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呂惠卿後,章越回到屋中,自己擦了把臉。


    十七娘走到章越身旁給他端了一碗茯苓湯,章越端過喝了。


    十七娘道:“呂吉甫如此心高氣傲之人,竟也有登門相求的時候,真是好生快意。”


    章越道:“他是想著他的前程。不過陛下始終要抬舉他,我若一味攔著,陛下認為我有私心。”


    十七娘道:“私心就私心,你與呂吉甫不和,滿朝皆知。你再推舉他,於理不和。”


    章越道:“那就要看是否偏頗了,都知我與呂吉甫不和,若我還一味打壓他,以後那些與己不和的官員,豈不是不肯實心為朝廷辦事。”


    “那些失去了上進之路的官員,也反而會更恨我。”


    十七娘欲再言,章越對十七娘道:“你可知張元為何投黨項嗎?”


    “聽說張元當初鄉試省試一路傳捷,但殿時因要找大臣保薦,有人勸張元送禮給主考官,但張元寒門出身不肯送之。”


    “最後殿試上被罷落。甚至主考官恨張元不肯送禮,當張元回鄉時還命縣令尋事打了他一頓板子。”


    “當然這也是市井巷語,不一定能當真。但後來好水川,定川寨之後,人人固然大罵張元是漢奸,但我看來當初向張元索賄的主考官,方是最可恨之人。”


    “這世上最大的恨,便是擋住了寒門子弟上進之路。”


    十七娘方才不說話。


    章越想到,政治高層鬥爭之中多是利益之爭,很少會參雜著個人情緒。


    章越與呂惠卿也是這般。


    個人情緒與利益比起來算不得什麽,換章越在呂惠卿的立場上,可能也會如此為之,隻是不會那麽露骨罷了。


    章越能理解呂惠卿的行為動機。


    但還是那句話理解歸於理解。要理解對方的立場,然而理解的目的,就是不讓情緒影響了你的政治判斷。


    十七娘給章越脫著衣裳,章越對她道了一句:“要治天下者,怒不過奪,喜不過予!”


    ……


    不過章越晉位國公的事,已是從不同渠道流出,這世上最不缺乏的就是拿好消息私下給你通風報信。


    這數日來,已有數名內侍譬如石得一,宋用臣都通過各自的渠道,向章越透露風聲,此外侍君前左右,同時一貫消息靈通的蔡京也將此事稟告給了章越。


    一直以來要封國公,有一條硬性的門檻,就是食邑要萬戶以上。


    除此之外,如果是現任宰相和使相,食邑和實封加一起超過萬戶,也可為國公。


    章越為史館相時,食邑從四千戶加到五千戶,食實封從一千四百戶加到一千八百戶。如此算來加在一起是六千八百戶,尚達不到萬戶的標準。


    不過這一硬性標準,在真宗和仁宗皇帝時候免除了。


    譬如王欽若和呂夷簡等不少仁宗真宗時宰相,都是未達萬戶時,便拜為國公了。


    國公便是官員生前最高爵位,至於生封異姓王的,隻有武將王景一例。此人是前朝功臣,故得茅土之封。


    當然若加上徽宗時的童貫,則還有一列。


    但一般而言國公之封,便是仕途頂點了。


    不少人甚至都主動操心替章越想起封號,比如建國公或涼國公。涼國公是指涼州功業之地,建國公則是章越的老家。


    還有一名宗室欲得宰相賞識,當著章越麵稱頌道。


    ‘北鬥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不過這馬屁拍到馬腿上,詩寫得是唐朝名將哥舒翰,不過哥舒翰雖是建功立業,但晚景卻不太好。


    也不知此人是個憨憨,還是故意諷刺。


    無論是旁人揣測,報信,獻媚,還是市井民間的議論,章越對此一切經耳卻不駐於心。


    汴京的秋色越來越濃,汴河的河風吹拂在車簾上,章越看著汴河兩岸的繁華景色依如往昔。他的目光寧靜深邃,隻是在幾處名臣將相留下的宅邸上停留片刻。


    金吾七騶在前,親隨兵卒喝道,宰相威儀令路人都不敢抬頭而視。


    車駕抵至皇城,直入宣德門。


    章越在左右攙扶下,緩緩步下馬車。身在重重城牆包圍的禁宮中,章越看了一眼仿佛在雲端九霄之中金鑾殿,當即邁步登階。


    “陛下,臣以為隻要黨項肯定自削偽號,本朝可以仍賜往昔李德明,李元昊的世襲封號西平王兩家議和。此外隻要黨項自削偽號後,每年可以從歲貢之外,依西平王爵例,另賜錢賜茶。”


    官家明白,章越常道不可一下子搞死對方。


    “至於曹仲壽,則依舊例賜譙郡公,再過數年再賜譙郡郡王號,使之與西平王平起平坐。”


    官家聽了章越不僅將與黨項議和條件想好了,甚至連日後翻臉的借口也想好了不由大喜,他對章越道:“卿能斷大事,盡忠國家,真社稷之臣。”


    “卿謀朕大事,朕欲賜卿國公,不知卿於名號有何考量?”


    章越道:“人主之賜,臣不敢論。”


    官家笑道:“卿不同於其他之臣,朕待卿推心置腹,有何不可言之。”


    當即官家命內侍取出禦案上麵有三個字條分別是建,涼,申。


    官家道:“朕想來想去,有涼國、建國、申國等號,卿以為如何?”


    章越看了看呂夷簡曾封過申國公,曆史上的章惇也是,自己選此有奪呂家爵位的嫌疑。


    建國公是自己故地,自己重歸本貫之事,也可以被理解為列土封疆。


    涼國公是自己功業立業之地,選此有自伐其功之意。


    所以怎麽選都是錯的。


    章越最後道:“臣不敢拿主意。”


    官家道:“那便建國公吧!”


    章越心道,是讓我三年之後衣錦還鄉麽?若申國公倒有讓自己留京之意。王安石從熙寧二年至熙寧九年,罷相一年,前後七年。而自己執政,但真正宰國從元豐二年始。


    而自己執政七栽,也罷相了一年,當天下兩年。


    章越從椅上站起身道:“臣謝過陛下。從古至今君臣際遇從未有臣者。沒有陛下的知遇之恩,哪有臣今日之名爵。”


    官家觸景生情地道:“你我君臣際遇實屬難得。”


    官家攙著章越的臂膀,好一番君臣相得之景。


    ……


    辭別官家後,章越回府。


    路上章越忽對彭經義道:“去定力院一趟。”


    彭經義稱是,當即馬車載著章越至定力院中。


    比起汴京諸多大大小小的寺廟。定力院占地頗小,隻有幾間房舍這般。但定力院在寺廟中頗為特殊,除了少數幾日接受百姓香火外,其餘時日並不對百姓開放。


    當得知宰相車駕到時,寺內隻有兩名僧人。


    他們驚慌半響,然後倉促出迎。


    章越對迎接的僧人道:“本相隻是隨意看看,你們不必打攪。”


    說完章越將上百隨從和僧眾都在寺外,自己隻身一人推門而入。


    這定力院頗為傳奇,當年陳橋兵變時,當時杜太後及其夫人王氏等趙匡胤的家眷設齋於定力寺。


    事發後官兵四處搜索趙匡胤的家眷到達定力院時,主僧命趙匡胤一家藏在院中藏經樓中,而對官兵道,都走了,不知所蹤。


    官兵不信入寺搜捕,到了藏經閣時看見上麵布滿蛛絲塵埃,心覺得這裏怎麽有人,所以離開了。


    否則趙匡胤就要步郭威和柴榮的後塵了。


    章越於定力寺後院看到兩幅畫像一副是太祖趙匡胤畫像,而另一幅則是梁太祖朱溫的畫像,這兩幅畫像都是出自畫師王靄的手筆。


    章越看了一會兩位太祖的禦容後,在寺內四處散步,正好在一麵白牆上看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這是兩首詩。


    第一首是名為出定力院作。


    江上悠悠不見人,十年塵垢夢中身。


    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間自在春。


    第二首是題定力院壁


    溪北溪南水暗通,隔溪遙見夕陽舂。


    思量諸葛成何事,隻合終身作臥龍。


    這兩首詩的作者都是王安石。


    以往王安石每次辭相都住在定力院中,這兩首詩都是他困居定力院時所提。


    表麵看來第一首詩乃王安石為相時,困而不自由之心情,第二首詩歌似嘲諸葛亮,其實是自嘲。


    章越見此苦笑,這兩首詩,初時不解其意,今日時方知各中體會。


    人到了他這個年紀,越來越難被取悅,什麽事都不是事,再也沒有年輕時患得患失心思,有種恨不得卸下枷鎖歸隱離去的衝動,但也知道離去後定然後悔又有些舍不得。


    所以好似捆在牢籠之中。


    章越目睹著牆壁自言自語地道:“霜筠雪竹鍾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


    “荊公啊,荊公,你當初拜參知政事口吟此詩,便如我這般心境嗎?”


    章越年輕時最喜王安石的‘白頭想見江南’,而今這幾句正合自己心境。


    章越漫步寺院間,偶一抬頭見汴京已入深秋。


    秋風吹來,大樹隨之搖晃,落下無數樹葉來。


    章越想到這裏,想起方才僧房裏正好有半幹的筆墨。


    於是他取來添水化開後,在牆壁上提詩道。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章越看著這首詩長長一歎,旋即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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