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汴京風和日麗。


    宋軍在平夏城大勝黨項的消息已是從上到下傳播開來。


    就在好消息還沒傳透時,百餘大臣已是‘春風未動蟬先覺’迤邐而至章府,車馬隨從絡繹不絕。


    隨他們而至的是京城各寺監等官員。遠遠望去身著朱紫袍服的官員盈門而立,彼此問詢行禮。


    當今朝堂之上的官員,不附王,則附章。


    一名官員不由感歎:“舊時王謝堂前燕如今飛入章氏一門,昔之兩韓一呂哪有章家今日的風光。”


    不說章惇,章直,章楶等人,章越一人便支棱起了章家的門楣。


    現在王珪,蔡確在章府門前一碰頭,無論是王黨還帝黨,他們這一派的官員隨之而來。


    而章黨的官員們不用交待也已是早一步抵此。


    現在兩派官員們在章府門前一碰頭,瞬間都明白了什麽,各自是一臉笑容相迎。


    彼此多年的風霜劍影都隨著這笑容,現在都暫時擱在一邊。


    隨著王珪,蔡確走到府門,眾官員都是退在一旁。


    等二人入內了,眾官員都是相互謙讓,你請,我請這般,最後才按官位高低魚貫而入。


    王珪看著章府亭台樓閣整治著肅然有秩,府上親隨亦是守禮,見了這麽多官員到來毫不慌亂。


    王珪對齊行的蔡確道:“持正,你常道比度之隻少了個好嶽父。”


    “這話不無道理。”


    蔡確道:“這話發牢騷時可以講一講。度之先讀書,次功名,最後才擇友娶妻,每一步都走得妥當,次序沒有錯。”


    “度之這一生最大的貴人其實是他自己。”


    王珪撫須頷首。


    此刻章越已至中門相迎道:“昭文相公!”


    王珪與章越寒暄數語後道:“還有數人未至,我們且等一等。”


    稍侯片刻,王安禮,蘇頌,呂公著等人聯袂而至,王珪等人方才入府。


    除了孫固今日有疾外,六位宰執到齊在中廳坐下。


    其餘來賀官員都坐在廳外,章府親隨搬來一張張板凳,供給數百官員們坐了,有些官員還坐到走廊間,一時之間倒也坐得下。


    最顯赫的官員,到哪都是起居八座,但在章府隻坐一張普通小板凳,不過能見識到眾相齊聚的場麵,也頗以為榮。


    廳堂上六位宰執各自喝茶,王珪與章越二人麵南並坐,其餘四位宰執東西對坐,屋簷下則是眾官員們坐得滿滿當當,他們聽不見廳堂中所言,不過對於幾位宰執表情動作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王珪放下茶碗道:“仆方才入內看府中亭台樓閣規模宏大,又見庭院中小草青青。”


    “不由想起平日最喜史館相公所言的一句‘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故古往今來能大事之人,心中必有矢誌不渝的少年氣。”


    少年氣……章越道:“昭文相公謬讚了,哪有什麽少年氣,餘一身迂腐的村措大氣倒是真的。”


    一旁蔡確接話道:“社戲裏,周公瑾稱孔明為村措大!但從此誰小看村措大!”


    幾位宰執聞言齊笑。


    章越看了蔡確一眼,二人同窗出身,當初親密無間。


    隨著自己官位越高,二人分歧日益,到了眼下幾不相往來。


    蔡確以往拿章越當小弟,始終擺著師兄的樣子,後來章越官位漸高,蔡確亦從不拿章越官位相稱。


    到了今日蔡確隨著王珪親自登府,多年來的第一次。


    蔡確續道:“平夏城之戰可以定鼎,從仁廟之始,本朝所受的黨項屈辱,今日可以一雪!”


    “史館相公運籌帷幄,確心中佩服之至!”


    “向兩位丞相賀!”


    蔡確起身第一個恭賀。


    聽蔡確這言語既是修好,也是終於第一次表示承認不如自己,見此章越微微一笑。


    章越道:“這些日子我都在病中,全賴諸位出力,方能得此平黨項一戰。”


    幾位執政都是起身道:“若非章丞相定下樞謀,焉能成就此不世之功!”


    王安禮道:“平夏城大捷全賴昭文,史館兩位相公,運籌帷幄,而今黨項已不足為患!安禮為此向兩位丞相賀!”


    蘇頌道:“仁廟最仁,然西賊欺負仁廟最過,此戰一雪祖宗之恥,全賴兩位丞相廟算高明!”


    三位宰知說完,最末的呂公著道:“平夏城之戰實是奇捷!昔日呂某實是見識淺薄,向兩位丞相賀!”


    眾所周知,呂公著是動員平夏城之戰前,宰執之中唯一明確反對在此開戰的,此刻被當眾打臉,甚至要向王珪,章越道賀。


    不過比一直稱病在家的孫固,呂公著至少還是有氣度,願賭服輸。咱輸了就是輸了,主動承認自己的錯誤。


    王珪則立即道:“呂公休言於此,若非公之論斷,此論我等要疏忽冒失了。”


    章越亦道:“之前沈存中所奏言平夏城差點失守,可知這一戰可謂凶險之至,全賴呂公在朝中提點,我等才沒有犯輕進之病。”


    隨著王珪,章越這麽說,幾位參政都是言語:“公等皆為了國事爭論,何過之有啊!”


    下麵的官員看著堂上官員推來讓去,特別是呂公著,章越與王珪都親自起身相扶,一副互訴衷腸之狀。


    大家哪不知發生了什麽。


    一名官員道:“昔日廉頗負荊請罪,才有了與藺相如的將相之和。”


    另一名官員則道:“今日朝堂上有呂公,章公這樣的賢良宰相在,焉愁黨項不敗,遼國不滅,天下不太平!”


    見王珪,章越如此推重自己,呂公著聞言緩緩坐下,眼中倒有等欣然。


    他忽然記起往事,當初韓絳,章越保舉呂公著進京時,司馬光一再反對。


    他還記得那是在賈昌衡為二人所設的宴會上。


    司馬光對呂公著道:“國事已是如此,你就算出山也難有作為。”


    司馬光主張應該讓那些始終主張變法,始終主張攻打黨項的新黨,自己去撞南牆。


    可你呂公著這一回京,無疑是分散了咱們舊黨力量。


    你回去幫忙,不僅有損於名節,而且無論勝了負了,新黨都有說辭。


    我們舊黨就應該全麵撤出,讓著他們新黨去搞,最後自視其敗。等到最後的最後,新黨無力回天時,咱們舊黨再出山收拾殘局,重整天下,徹底肅清變法的餘毒。


    麵對司馬光的再三反對,呂公著則忍不住道:“一味閑臥,於世道何補?”


    呂公著意思,沒錯,我雖反對變法,但怎忍看著國家如此衰敗下去,自己不盡一點力呢。


    就算毀去自己的名節,也要為之。


    司馬光很失望,他認為要不是你呂公著去為之,換了他人,他一定認為對方是貪慕權位。


    從此司馬光與呂公著也不通書信。


    之後天子數次相召,司馬光也始終不肯前往。


    想起嘉祐四友中的情誼,他呂公著與王安石已是徹底斷交,但與司馬光的情誼,不知以後還能顧全嗎?


    呂公著入朝之後如何不知自己是忍辱負重,為了一個樞密副使的職位,在滿是新黨的宰執團隊中,堅持自己不被認同的看法,一直被孤立被排擠。


    但他呂公著仍是辦他自己應該辦的事,盡他能辦的事。


    不被人理解,他仍然大力奔走,呼籲不可小看黨項。


    此刻平夏城大捷在眼前,呂公著仍是對五位宰執道:“諸位說我等都是為了國事,呂某聞之慚愧。”


    “呂某見識短淺,不能料平夏城之勝,但仍要為君實說一句,他反對變法,也是為了這個天下家國。”


    見呂公著依舊這般說。


    章越感歎,路線鬥爭之難,之殘酷,之令人無語,也在這裏了。


    另一個時空曆史到了同為元豐五年永樂城之敗之後,天子感歎沒有人才,時尚書左丞蒲宗孟道了一句,天下人才半為司馬光邪說所壞。


    天子盯著蒲宗孟許久然後大罵道,你說司馬光是奸邪,但辭樞密副使之事,我至今隻看司馬光一個人辦到過,其他人雖是強迫他也不肯走。


    當時天下人心大多歸到舊黨一邊了。


    而如今自己雖先後蘭州,涼州,平夏城之勝,但持反對之論依舊有之。想要反對什麽借口和理由都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也是大把大把,但正如自己所言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但我隻要將中間的那派爭取過來就好了。


    章越則道:“呂公不用多說,你的話我已盡數知道了。”


    章越與呂公著相視點點頭,然後主動起身捧茶相敬,呂公著捧茶答之,一切話都盡在這一盞中。


    我尊重你的立場,但我也有的立場,但我們知道你我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國家天下。


    一茶飲畢,章越與呂公著都是大笑,昔日嫌隙都在這一笑中泯去了。


    眾人坐在了章越的府邸之上,真正坐在一起共商國是。


    今日廳中的六位宰執,算是拋棄前嫌,盡管大家都知道眼前這一幕是暫時的,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這已經是多少年沒有這般氣象了。


    下麵的官員們看著上麵的六位宰執一派恭謹事君,共襄政事之舉,心道自濮議和熙寧變法以後,朝堂割裂作兩派。官家又奉行異論相攪,宰執之間相互攻訐來攻訐去。


    然而在宰執之中已是有多久沒有這樣的場麵了。大家能夠坐下來心平氣和的商量國事。恐怕也隻有嘉祐年間時才有這般氣象吧。


    皇帝,宰相和百官之間能夠相安無事,至少不用為了彼此的立場而爭執或遭到排擠。


    而今日總算看得了希望,這也是嘉祐以後,廟堂上大臣們最和睦最團結的一次。


    王珪能夠主動屈首相之尊率百官來此。


    蔡確與章越多年的嫌隙,但也來了。


    所以呂公著今日能放下成見。


    眾宰執們一邊喝茶,一邊笑談。


    下麵官員也是微笑著,你們上麵的大佬不鬥,我們下麵也不用提心吊膽的站隊。


    甚至有人一廂情願地希望,再也沒有新黨舊黨之分,大家一切都奔著為國家為社稷好的出發點去論政,去討論國事,那麽會有多好呢?


    不論如何,對於幾位宰執今日大家都好生尊敬。


    此時此刻唯獨孫固缺席於此,那麽也注定了他的命運。


    “西賊已是慘敗,精銳喪盡,十年之內不足為懼!於遼國談判之事,不知兩位丞相有何示下?”


    蘇頌終於提及此事。


    章越對此不置可否,眾人看向王珪。


    王珪緩緩地道:“仆今日到此一為賀捷,二便是為了此事!”


    章越則道:“昭文相公,這些日子仆疾病纏身,不能處理政務,此事諸位自行商議吧!”


    王珪道:“章公,改製已是定下,我推舉公出任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以後請旨之事皆在於中書,門下尚書二省不得專之,我等自是聽章公謀劃!”


    三省製度,就是中書起草政令,尚書執行政令,門下審核政令。


    門下省說是審核政令,名義上與中書省平齊,但事實上這項權力,當你不夠強勢的時候,就顯得非常的雞肋。


    王珪敢否了中書的起草政令嗎?


    所以王珪徹底讓出了實權交給章越。


    章越以後將以中書侍郎作為中書省最高長官。


    王珪道:“章公,以西事為鑒,遼事上不可再反反複複了,此事當由你來定奪!”


    幾位宰執紛紛道:“遼國辱本朝之甚,更在黨項之上,今日我等皆以章公馬首是瞻!”


    門外的百官亦整齊地板凳上起身道:“我等以章公馬首是瞻!”


    在遼事上,無論章越作出是戰是和的決定,他們都將無條件支持。


    試想一下遼國在這些日子對大宋的壓榨和欺辱,也是在此時此刻,在平夏城擊敗黨項之後,黨項與遼東的東西夾擊不再可能後,百官眾心歸附,眾誌成城。


    章越坐在交椅上,目光環視左右心中有一等情愫在暗暗湧動。


    韓魏公,歐陽公你們在天有靈都看到這一幕了嗎?


    章越仿佛看見了自己當初來京第一次見歐陽修的場景。


    大雪落下,自己撐傘送韓琦的場景。


    還有那位範文正公,自己久仰大名未曾見過的人物。


    一代代宰相的接力,一代代宰相的心血。


    屬於他們的時代已是過去,屬於他們人生的場景早已是落幕,而今我接替他們成為了站在這個舞台之人,手持大筆書寫春秋,完成他們未競之事。


    章越目視百官,問道:“諸公盛情如此,那仆也不作推卻!”


    “與遼之事,仆一力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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