法最為自然貼近。兩者同源相融,如墨入水中,毫無間隙。圖拉主神的畫法最為包容廣闊。神佑天下,萬民匍匐,如蜂王指揮蜂群,普通的蜜蜂縱然各有特點,也是碌碌而從。而南方城邦的畫法,看似華麗富足,卻與原畫層次分明,上下迥異。縱然一時成畫,看得久了,就會有失調的感受,恐怕並不能長遠。”


    說到此處,賈蒂裏看向少年王者,飽含深意的問道。


    “殿下,老朽被您的武士請來,本隻想做一隻閉眼的烏龜。隻是見了殿下,才忽然犯了迷糊,睜著瞎眼,說出這許多混話來。不知殿下對老朽的評述是否滿意?也不知您,在封國的治政中,更偏愛哪一種畫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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