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娟沒事的時候就會走出酒店的大門,往村委會那邊走幾步,遠遠地看著村委會。


    村委會現在比以前熱鬧多了,這幢大樓裏,整天都有人進進出出,有嬉笑著進去,嬉笑著出來的,有罵罵咧咧進去,罵罵咧咧出來的,和以往不同的是,現在大門口,每天都站著很多聯防隊的隊員。


    還多了各種各樣的行政執法車,有車身上印著“工商執法”的,有印著“稅務稽查”的,有印著“勞動督查”和“衛生巡查”的,還有印著“環境執法”的,少不了的,還有派出所的警車和消防隊的吉普車。


    一看就是一派公務繁忙的樣子。


    有一次,她甚至看到了街上開小百貨店的老板,被兩個聯防隊員,從大樓裏拖出來,扔到了台階下麵。


    很多人圍過去看,慧娟也跟了過去,那個老板四十幾歲,一個男人,坐在地上哭哭啼啼的。


    從他的哭訴裏,大家知道了,原來是他一個多月前,交了一年的房租,現在房東不肯退房租,說是合同裏已經約定了,這個是不可抗力。


    不可抗力這一個生僻的詞,如今成了三堡街上,大家耳熟能詳的一個詞。


    房東知道這個詞,意味著自己可以不必退錢,租客知道這個詞,意味著自己的錢打了水漂。


    大家都去翻自己的租房合同,看到裏麵有這個詞的租客,垂頭喪氣,沒有這個詞的租客,眼裏燃起了希望的火,覺得自己的錢還有著落。


    小百貨的老板,房東不僅沒有退他多繳的房租,什麽裝修補償費和搬遷費、歇業補償費,也一分沒有,一句話,你要還想做生意,你就在這裏繼續做去,反正做到最後,你不走,也有推土機來趕你走,至於錢,一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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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東的理由也很理直氣壯,他說,這些補償,都是按戶補償的,臭不要臉的,你是我們家的人嗎?補給我們家的錢,憑什麽給你?裝修?裝修你看看有什麽想拆的,你拆去好了,把我的房子裝得這麽亂七八糟,我沒有讓你給我恢複原狀,已經是很客氣了。


    街上的村民,馬上形成了一個同盟,大家說好了,這錢,哪家也不能對租客鬆口,誰鬆口了,就是把大家都出賣了。


    房東不肯退錢,租客還真沒有辦法,吵吵他們不過,打就更不敢了,人家一個村裏,親戚一叫,幾十上百個,提著家夥就來了,你怎麽幹的過他們?


    也有一些村民,平時和租客處得不錯,又還有點良心,覺得這些租客,就這樣漂泊異鄉的,也很不容易,該給人家的錢,還是要給,不然會遭報應的。


    但他們也不能公開地違拗村民的同盟,他們也不敢聲張,隻能把租客叫進去,和他千交代萬交代的,不要亂說,不要多事,你就做你自己的生意,該給你的錢,等你走的時候,一分不少都會給你,別人的事情你少管,知道嗎?


    吃了這個定心丸,租客自然心裏歡喜,但臉上還是和其他租客一樣,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隻是,隔壁有什麽租客和房東吵架,這些人,老老實實繼續在店裏待著,不會去湊熱鬧。


    村民們已經形成了同盟,租客很快就被分化,那些租村裏房子的,已經被承諾會退房租,他們和慧娟不同,本來就沒有裝修,當然也不會想到還要什麽裝修補償款,能把房租退給他們,他們已經很滿意了。


    這些人,紛紛在門口貼出“拆遷大減價”的告示,專心地處理起自己的庫存。


    自己的庫存賣完了,還要去進貨,繼續“拆遷大減價”,這個時候,反倒變成了他們賺錢的黃金期。


    還有就是私下和房東有約定的,又分化了一批,也參加到了“拆遷大減價”的行列。


    剩下的那些,就是想鬧,也掀不起什麽浪頭了,膽子小的,摸摸鼻子,跟著搞起了“拆遷大減價”,想趁這個機會,爭取多賺一點錢,減少一些自己的損失。


    那些本來想鬧一鬧的,看到小百貨的老板鬧起來了,他們反倒平靜了,還有好幾個月呢,沒必要現在和房東搞那麽僵,他們心裏是希望小百貨的老板鬧得越凶越好的,看看他會有什麽結果,他要是鬧成功了,他們也就有了和房東對峙的由頭。


    但他們,是不會從行動上支持小百貨老板的。


    什麽時候,這個社會都是有這麽多的人,希望別人成為先烈,來爭取他們的權益,別人就是犧牲的時候,他們還覺得不滿意,覺得你犧牲得不夠大,給他們爭取到的權益不夠多。


    在房東那裏沒討到便宜,小百貨的老板,就隻好找到村裏,主任和書記,光自己村民的事情都焦頭爛額了,看到他,就把他往外麵趕,他們說,你租誰的房子,也不是我們叫你租的,是你們自己談好的,有什麽矛盾,也是你們自己去解決。


    自己解決不了的,你可以去法院起訴房東,你又不是我們村的村民,跑村委會來幹嘛,我們村委會,沒有義務來管你們這些爛事,走走走,出去出去。


    小百貨的老板,賴著不走,聯防隊的人,二話不說,就把他架起來,扔到了外麵。


    慧娟看著小百貨的老板,心裏更慌張了,她覺得他的今天,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


    慧娟看著他,心裏十分的同情,圍觀的人已經慢慢散去,慧娟回去了自己店裏,拿了一瓶水,走過去,遞給了小百貨的老板。


    慧娟看到台階上的那幾個聯防隊員,盯著她看,她心裏咯噔一下,心想,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了?


    這個時候,你這樣的舉動,在別人看來,是有挑釁的意味的,會被認定,你和這小百貨老板是一夥的,你也是想來鬧事的人。


    慧娟趕緊回去自己店裏。


    等到她過了一會,再走出酒店的大門,朝村委會那邊看的時候,她看到連小百貨的老板,也已經爬起來走了。


    慧娟歎了口氣,是啊,這胳膊怎麽扭得過大腿。


    從這裏開始要拆遷之後,街上的人就多了起來,但這些人,都是從五堡七堡那邊來的,他們是來這裏逛街,買“拆遷大減價”的,實際上在這裏租住房子的人,越來越少了,那些租的房子到期的,當然不會繼續租,往五堡七堡搬了。


    三堡這裏,原來租房子最多的,就是四季青服裝市場的營業員,女孩子多的地方,男孩子跟著就會多,女孩子們走了,男孩子們跟著也就走了。


    最直接感受到這種人口遷移的,是慧娟,她店裏的客人越來越少了。


    那些從外麵過來逛街的,一般是不會在這裏吃飯的,就是吃飯,也不會找到慧娟店裏來,她這裏太偏了。


    原來住在三堡的,都知道她這個店,貪圖她的店是新裝修的,幹淨,店裏一幹淨,很多人就覺得比那些邋裏邋遢的店有情調,男孩子請女孩子吃飯,或女孩子自己吃飯,都喜歡到慧娟的店裏來。


    當然,還有男孩子,就是因為慧娟來吃飯的。


    現在這些人一批批地都走了,慧娟店裏的客人,就越來越少。


    相反,村委會的那幾個人,到她這裏吃飯的次數,卻越來越多,這地方的拆遷動員工作開始之後,就有區裏的、鎮裏的幹部坐鎮這裏,還有各個部門協同作戰的。


    三堡這裏,最多的就是服裝作坊,很多村民,就是靠出租自己的房子給這些服裝作坊,做加工點,賺取租金的,這比租給人居住還劃算,村民不想拆遷,很大的原因也是因為,拆遷了,然後回遷到樓房裏,這部分的收入就沒有了。


    村裏、鎮裏,馬上明白了這個關節,於是決定,從清理服裝作坊開始入手,先斷了你的財路,讓你沒了指望,再看你還同不同意拆遷。


    而要清理服裝作坊,對村鎮來說,太簡單了,這些服裝作坊,基本都是三無作坊,一大半的服裝加工廠,是連營業執照也沒有的,工商清查了一遍,貼了封條,這些作坊的老板,晚上就把封條撕了,搬出自己的縫紉機就逃了。


    有營業執照的也沒有關係,警務室接著去查暫住證,你第二天就來辦理了暫住證,那好,勞動局去查勞動合同,環保局去查排汙許可證,這些作坊,哪裏會有這些東西啊,拿到了處罰通知書,他就逃走了。


    最厲害的,後麵還有稅務和消防呢,這兩個被查到,認真追究起來,是可以讓你承擔刑事責任的。


    這一招出來之後,隻不過兩個星期,三堡所有的服裝加工廠就都消失了,村民們看著人去屋空,也有些氣餒了。


    這麽多有關部門的人進駐了三堡,三堡村裏,每天的接待就少不了了,慧娟的那個包廂,天天都會上演書記、主任和會計,陪著不同的客人來吃飯,大大咧咧地招呼著慧娟,給這個敬酒,給那個敬酒。


    慧娟記住了姐姐的話,盡自己最大的限度和能力,奉承著他們,自己的命捏在他們的手裏,姐姐說的沒錯,你根本就沒有傲氣的本錢。


    但是男人,從來都是得寸進尺的,葛會計已經每天都和慧娟說,你在這裏陪著我們,讓你那個廚師,可以先回去了。


    慧娟怎麽敢,現在連外麵都沒有客人了,要是廚師再一走,這些人的手腳會怎麽樣,慧娟想都不敢想。


    慧娟笑意盈盈地和葛會計說,他不敢,這麽多領導在這裏,他怎麽敢走,菜涼了他要熱,菜不夠他要添,他不會走的。


    葛會計白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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