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在皇帝看來,太子給出了一個明顯的錯誤答案。</p>


    當然不是說這個問題是個陷阱,比如說正確回答應該是不修鐵路之類,這當然不是。</p>


    不過這個錯誤回答,隻是讓皇帝內心嘀咕了一番,慨歎一下兒子還是太年輕、太幼稚。幼稚這玩意兒, 和年齡關係不大。</p>


    而這背後折射出的,則是實學派和傳統派的嚴重割裂。</p>


    問鐵路,給出的回答,都是新學派的那一套東西,因為傳統派根本不懂這玩意兒,之前也並未研究。但實學派的腦回路, 相對於傳統思維,又過於奇葩。</p>


    這種割裂的本質, 是對社會的理解出現了巨大的分歧。或者說, 對大順的天下應該什麽樣、未來什麽樣,出現了巨大的分歧。</p>


    在皇帝看來,能真正把傳統和新學結合起來的人,朝中真沒幾個。</p>


    而現有的這幾個,皇帝也基本上不可能讓他們去做太子黨,不敢。</p>


    皇帝倒是也不怪太子,或者說也沒有因為這一番話就會太子失望。</p>


    畢竟太子長在宮中,而這些年大順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p>


    太子小的時候,傳教士還能出入宮廷為官,教授一些實學學問。</p>


    等成年,就迎來了最嚴厲的禁教風潮。</p>


    太子第一次監國的時候,大順還在和北方的羅刹、西北的準噶爾開戰,那時候還要擔憂東北地區的危險, 考慮怎麽防止一個擁有大平原、靠近朝鮮、挨著蒙東的潛力地區再出現一波新的反叛勢力。</p>


    而現在, 大順的整個戰略重心都移向了南方, 艦隊已經西出馬六甲, 大有再下西洋之勢。</p>


    太子被立為太子的時候, 大順南北方之間的聯係,還是靠大運河。京城的糧食,還需要南方的稻米沿著大運河北上,每年國內開支的重中之重,還是漕運、河工。</p>


    而現在,南北方的聯係靠的是海運,實際上京城如今也不怎麽吃江南米了,甚至於到底吃的是哪裏的米、哪裏的麥,自己都不清楚。甚至於京城已經產生了一種“大米和麥子就是糧店和糧庫裏長出來的、隻要有銀子就能要多少有多少”的錯覺。</p>


    太子小時候讀三國演義,讀到木牛流馬的時候,以為那是神話。</p>


    可現在,木牛流馬不再是神話,人不食、馬不嚼的車,已經出現。</p>


    這一切的變化,都在二三十年之內。</p>


    皇帝是從頭經曆到尾。還有一個改革助力是個“大忠臣”,既理解傳統也精通實學。</p>


    饒是如此,一直到幾年前鬆蘇大閱,皇帝才真正確定了日後大順李家該怎麽辦的路線,並且將這一套東西逐漸在頭腦裏琢磨成型。</p>


    皇帝也不可能要求太子直接就明白這一切的變化、理解這一切的變化, 這是強人所難。</p>


    就像劉鈺給皇帝說過的那樣,刻舟求劍者並不笨;兩個鐵球同時落地的人也不笨。因為笨人是不可能總結出來落地的規律的,隻是依照過去總結出來的規律,在過去有用,在現在未必就是對的。</p>


    現在的問題在於,無論是傳統派,還是實學派,其大部分人,都是在刻舟求劍。</p>


    “漕運之貪腐克扣之弊,隳不了宗廟。莫道石人一隻眼,那是真要隳宗廟的。”</p>


    “以史為鑒,一國一姓之危亡,或源於夷狄、或源於百姓。然如今夷狄束手,隻可能亡於百姓。”</p>


    “自古以來,河南不亂、荊楚不亂、則不過割據、流寇之勢。若河南荊楚皆反,則社稷危矣!”</p>


    “吾兒所言,至張家口、至熱河,興工商、墾蒙地,此皆正途,但今日可做、明日可做、後日做也不晚。”</p>


    “以朕觀之,這第一條路,必須要通河南、往荊楚。”</p>


    “京畿河北河南荊楚鬆蘇不亂,其餘最多不過割據流寇之勢,不能成大事。”</p>


    “昔日孟子見梁惠王,於災荒事,梁惠王如何說?”</p>


    太子連忙對道:“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p>


    皇帝點點頭,又道:“朕之前叫你讀《鹽鐵論》,桑弘羊於此事,又是如何說的?”</p>


    “回父皇,大夫曰:王者塞天財,禁關市,執準守時,以輕重禦民。豐年歲登,則儲積以備乏絕;凶年惡歲,則行幣物;流有餘而調不足也。昔禹水湯旱,百姓匱乏,或相假以接衣食。禹以曆山之金,湯以莊山之銅,鑄幣以贖其民,而天下稱仁。往者財用不足,戰士或不得祿,而山東被災,齊、趙大饑,賴均輸之畜,倉廩之積,戰士以奉,饑民以賑。故均輸之物,府庫之財,非所以賈萬民而專奉兵師之用,亦所以賑困乏而備水旱之災也。”</p>


    太子回答的也是很利索的,既然是皇帝專門讓他看的書,他肯定是要仔細讀的。</p>


    而且,當時很多人以為,皇帝是支持桑弘羊的路線的,國家調控、鼓勵工商,基本上看起來好像有點這麽個意思。</p>


    然而太子拿到的那本、皇帝給他的《鹽鐵論》,則非常有意思。</p>


    太子知道,那本書原本是父皇拿給興國公看的,而興國公在那本書上麵留了不少的題注、吐槽。</p>


    比如開篇就寫了個成語,“萬勿刻舟求劍”。</p>


    再比如在開篇的桑弘羊第一問,即“邊用度不足,故興鹽、鐵,設酒榷,置均輸,蕃貨長財,以佐助邊費。今議者欲罷之,內空府庫之藏,外乏執備之用,使備塞乘城之士饑寒於邊,將何以贍之”的後麵,則寫了一個吐槽。</p>


    吐槽的倒不是大順,而是英國東印度公司。曰:英人東印度公司,並不鼓勵發明更有效的捕鼠器。而是關鍵是誰能拿到政府特許的捕鼠資格。荷蘭東印度公司亦然。</p>


    曰:鹽鐵之利,在利,不在鹽鐵。鹽鐵其形也、利其質也。</p>


    鹽鐵之利為大利,則鹽鐵;茶糖之利為大利,則在茶糖。刻舟求劍者,隻見鹽鐵、而不見利,誠可笑矣。</p>


    羅刹人嗜酒,遂取酒之利;英人嗜糖茶,遂取糖茶之利;荷蘭人嗜香料,遂取香料之利;西班牙人……得天獨厚,有金銀之利,天下人皆愛之,遂取金銀礦之利。</p>


    基本上,太子所讀的那本書上,滿滿當當的都是吐槽。</p>


    皇帝把這本書收了回去,並未刊行,而是看過之後讓太子去讀,自有深意。</p>


    隻是皇帝卻忘了件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太子讀書頗多,可從現在的回答中,並未達到皇帝想讓他達成的效果。</p>


    不過,背誦一下桑弘羊的原話,還是沒啥問題的。</p>


    今天這事,皇帝也不是要專門教太子,鹽鐵之利的關鍵,到底是鹽鐵還是利的。</p>


    而是取另一個角度。</p>


    見其對答上來,便道:“梁惠王尚且知道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p>


    “這個道理,我想誰都知道。孟軻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而是在授田製、或者官地占多數的情況下,才有道理。譬如日本,或有道理,其地所收,五公五民。然於本朝,大無道理。朝廷蠲免,則士紳地主便免了租子嗎?”</p>


    “朝廷要按梁惠王的辦法來。”</p>


    “隻是,河內到河東,幾裏?”</p>


    “南洋米、遼東麥、關東高粱、日本稻米、朝鮮稻米,若真有大災,朕手裏的錢,絕不會讓河南餓的造反。”</p>


    “隻是,便是在天津堆積如山,又如何到河南去?”</p>


    “梁惠王知道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朕也知道。可他從河內移到河東,不過從晉城到臨汾。論及距離,未必及得上天津衛到京城。”</p>


    </p>


    “梁惠王的辦法既然對,那麽就需考慮,一旦河南災,如何把天津衛堆積的糧食,像是從河內運到河東那麽簡單;一旦出了大災,河南的百姓遷到關東、扶桑,如何像從河東到河內那麽簡單。”</p>


    “如今朝廷得桑弘羊之利,絲綢茶葉瓷器棉布香料寶石外貿之利,一年千萬。南洋關東之米麵,堆積如山。”</p>


    “為人君者,當知,天津堆積的糧食再多,河南災民吃不到。扶桑的土地再多,川楚的災民也去不成。”</p>


    “做天子要解決的,是堆積在天津的糧食,如何才能吃到河南災民的肚子裏;如何讓各地的流民,抵達土地廣闊的扶桑南大洋。”</p>


    “如此方能坐得穩,社稷久遠。”</p>


    “天下如棋,黃河一割、長江一割,此二橫也。必還要一道縱割,將天下分割數塊,彼此割裂,不至於一夫舉事而天下一盤棋皆亂。”</p>


    “是故,若鐵路興,為天子者,要修的第一條路,既不往北、也不往西,定要直通河南、聯絡荊楚,縱橫切割天下。”</p>


    “需知,黃河若決口,則必是洪災侵襲。屆時受災的,可不隻是黃河決口之處,隻恐中原荊楚,皆有洪災。否則,若隻是尋常天氣,黃河又怎麽會決口?”</p>


    “不趁著此時還能做事便去做,朕隻恐如興國公所言,到時候真要被一戳才不得不蹦躂的時候,卻發現蹦躂不起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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