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惠卿?


    郭宣知道此人是司馬學士最厭惡的人。


    司馬光認為王安石之變法最多有些執拗,不合於時宜,但之所以讓王安石身天下之謗,都是呂惠卿所為。


    因為崇敬司馬光的關係,郭宣對呂惠卿也是印象差到了極點。


    見郭宣低下頭,章丞會意地道:“朝政之事,不是我們可以過問的。爹爹在府裏從不許我們談論,不然會生氣的。”


    郭宣道:“我曉得了。”


    他也不願卷入新舊兩黨之爭中。


    章丞道:“我帶你去見我直哥兒吧,我們章家大房和二房雖分了家,但相府裏依舊給他們留了屋子。我大伯他們一家倒也常回來住。”


    “你別說,以往大家住在一個屋簷下,難免有些磕磕絆絆的。如今分了家反而感情倒是好了。”


    “不過朝堂上有些人嚼舌說什麽長兄如父,爹爹又是伯父一手撫養的,這般不好。”


    郭宣道:“這我倒是覺得不必拘束,但有些事情不必強為了守義禮製,能夠從心所欲不逾矩方是最好的。”


    章丞聞言笑道:“真的嗎?說到我的心裏去了。看來郭師伯真是大有見識的人。”


    郭宣壓低聲音道:“是我自己想的,若這話傳到爹爹耳裏,說不定是要被說一頓的。”


    二人聞言同聲大笑。


    章丞當即引郭宣去見章直。


    郭宣點點頭心道,原來這世上真有不分門第。自己入京前,郭林與自己交代汴京之中是門對門,戶對戶,談笑有鴻臚,往來無白丁。


    自己等閑寒門書生,切勿高攀,也勿自低。


    但是……但是郭宣此刻有些不真切了。自己初入汴京,便被當今宰相叫到府邸,對他而言不知是富是禍。


    他聽說一個故事,有一隻青蛙這一輩子坐在井底,看到的天就是如同井口那麽大。


    等到有一天,這隻青蛙爬到井沿上,看了這個世界一眼,結果回到井底以後便發瘋了。


    他也怕自己就如同那隻青蛙一般。


    就和人吃慣清水白菜,再吃大魚大肉,就再也吃不進清水白菜了。正如範仲淹讀書拒絕同窗送來的美食,寧可自己吃粥一般。


    郭宣見了章直後受到了章實一家的款待,章實對這位故人之子格外好,而章直當年曾受過郭林教導,有這番情誼對郭宣格外親切。郭宣住在章越家裏,頓時感到賓至如歸。


    更令郭宣意外的是,章府飲食各種享用也很簡單樸素,絕無奢侈浪費。


    不僅章家三房如此,大房也是這般,章直之妻呂氏出自二韓一呂的名門東萊呂氏,竟也親手端菜上桌。


    ……


    而與此同時,呂惠卿登門拜訪章越。


    二人一別再度相逢,章越對呂惠卿也是心底百感交集。


    二人的關係也有一段蜜月期。二人好的時候,那真的為社稷擔心。呂惠卿此人極聰慧,情商又高,章越與他處來確實是很舒服。


    否則章越也不會舉薦呂惠卿為崇政殿說書。


    但二人是從什麽時候暗生嫌隙呢?


    是自從官家有意將他們皆列為後備宰相考慮時,章越感到呂惠卿對己有隱隱妒忌之意。從那時候起,呂惠卿言語間便有些鋒芒了,或者說是挖苦也對,也有意無意在王安石麵前給自己上眼藥。


    雖說不過分,但呂惠卿隱隱表現出你章三休要與我爭,否則必有你好看。


    即便呂惠卿後來有了更大的競爭對手曾布,他對自己的忌憚之意也是從未消除過。


    哪怕曾布被他整走了,呂惠卿登上參知政事,之後便有了火燒三司之事。


    說來還是呂惠卿好妒好強好勝性格之故,他對於依附自己的人,可以百般縱容,甚至同衣同食,對於不依附自己的人,哪怕對方是公認的君子,也要除之後快。


    想到這些年自己與呂惠卿的恩恩怨怨,章越也不免好一陣心潮起伏,這才緩解了自己的情緒。


    片刻之後,彭經義引呂惠卿入內。


    呂惠卿頭發已見斑白,這一番回鄉更見蒼老,之前一別他還有不少烏發呢。


    與得誌之時的神采飛揚確實相差懸殊。、


    “呂惠卿拜見丞相!賀丞相收服涼州,功蓋千秋。”


    章越忙起身相扶道:“這些話就不必說了。”


    “大家不必拘禮,還是如往常般說話。吉甫幾年不見,你白發多了。”


    呂惠卿言道:“呂某不祥之人,此番又回鄉生了一場大病,幾乎不能再見丞相。”


    二人默默相歎,章越聽說呂惠卿生了一場病,但病得如何,卻不得而知了。但這番低姿態倒是呂惠卿能屈能伸的地方了。


    二人重新入座。


    之前二人還是朋友時,也曾相互欣賞,惺惺相惜。後有隔閡,又是這麽年沒見,一時二人竟不知彼此說些什麽。


    章越道:“下麵人不知規矩,怠慢了你,你可別往心底去。知吉甫登門,我是一夜沒睡好。”


    呂惠卿聞言感動不已,但見章越繼續說下去。


    “也不知為何,令我想起三司失火的那晚,我也是這般輾轉反側。”


    呂惠卿聞言滿具是尷尬,不過章越倒似乎不願多提,轉而道:“周雖舊邦,其命維新。這改革變法此乃必為之之事,遲早是要有人為之。”


    “荊公走出了第一步,實是有大胸襟大魄力的人。”


    呂惠卿端坐稱是。


    章越道:“我繼之變法衣缽,不過在變法之激變和緩變上意見與荊公有所不同。我竊以為天下任何事,都是過猶不及的。”


    “一個是富國,一個是富民,如何取舍?桑弘羊和荊公都說過要‘民不加賦而國用足’,但事實上變法至今,最後稅賦還是加到了百姓頭上。”


    “明明是‘惟一’偏偏要說成是‘惟精’。若既要富國又要富民,想要兩全齊美,便不能責效。以緩變取代急變,從量變到質變,以積小勝為大勝!”


    章越笑道:“吉甫以前也是參知政事,你有什麽對當今朝堂政事有異議,大可與我說道說道。”


    “我也不一定是對。譬如吉甫你之前所主張的給田幕役法確實是良法,我便主張補之免役法。”


    熙寧變法中,王安石呂惠卿組合中,王安石提供了理論上指導,但實際辦事上卻是呂惠卿。以才幹而論,呂惠卿毋庸置疑。


    呂惠卿聽自己的給田幕役法被章越采納心底大喜,這是他政治家的理想,不過他麵上卻裝作毫無主的樣子連連稱是,似不敢發表意見,擔心引起章越對自己忌憚。


    呂惠卿苦笑道:“我閑居在家已是久不問政事,當年過往呂某在朝中名聲狼藉,如今隻求在地方辦一些實實在在的事,不再問中樞之事了。”


    章越心道呂惠卿還蠻有自知之明的,曆史上的呂惠卿人嫌狗厭,哪個當朝宰相都不待見他,甚至連最親密無間的同黨章惇為宰相後,也不肯與呂惠卿在中樞共事。


    實在是人緣極差。


    章越道:“吉甫啊你放心,世上所謂忠奸正邪,善惡對錯,你我說得都不算數。”


    “後人說得才算。史書說得才算。”


    呂惠卿道:“呂某與丞相相識幾十年,生平唯一知己唯有丞相一人矣。”


    章越笑道:“你既然要辦實事,還是要帶兵打仗,那麽還是要回西北為一經略如何?”


    見呂惠卿露出遲疑之色,章越道:“行樞密使韓玉汝剛愎自用,你擔心與他不能相和?”


    呂惠卿道:“回稟丞相,呂某正有此擔憂。”


    章越想了想道:“那你還是去知太原吧,太原與環慶路離得遠,韓縝不一定能節製到你。”


    呂惠卿聞言大喜。


    太原府是重鎮,比普通一路經略使地位更高,唯有大學士一級的官員才能坐鎮,如此他與韓縝就幾乎平級了。


    章越此舉如同是恢複他參政的地位了。


    其實自上一次進築橫山的計劃被天子章越否決,韓縝多次對章越的意思陽奉陰違。章越也安插一個呂惠卿惡心惡心韓縝,讓他們二人鬥一鬥法。


    二人結束了談話,章越還在府裏設下便宴招待呂惠卿。


    宴席上二人談笑連連,仿佛多年的芥蒂已是煙消雲散了。


    宴後章越親自送呂惠卿出門。


    章越對呂惠卿道:“眼下攻取涼州後,遼國蠢蠢欲動,若遼國有異舉,太原之處則是要害之地。隻有吉甫你坐鎮在此,我才能放心。”


    “太原那邊必須有重臣坐鎮!”


    呂惠卿並不意外,章越安排呂惠卿也是看重了對方能力。


    呂惠卿道:“丞相主持攻取涼州之事,本朝開國以來,除了滅了北漢,功莫大於此。呂某心悅誠服!”


    以章越對呂惠卿的了解,他能當麵與自己說出這幾個字已是相當的不易。


    章越擺了擺手道:“吉甫與王相公有去信嗎?”


    呂惠卿道:“去了,但是……”


    章越見呂惠卿神色知道他與王安石沒修好。


    他道:“既是但是就不提了。吉甫,還有一事,當初我在修史時嚴斥章子厚之事,吉甫可聽說了?”


    呂惠卿道:“此事略有耳聞。”


    呂惠卿聞言心底苦笑,天下沒有白給的好處,章越是要自己與章惇劃清界限啊!


    呂惠卿聞言額上冷汗滴落。


    他知道章越與章惇雖為親兄弟,但二人感情極不好,政見上分歧也極大。


    呂惠卿心底想為章惇求情於是道:“子厚他……”


    章越聽呂惠卿一開口便目光一冷道:“呂公,我便送到這裏了。”


    呂惠卿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難不成最後是要功虧一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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