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拜賀的百官聚了又散。


    似極了官場有人走有人留。


    不少官員欲留在府上與章越說話,以期日後重用,不過最後隻有章黨十幾名核心成員得到了章越接見。


    如蔡京,蔡卞兄弟,如蘇軾,蘇轍兄弟,如章直,章楶叔侄。


    章越相位之任剩下不到兩年,他前些日子問過錢乙官家的身子。錢乙說官家近來經他的調養身子還算可以,但是官家不節製欲望,飲食無常,易喜易怒,這都不是養生延年之道。


    章越心道,若官家還是如曆史上那般年壽,那麽自己還有重返政堂的機會。


    若是經過錢乙調養身體後能夠益壽延年,那麽他也要做好隱居山林的準備。


    章越想起自己年少時,每爬上了一座山,他都可以看到更好的風景,如今自己已再度登上了山巔處!


    到了山巔就要下山,然後再選一座更高的山攀爬去。


    對此章越充滿了憧憬。


    對於章越走後何人接替的問題,章越之前曾打算選蔡京,如今則打算安排蔡卞。


    蔡卞此人作為替手,算是一個極佳的選擇,可以延續自己變法的路線,同時各方麵俱佳。不過官家的意思,他早已為自己物色好了替手,那就是章直。


    提拔呂公著為樞密副使就有這個用意。


    章越不由想起,當初章家與呂家的聯姻,就是韓琦一力促成的。當時韓琦不願看到自己投入王安石的陣營,所以想方設法為自己和呂公著牽線搭橋。


    呂公著無疑是舊黨中的標杆和一麵旗幟,擁有著不遜色於司馬光的資曆和地位。章直作為他的女婿,無論身上的政治光譜如何,但總是有一等路徑依賴的。


    就好比兩個事情,你做一個事情比較順利,另一個比較難,所以你比較往容易的方向去努力。


    不僅呂公著是舊黨,他的幾個兒子如呂希哲,呂希績,呂希純都是邵雍的學生,傾向於舊黨。


    加上章直還有呂氏這枕邊風。


    “阿溪,身子近來如何?”章越向章直問道。


    章直道:“後背始終疼痛,坐不了一刻,便要躺下!”


    聽章直這麽說,章越知道這是數年前他從鳴沙城城上墜城的老傷了,一開始沒辦法坐,現在好些了,但坐久了就痛。


    “可是我聽說哥哥和嫂嫂說,你可以複出視事了。”


    沒錯,呂氏現在隔三岔五托章實於氏夫婦給自己帶話,說章直現在身子已經痊愈,可以回朝任事。章越心知肚明,故而不說破而已。


    章直有些尷尬道:“是……是……我家娘子的意思。”


    章越笑了笑,章直倒是實誠。


    不過章越早看出章直並不願回朝,似不想在自己和嶽父之間為難,但耐不住身邊有個望夫成龍的老婆。


    章越感慨呂氏的性子,簡直是放大的十七娘。能力沒有她強,但野心強她十倍。


    章越明白官家的心思,比起變法來說,官家現在同時要調和朝中的黨爭。所以他要起複司馬光,不過都被王珪和蔡確阻擾了。現在他選了章直這樣與各方麵都有關係的官員,作為以後下一任宰相班子的核心,如此無論是接班和過渡都是極佳的人選。


    章越對章直道:“你是陛下的發小,陛下親口對我說,可以不念王中正之事,召你入朝,位登兩府。”


    “何況不僅陛下對你期許甚深,我與尊嶽都是這般心思。”


    王中正之事換在任何一個臣子而言都是大罪,不過放在章直身上,他有了光環加持,隻抵作賦閑在家數年揭過了。


    章直道:“三叔,此事我早想過了,沒錯,我是各方麵心儀的人選,這也是他們看重之故。”


    “可是要左右逢源不成,就是兩麵受氣的局麵。滿朝文武之中,如今除了三叔你,又有哪個人能令新黨舊黨都心服口服的。而三叔有今日,也是靠著這些年的功績一步步走來的。沒有這些年連續大勝的聲望,恐怕就算三叔你也是難安其位。”


    章直這話說得章越有些心酸,他剛登相位之處,也是非常的艱難,如今幸好是挺過來了。


    否則又怎有方才堂前的一幕。


    章直繼續道:“而我在鳴沙城打了敗戰,隨我之兵馬皆沒入軍中,唯獨我一人逃出來。這些年我每想起陣亡的袍澤們都是夜不能寐,一合眼就是老人婦孺們問我要丈夫兒子。我沒有一夜安枕的。”


    “若這般推舉我,便是新黨不服舊黨也不服的局麵,我又何必趟這渾水呢?”


    章越心道章直這有些戰後應激創傷綜合症了。


    不過,章直說的對啊,他章越如今能鎮得朝中這些魑魅魍魎,還不是靠著自己一路殺過來的赫赫功績。


    要是這些戰役中自己敗了一場,你看朝野上下那些人又是如何麵孔?


    現在之所以自己能大權在握,這已是百官們養成了一等路徑依賴。既是有一個人能帶領你們從一個勝利走向下一個勝利,那麽所有人也會跟著你不顧一切的盲從。


    這也是為何曆史上開國皇帝威望如此之高的緣故。


    但隻要章越敗了一場,下麵馬上就有人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章越發覺自己小看了章直,對方實是一個非常有政治智慧的人,而自己不可以拿老眼光看人。


    “不能惟精便隻能惟一!”章越道了一句,難怪章直不願出山,是怕站隊。


    旋即章越立即道:“我調沈存中回朝,你去西北接替他如何?”


    黨項失了涼州後就江河日下,又在平夏城精兵喪盡,可謂是沒有爪子,拔了牙齒的老虎,已是不足為懼。調沈括回來,讓章直接替打幾個勝仗,那麽威望不就有了嗎?


    官二代鍍金鍍金,不就是這麽來的嗎?


    章越為了章直的仕途,不免也起了私心。


    麵對章越的說辭,章直不免內心掙紮了一陣,章越見對方臉色立即道:“此事你不必著急答我,慢慢考量。”


    章直起身道:“三叔對不住,這個事我做不出來!”


    章越聞言也是有些惱羞成怒,道:“你在想什麽?沈存中功大,回朝就要升任兩府,你去替他正合適。”


    大將在前線立了功,就要想辦法調回朝來,這也是大宋一貫傳統。


    章直漲紅了臉道:“三叔,那讓楶叔去吧!他比我更勝任!”


    “你……”章越被章直這句話給氣得不行,旋即擺擺手道:“隨你,隨你。”


    章直歉然道:“阿溪辜負三叔一番苦心栽培了!”


    章越負氣不答。


    “三叔,你保重身子,我先告退了。”章直隻好離開章越書房。


    章直走後,蔡卞入內。


    章直蔡卞對章越而言就是手心手背,但對章直不免更親厚一些。章直之後,王安石將女兒嫁給了蔡卞。


    蔡卞一向事王安石極好,這一次他來替自己辦事,也是王安石首肯的。


    這才令章越得了一臂助,也為他拉攏不少新黨人馬。


    其實做官無甚秘訣,第一要義就是要跟對人。


    你跟的人對了,你也就對了。跟的人錯了,你也就錯了。


    蔡卞深諳此中要訣。


    蔡卞能言話少人不飄,低調低調再低調,精明能幹有眼色,最要緊最要緊的就是忠。蔡卞有一句名言‘莫學饑鷹飽便飛’。


    這句話是嘲諷一位官員的。


    這名官員原先是蘇軾幕下,後見蘇軾被貶黃州後,主動與對方劃清界限,又改投蔡卞帳下。


    蔡卞與蘇軾交情很好,當初曾從蘇軾學習過書法。此人投他帳下後,蔡卞沒有當麵拒絕,而是一日在家裏故意設下家宴,將此人邀請在席間。


    蔡卞當著眾人的麵前對著庭院池中的鴛鴦寫了一句詩‘莫學饑鷹飽便飛’。


    眾官員都聽出蔡卞譏諷此人的意思,還當眾落人麵子,說對方吃飽了就想跑,毫無恩義可言。


    對方也是反應極快,立即就接了一句‘貪戀恩波未肯飛’。


    此人想要為自己挽回尊嚴,同時繼續在蔡卞帳下效力。哪知蔡卞妻子王氏道了一句,什麽未肯飛,不是剛從蘇軾的池子裏飛來嗎?


    這一下對方無地自容地從蔡卞府上離開。


    章越對蔡卞道:“令兄為開封府尹後,無日不宴,日日笙歌!”


    蔡卞道:“弟子勸諫過兄長,不過兄長沒聽。弟子與兄長有時候也並不和睦。”


    章越知道蔡京和蔡卞兄弟的情況問道:“聽說是妯娌不和吧!”


    蔡卞點點頭。


    蔡京妻子乃徐仲謀之女,徐仲謀官員不亨,因直言被免為酒監。所以徐氏隻是小官宦人家的女子。


    而蔡卞之妻乃王安石之女,宰相女也。


    其中妯娌有什麽瓜葛,也是不為人之所知。


    蔡卞對章越道:“丞相近來有一事,學生的一副手跡被雍王暗中以千貫之資買下!”


    章越聽了蔡卞之言眉毛一挑,笑道:“甚好,這是雍王抬舉你啊。雍王有什麽話與你說嗎?”


    蔡卞立即道:“沒有,前些日子見到了,他一句不提。”


    章越道:“雍王結交大臣之心頗著啊!”


    蔡卞道:“學生又將此帖中一模一樣的字,數前又以其他的名義贈給了荊王。”


    章越笑道:“真聰明!”


    雍王荊王都是當今天子的弟弟,蔡卞書法雖師承蔡襄,蘇軾,但一副字不值得一千貫之多,特別是對方買下了還不透露風聲,此顯得異誌。


    不過蔡卞很聰明化解了此難。


    章越受天子之托,必然匡扶皇六子上位,這時候最容不得下麵人三心二意。


    蔡卞是自己心腹,若與雍王往來,必讓天子懷疑到自己的動機。


    蔡卞站隊一直都非常穩。


    章越對蔡卞道:“皇六子已是七歲,過些日子我打算聯絡朝臣上疏轉任皇六子為開府儀同三司,然後延請老師為皇六子講學,到時候讓你去教授皇六子。


    蔡卞聞言感激地道:“是老師。”


    章越道:“官場上不急於一時,而是在於長久,你記住了。從今日起朝堂上的黨爭,甚至我落去相位後,你都不要參合進去,等局勢明朗了再說。”


    “是。”


    隻要蔡卞跟在以後的天子一邊,無論黨爭如何,他都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畢竟蔡卞目前資曆比起蔡京和章直都淺了些。


    同時這也是一條退路。


    蔡卞退下後,章越又見了數名心腹,此刻他已是疲憊了。


    現在陳瓘入內。


    章越拿布擦了把臉然後對陳瓘道:“瑩中,遼事要你來主張了。”


    陳瓘端下臉盆後對道:“學生一切聽老師安排。”


    章越對陳瓘道:“還記得我之前與你說的話嗎?”


    陳瓘道:“老師指點學生的迷津,這些日子學生深有所悟。”


    章越笑了笑,自己總結的一套方法論,其實並非先見。


    有本暢銷書,總結出三f法則,首先就是focus,設置一個可以長期堅持可量化的聚焦(目標)。


    feedback,建立一個即時高效的反饋係統。


    fixit,通過反饋係統,一點一點糾正改善,最後通過大量練習反複驗證,日夜以此精進。


    章越從不怕將真經售予人,因為一般人聽不懂,就算有人聽懂了,自己又做不到。反而自己可以通過教授別人的過程中得到反饋,進一步完善自己方法論。


    當初打黨項時。


    章越就對官家說過,我將我這一套堡寨戰法,抄寫一千份貼在黨項城市大街小巷,也不怕對方知道了有應對之策。


    無他,對章越眼下而言,局部和一時勝負已不在現在的境界之內。


    而對大宋而言,最要緊是通過攻伐使係統升級迭代,而不是一時修了幾個堡寨占了多少土地。


    陳瓘即便身在章越門牆下多年,依舊是對章越有等‘夫子之牆不得其門而入’的即視感。


    聽說章越要將與遼事交給自己,他不免信心不足。


    章越對陳瓘道:“我所見之人中屬你的悟性最高,你便按著自己的悟性去與遼使去談,切記一切依著平常心來,出了什麽事由我來給你兜著!”


    陳瓘聞言道:“是,老師。”


    但陳瓘還是有些勉強道:“老師就沒什麽言語示下嗎?”


    章越失笑道:“我與你說一個禪宗公案,你拿此與遼使去談!”


    ……


    遼使蕭禧對陳瓘的到來非常不滿,最早與他們談判是樞密使孫固,後來是翰林學士陳睦,如今則成了副使剛入館閣的陳瓘。


    談判的使者官位一個比一個低,宋朝對遼事越來越不上心了嗎?


    陳瓘對蕭禧問道:“貴使可精通禪宗公案?”


    蕭禧不屑地道:“有何不通,本朝自太後以下,無不崇佛禮佛,凡得道高僧就算天子也是禮敬之!”


    陳瓘笑道:“那就好,如此也不怕貴使聽不懂了。”


    “禪宗曾有一段公案!”


    “我沒興趣聽什麽公案?”蕭禧斥道,“我問你大宋如此一再拖延下去,是不是欲與我大遼開戰!”


    “若戰火一起,河北成為一片焦土,是你一介小臣當此責任,還是朝中哪位相公擔此責任!爾等可明白其中的後果!”


    一方宋朝官員無不神色難看,陳瓘笑道:“貴使息怒,還是聽我講完這段公案再說。”


    “懷海講課時,總有一位老人隨堂來聽。有一天下課,學生們都走了,他不走。百丈懷海就問,汝是何人?”


    “老人道,我不是人。我曾住持此山,因有學人問,大修行的人還會落入因果嗎?我答道,不落因果。因此我墮為野狐身。請和尚代為轉語。”


    “聽完百丈懷海道,汝再問一次?”


    “老人便問:大修行的人還落因果嗎?懷海禪師答道,不昧因果!”


    “老人恍然大悟然後道,我已脫野狐身了。”


    蕭禧怒道:“這段公案不是‘野狐禪’,懂不懂佛學的人都略知一二。實是粗淺至極!”


    陳瓘聞此大笑,然後道:“貴使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實不落因果和不昧因果,其實按照我的理解來說就是一句話,‘不落因果就是沒事不惹事,不昧因果就是遇事不怕事’。”


    蕭禧斥道:“豈有這般解釋,此乃離宗之言,是真正的野狐禪!”


    陳瓘道:“不錯,此話也非全對了,但也是水幾於道了。但宋與遼之間,不也是這般。”


    “自澶淵之盟以來,我大宋自問謹守盟友之義,每年歲貢繳付雄州可謂從不拖延,絲毫不落盟約之義,毫無惹事之處!”


    “而汝遼國卻再三挑起事端,從慶曆增二十萬歲貢不說,熙寧又強行劃界割我疆土,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起事端,屢屢以大兵壓境威脅於我,還真當我大宋怕戰不成!”


    蕭禧聞言冷笑:“你就是你說的沒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


    “怎麽你漢人還敢與我契丹一戰!忘了當年高梁河,岐溝關之事!忘了,當年的城下之盟了?”


    蕭禧說完,一旁隨從的遼使都是哄然大笑。


    笑聲未落,卻見陳瓘從袖中取出一劄砸在案上。


    “住口!”


    一聲怒斥將蕭禧等人笑容都僵在臉上。


    “從今日起爾契丹不配再用這等口氣與我大宋說話!”


    蕭禧大吃一驚,這些日子見慣了宋使的唯唯諾諾,幾時見到今日這般場景,他看去案上的劄子上赫然寫著‘平夏城’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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