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清風吹過,如竄動的貓兒,撫過大殿中的壁畫。它碰響屋角的風鈴,也撓動著王者的思緒。風鈴悠悠,博識長者的話語蒼老而有力,餘音在空曠的王宮中回蕩,漸漸消散在風裏,更落入王者的心底。


    聽到賈蒂裏評述壁畫的畫法,修洛特愣了愣,麵帶詢問地看向最為信重的武士長。


    伯塔德素來沉靜,此時卻也罕見的雙眼發直。他出身平民,半生都在軍隊中度過,對於什麽繪畫、什麽藝術,是真正的七竅通了六竅,唯有一竅不通。修洛特沒有上過祭司學校,所受的祭司教育並不完整,同樣也好不到哪裏去。兩個善戰的武士對望了片刻,武士長才語氣複雜地低聲道。


    “殿下,我記錄過,畫師們的確來自三處...如賢者所言,前兩批來自聯盟的聖城和湖西。第三批畫師,來自米斯特克。”


    少年王者微微蹙起眉頭。他從席上站起,半轉過身,看向麵前的壁畫,也遮掩自己變幻的表情。


    在聯盟的政治體係中,聖城特奧蒂瓦坎由墨西加王室支係入主,至今已有三、四代人。聖城一係血脈相通、文化相融,是聯盟中樞、湖中都城最信賴的嫡係之一。特斯科科湖西的阿斯卡波察爾科是特帕內克人舊都。特帕內克人與墨西加人都是納瓦人同族,世代婚姻,信仰相通。在主神的“旨意”下相互融合了半個世紀,現在已經完全融入到墨西加族群之中。這兩座城邦都是聯盟忠誠的成員,響應征召,聽從號令,被視為聯盟中的“自己人”。


    而南方的米斯特克則不同。雖然米斯特克人在蒙特祖馬一世的征討下,向墨西加聯盟臣服,每年按時納貢,作為聯盟的附庸已經有近二十年。但是聯盟對米斯特克人的控製,依然隻維持在軍事威懾、收取貢賦的程度上。米斯特克聯盟始終保持著完全獨立的政治體係,半自主的外交權力,還有獨特的雲中信仰。他們與薩波特克人結盟,暗中抵抗著聯盟滲透的影響,更不用說被聯盟同化。


    “米斯特克人啊...他們距離遙遠、曆史悠久、文化與信仰獨樹一幟。在藝術領域上,確實與聯盟各部不同。”


    修洛特沉吟片刻,恢複了表情的管理,才再次入席。他看向賈蒂裏,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笑著反問道。


    “麵對長者,我當坦率求教。聖城的嫡係、湖西的中堅、以及南方的附庸,這三者聯盟的治政確實不同。不知賢者有何可以教我?與普雷佩查各部,又如何相關?”


    麵對少年王者的提問,賈蒂裏微微一笑。他臉上皺紋如波浪般舒展,眼中如湖水般閃爍,口中則如波濤般朗聲道。


    “殿下,您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真話!我向賢者求教,不論所言是什麽,隻取其中有益的地方。如果對治政有益,我定然會予您獎賞!”


    “殿下的胸襟,真如熊羆般開闊!”


    聞言,賈蒂裏高聲讚歎了一句,隨後繼續笑道。


    “殿下,到了我這個年紀,也不求什麽獎賞。隻是希望能做些事情,有益於族群百姓...這治理政事,一方麵在於統治者如何看待子民。涉及到的,無非是分幾等人,每等人數量多少,有多少特權,收多少貢賦,下麵的人怎麽往上走。然後就是遇到荒年災厄,如何處理;遇到戰爭動亂,如何應對...這些事情,都由殿下決斷,考驗的是治政者的水平,也取決於執行者的做法。”


    修洛特思索片刻,肯定點了點頭。


    “普雷佩查人是我的子民。他們是王國的根基,是參天神樹上的綠葉。我會心懷仁愛,和墨西加人一視同仁!至於貴族、武士與平民的等級,稅賦的比例,我自有打算,也不會苛待普雷佩查的平民。”


    “殿下,您如雄鷹般展翅翱翔,心懷天下。普雷佩查人,願做您的羽翼!”


    賈蒂裏低下頭,莊重行禮。接著,他神情嚴肅,鄭重的說道。


    “依托著亞卡塔金字塔,天與地相互勾連。天空注視著大地,施加雷霆雨露;大地也注視著天空,升騰雲霧高山。天地交互,這執政的另一方麵,就是子民如何看待統治者。最直接的,就是對統治者的態度做出回應。”


    聽到這裏,一句熟悉的話語浮上心頭。修洛特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塔拉斯科首席與老民兵。他有些感慨地說道。


    “天地交互,君王與臣屬百姓相應。君王把他們當成愛護的手足,他們視君王如可靠的父母;君王把他們當成卑微的雜草,他們自然可以把君王當成仇敵。”


    聞言,賈蒂裏怔了怔。他睜大深邃的雙眼,再次仔細的打量了會少年王者,這才深沉的說道。


    “殿下,您的仁心難得,卻需節製使用,隻用在合適的地方。您方才的那句話,可以出自詩人的口中,可以出自貴族的口中,卻不該由君王說出。”


    “子民如何看待統治者,確如雜草如何看待神樹。他們觀察樹木的色彩,發現與自己相近,由此生出親近。這是族群的外表、風俗和習慣。


    他們聽風吹過樹葉的簌簌,就像叢叢草尖的沙沙。這是相似的語言,可以交流的話語,也是互通的圖形文字。


    他們遵循著自然的秩序,春天出生,夏天茂盛,秋天枯黃,而唯有神樹四季常青。這是百姓遵循的法律,唯有王者的旨意高於一切。


    他們仰望神樹的高大,發現他直入雲間,是天神棲息的所在。這就是共通的信仰,對王者的尊敬,和對神靈的崇拜...


    習俗、語言、律法、信仰,這些殿下都早有謀劃。從墨西加聯盟這兩年變革的傳聞中,從殿下這幾個月布置的痕跡裏,我便知曉,殿下的心中,自有一顆高大而清晰的神樹。”


    說到這裏,博識長者麵帶深意,再次笑了笑。


    “但是,當雜草越來越高,越來越多,他們就需要新的紐帶。這個紐帶並不顯露在外,而是潛藏在人心深處,在雜草群聚的地下。那地下要有蔓延的根係,把所有人聯係在一起!他們感受著神樹的根係,追溯生命的源頭,從而知曉,他們本是從神樹上脫落而下,是神樹同源的孩子們。他們在時光中共同孕育,與神樹應是一個整體,理應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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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神話會被漫長的時光塵封,荒蕪的人心會被模糊的曆史蒙蔽,總得有人站出來,向萬民講述傳承...在這一點上,老朽或許能幫上些忙。”


    “聯係的根係...一個整體...神話與曆史...講述...好,甚好!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未來!”


    修洛特稍稍思索,隨即精神一振。他向前傾身,一把握住賈蒂裏蒼老的雙手,誠摯的看向對方的眼眸。


    “還請賢者助我!”


    麵對王者誠懇的求助,賈蒂裏臉上的笑容終於擴散開來。他眼中滿是笑意,再次深沉地問道。


    “殿下所希望的整體,是鬆間鮮美的蘑菇,還是高大的鬆木本身?是一時一代人,還是長久的世代不易呢?”


    “我所求的,自然是萬世萬民!”


    少年王者毫不猶豫,鏗鏘有力的回答。


    “好!那便讓我們從萬世前說起,從久遠的時代開始講述,講述一個長久可信的故事。殿下,還記得您今天請老朽來的目的嗎?”


    “普雷佩查人的史詩?”


    修洛特頓了頓,沉吟道。


    “古老的書冊和壁畫都保留完整,在宮殿周圍的石堡群中。”


    “殿下,既然如此,我們不如邊走邊說?”


    聞言,少年王者點點頭。他沉穩的起身,再次挽住賈蒂裏的胳膊。這一次,博識長者麵帶微笑,平靜的任由王者攙扶。兩人並肩走向大殿的後側,那裏有通往石堡群的青石通道。


    伯塔德帶著幾名護衛,沉靜的跟在後方。他看著王者與賢者的交談,言笑晏晏,不時酣暢大笑,有一種分外相見恨晚的和諧。武士長稍稍停步,一份奇妙的感受浮上他的心頭,再化作他無聲的呢喃。


    “雄鷹高翔天空,引動著山林的注意,也吸引著潛藏的目光...群獸簇擁著叢林中的王者。從今天起,王者的身邊不僅有忠誠勇猛的虎豹,還要有狡猾多謀的老狐狸了...”


    眾人慢慢行遠,消失在通道的盡頭。清風吹過風之宮,清脆的風鈴聲,又一次在大殿中回蕩。戍守的武士們肅殺無言,唯有兩側嶄新的壁畫,古老莊嚴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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