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證據也有了,法律也存在,草蕩契商也自願了,看起來就可以直接結案了。


    但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的。


    這一次,墾荒公司雇傭的政治流氓,來這裏鬧事,是因為這裏是“淮揚資本集團”和“鬆蘇資本集團”兩邊交鋒的突出部。


    新興階層的這群政治流氓,去揚州府這等舊集團的核心,能被人把屎打出來。


    反過來也一樣,淮揚舊鹽商集團的這群人,若是過了長江,在那邊也能被那邊的人把屎打出來。


    兩邊勢力的交錯點,就是這裏,這是兩方勢力的突出部戰役,最終隻能在這裏決勝。


    那麽,怎麽在這裏決勝?


    那就需要打死人。


    打死個秀才,當然不能當場死亡,當場死亡的話,這些打手就算是失手了,殺人償命嘛。


    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等個三個月、半年才死,那樣的話黃瓜菜都涼了。


    所以,這一次,是定的七日之內嘔血而死。


    故意把人打死,把事情鬧大。


    讓淮揚那邊的人以來這邊吊唁為名,組織起來,主力部隊來這裏鬧騰。


    這就跟哭廟似的,想要“合法”而不是“聚眾作亂”地組織起來鬧事,就得有個因頭。皇帝暫時也不會死,也沒有哭臨集會的機會。


    那就得打死個秀才,給對麵一個合理的理由,組織起來開赴這邊鬧事。


    今天這群人在這裏打架,宣講他們的歪理邪說,操控輿論走向,也就是相當於大戰之前先把這塊突出部占了,在這裏挖挖戰壕做主場就是了。


    最終決戰的戰場,就是這裏。


    現在那個可憐的秀才,肯定是挺不過七天的,這些寧波打郎打人的水平是卷贏的,專業的。


    那麽,故意留給淮揚那邊組織人手鬧大的理由已經有了。


    隻要他們上套,那麽就等於把他們引誘到了這邊的預定戰場。


    可還缺一個東西。


    一個“名正言順”的名。


    沒人真的在乎那個秀才的死活,除了秀才自己的親人。


    淮揚集團在乎的,是鹽政改革。


    秀才被打死,前期吊唁,也就是找個理由,最終目的還是經濟訴求。


    那麽,這個訴求的“名”在哪?


    這也就是劉鈺說的“扛著仁義大旗反仁義”,正名藏在仁義禮法裏麵。


    就在縣令準備結案的時候,一直旁觀的江蘇節度使林敏卻道:“且慢。”


    縣令趕忙停手,問道:“大人有何吩咐?”


    林敏正色道:“此事,看似有理,實則還有個問題啊。”


    “請大人明示。”


    林敏走過去,拿起一張其實早已經看過的契約,說道:“這草蕩,非是私有,如何能賣?按照《鹽法》,私自賣蕩,是大罪也。雖然這些契約、完課皆齊備,但其違背鹽法。”


    “非鹽丁不得有蕩,這句話是鹽之憲。剩下的政策,不可違此鹽憲吧?”


    “《書》曰:監於先王成憲,其永無愆。這事,我看還是要再做計較。”


    “此為其一。”


    “其二,製民恒產,亦為仁政第一。如今褫奪鹽戶產業,似也有些……有些於情不合啊。”


    這事,論理本來就是和縣令關係不大的事,縣令管得著鹽政問題嗎?


    再者縣令本來也不想閑著沒事幹摻和上層的鬥爭,明知道這件事是改革派和反改革派之間的神仙打架,自己得了準許之後才“秉公處理”的。


    現在,節度使直接拿出來鹽法之憲,質疑合同本身不合法,縣令連忙道:“下官不管鹽政,對此中關節不甚知曉。若非大人指點,下官幾乎犯錯。”


    “但朝廷已經定下了廢鹽墾荒之策,允許放墾。既已允許放墾,那麽這鹽丁草蕩……是遵守朝廷的放墾政策?還是遵照鹽法啊?”


    皇帝口含天憲。


    允許放墾。


    那麽,在允許放墾的瞬間,鹽用草蕩的屬性,還是鹽用草蕩嗎?


    皇帝隻給出這麽句話,到底該怎麽辦,那是下麵的人靈活掌握。


    這種互相衝突的法令,多了去了,隻要想要扯淡,怎麽扯都能扯圓。


    林敏放出來這些話,實際上就是在為那些反對墾荒的鹽戶反水,打基礎。


    當鹽政改革已經不可更改的時候,舊鹽業集團的人隻能選擇拿墾荒說事。


    他們要“代民爭利”,如果連代民爭利這個理由都沒了,那麽他們就算是徹底沒有掙紮機會了。


    然而,如果民壓根不想讓他們代呢?


    如果民,發現他們的乞食袋,別人也能給呢?


    想要這些鹽戶反水,非常簡單。先把他們逼到絕境,然後反過來給他們一些好處,原本以為會一無所有,結果絕望中竟然還有轉機,那他們就會非常容易反水了。


    錢誰出?


    墾荒公司肯定不出。劉鈺是保護大資產階級、尤其是工業和農業資產階級利益的。他要讓資本看到,自己護得住,也看到自己到底護什麽。


    那這自然就要摳場商的補償金,也算是為這邊以後依法辦事,以及五年之內的江蘇全麵的改革、土地丈量、重分稅率、依法歸田、依法工商稅等後續步驟打個基礎:新的、能夠適應現在江蘇經濟基礎的法律,很快會提上日程。以後這種非法的、或者潛規則的法、或者這種因為之前曆史遺留問題導致的非法交易,是不被保護的。


    怎麽摳,怎麽判,那是過些日子的事。


    林敏現在要做的,就是先預備扛起來仁義、王政的大旗。


    拋出來“鹽法”這個誘餌,如果對麵吞餌,就必然會引出下一個問題:如何保證小民之產不被別人奪走?


    這是有現成理論的,而且這套反動的東西一旦提出來,必然會引發整個江蘇市民暴動的。


    他對縣令的疑惑,並不解釋,隻道:“此事牽扯甚多。我看,今日就先不要判。”


    “一來這件事牽扯到鹽政的數百萬畝土地。二來這件事也關係到日後放墾怎麽放。”


    “範公堤以東的諸多草蕩,若真的廢鹽墾荒,終究還是要以此案為範例的。如何判,需得慎重。”


    “到底放墾還是不放墾、鹽戶是否允許易業,我看,還是要再議論議論、再考慮考慮啊。”


    縣令連忙稱是,心裏也是明白。


    本來自己就是個打醬油的,上麵神仙打架,非要在自己的地盤打,自己能咋辦?


    “那依大人之見,此事先往後拖一拖?”


    林敏點頭道:“這樣吧,二十天後,在此審理,最終定下來到底該怎麽辦。”


    “屆時,要把鹽戶、墾荒公司、場商等,都召集過來。最終,還是要把事情解決的。”


    縣令也不知道這裏麵做的局,心想那要是這樣的話,這群人今天來這裏鬧事、鬥毆,圖的是什麽呀?


    這麽大的陣仗,肯定有人在後麵煽動,組織。


    這不是雷聲大雨點小嗎?


    縣令看了看下麵那些鹽戶,試探著道:“你們也聽到節度使大人的話了。本官自然要秉公處理,但這公法如何算是公法,還需計較。”


    “況且,此事又非單單是本縣民政,亦非本官所能最終判斷。”


    “你們自先散去,二十日後再複來。屆時,大人定會給你們個說法。”


    “都散了吧!”


    那些鹽戶還想說點什麽,可他們不等說話,混在裏麵的秀才、流氓等,紛紛喊道:“青天大老爺!我等相信,諸位大人一定能夠還我們公道。”


    咚咚磕頭之後,那些還想說話的鹽戶,一句話沒說出來,就被這群人裹挾著退走了。


    …………


    這場看起來好像是雷聲大、雨點小的事就這麽拖到了二十天後。


    在這場稀裏糊塗的審理後幾天,一個謠言,飛一般地在蘇南、蘇中各地傳播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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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謠言是個明顯的政治謠言。


    而政治謠言又往往和經濟問題息息相關。


    謠言的引發點,就是鹽戶問題。


    現在江蘇最大的事,就是關於鹽政改革,以及鹽戶問題的。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但惻隱之心,是敵不過自身利益的。


    鹽戶和江蘇的市民階層,有個至關重要的掛鉤,那就是鹽戶的身份,也就是這個身份背後的政治經濟學屬性。


    江蘇的市民階層,小工商業者,從事的行業很多。


    拿紡織業來說,他們和鹽戶之間的共情掛鉤在哪?


    不在於窮,而在於鹽戶身份所代表的含義。


    這些紡織業從業者,由鹽戶的身份,聯想到了什麽?


    聯想到了前朝的匠戶製度,聯想到了記憶在他們腦中深深恐懼的工匠製度。對前朝惡龍的恐懼,正是這個謠言迅速傳播的基礎。


    以紡織業為例。


    前朝工匠製度下,前期的官營手工業,皇帝靠什麽賺錢?


    賺的,是勞動差價。


    比如有絲織工匠的身份,前期執行嚴格的工匠手工業製度。


    在此製度下,朝廷征收實物稅,如生絲等。


    再把這些生絲,交給工匠,由工匠織成絲綢,皇帝賺取從生絲到絲綢的這個勞動價值。


    這樣的模式,和鹽戶幾乎是一樣的:朝廷提供生產資料、鹽戶生產鹽、鹽不能私自賣。


    鹽戶,算是前朝惡龍“碩果僅存”的幾樣東西了。


    當然,這個惡龍,是對這些小生產者而言的。


    小生產者、小資產者,因為他們的階級屬性,他們是有自己的一套訴求的。


    而這個訴求裏,絕對不包括往回退。


    當然,也絕對不包括往前走。


    在他們看來,如今大順的這種製度,是比較好的,比較適合他們的。


    處在舊時代那一套已經玩不轉了、新時代那一套吃人的大紡織廠還沒出現的前夜,小生產者伴隨著海外貿易擴張,獲得了一個近乎他們這些小生產者理想化的盛世狀態。


    往後退一步是地獄。往前走一步也是地獄。於他們而言。


    鹽戶問題,放大恐慌後,引發的是一個“往回退”的可能,這才是江南小市民小生產者最大的共情點。


    如果,鹽戶這個小資產者看來的惡龍遺產的標誌物,最終獲勝,繼續保留。


    那麽,是否意味著,朝廷政策可能往回退?由朝廷全麵接管手工業,開辦官營手工業,朝廷來當這個大包買商,像鹽一樣嚴格控製身份?


    會不會再出現類似前朝那種,後期轉包買製之後,價值16兩的絲綢,隻給5兩的價,按照匠籍身份強製承包?以至於紡織業從業者紛紛逃亡?


    或者甚至直接退回到實物稅,朝廷收絲,工匠紡織,朝廷拿去賣錢?


    前朝的絲織匠戶起義,有些,真的不是抗稅,而是反抗搶錢。


    征稅和搶錢,區別真的挺大的。


    鹽戶這個“農奴製、匠戶製”的遺留圖騰,配上故意傳播的謠言,很容易讓這些小手工業者想到一個可能:萬一,真往回退呢?


    朝廷重搞鹽戶類似的匠戶製,搞手工業官方做包買商禁止市場交易,配合海外貿易的壟斷……謠言一傳,立刻引發了城市小生產者的極大恐慌。


    鹽戶,被這個謠言,生生塑造成了“農奴匠戶製”的圖騰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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