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章越在府中休沐。


    章越素來辦事不急不躁,故而在此時反是想靜下心來旁觀一二。


    此時正值新蟹上新之時,府裏的庖廚煮了一些,章越便剝著蟹吃了。


    十七娘見章越吃得雙手都是蟹膏,不由莞爾,親自在旁動手給他剝蟹。十七娘看著一雙巧手剝蟹甚是巧妙,剝了半日手卻不沾了分毫。


    眼見蟹肉被剔好盛入碗中,章越不由歎道:“娘子的手真巧。”


    十七娘笑道:“官人嘴莫甜,蟹性寒,多沾些薑醋。”


    正說話間,得知吳安詩來府上求見,章越聞言似早有所料。


    十七娘道:“官人怎麽了?”


    章越道:“內兄必是為鹽鈔之事而來。”


    十七娘聞言道:“可是兄長又令官人為難?”


    章越道:“我也不知會不會為難,但今日來找我的定不止內兄一人,娘子,你幫我一並擋住,什麽話都等未時以後再說。”


    十七娘聞言抬起頭,看著章越此番卻有幾分決絕。


    十七娘吩咐了幾句,繼續給章越剝蟹道:“官人,京裏的衙內用些內幕倒買倒賣之事,並不稀奇。”


    章越笑著道:“娘子擔心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十七娘笑而不語。


    章越用筷子夾著剝好的蟹肉道:“有時候便如蟹這般,看著張牙舞爪的,其實就是盤中餐。”


    十七娘道:“既是有的人惡心人,那麽官人將他趕出去便是。若是怕得罪人,何必為宰相呢?”


    章越歎道:“娘子知我,說實話我對內兄有些愧疚,這些年……我有些話都沒和他說,眼睜睜看著他誤入歧途。”


    十七娘道:“能自強不息者才是君子,道理都是自己悟。”


    “似府中有些女使縱使明知他不行,我也從不點撥。我兄長連我爹娘都教不好,官人何必為了助人,令自己一身疲憊呢?”


    章越點點頭道:“娘子說得是!”


    ……


    這一日不知多少人前往章府吃了閉門羹。


    秋日的天有些燥熱。


    而在交引所的大門前,布告已是張榜貼出。


    數名身穿綢衣的男子都坐在大門外幾十步的酒樓,隔著窗簾看著這一幕,他們身份敏感,自不能去交引所裏拋頭露麵,都是透過人傳遞消息。


    此刻布告張榜後,人人都去爭看。


    茶肆裏一人道:“莫慌,且看到底說得是什麽,咱們再想對策。”


    “這些年咱們還是有些底蘊的。我們不托市,鹽鈔漲不了多少。”


    另一人道:“不過多少是要賠一些。”


    末座的一人道:“今晨吳大衙內到了章府,估摸著找章丞相去鬧了。”


    “好計,幸虧你早有主張拉了吳大衙內下水。我看章丞相不會這麽狠,連自己內兄都見死不救吧!”


    “還是高兄高明,事先想了這一步棋,這吳大衙內也是夠貪的。”


    那姓高的男子冷笑道:“不錯,他要咱們難過,章家也別想好過。”


    這時候一人上樓。


    “告示寫得如何?”


    “確實是鹽鈔兌天下各路官鹽,同時朝廷今年停止增發鹽鈔!”


    “今年停止增發鹽鈔!”


    聽了這一句話,眾人都是色變。


    一年一千萬貫的官鹽,而市麵上流通業也隻有一千萬貫的鹽鈔。若停止增發鹽鈔,那麽鹽商還不得爭購鹽鈔來兌鹽。


    “章三,這是要將咱們往死裏整啊!”


    為首之人驚怒交加。


    “那開市還買不買?”


    “買什麽,大不了欠著,朝廷還能拿我們怎麽辦?”


    “咱們且一起去鬧,看章三能不能頂得住。”


    “還真把大宋當作自己家當著呢!這天下是姓趙的,不是他姓章的!他就是一個管家!”


    “就是,他章三還能當一輩子的宰相不成嗎?得罪了咱們,且看他晚景如何!”


    幾人這麽說著,但下麵的交引所卻是一片沸騰,門前的商人百姓握著手裏鹽鈔和鹽鈔票據,都是發出歡呼之聲。


    然後這些人群起爭相湧入了交引所中。


    對於絕大多數百姓而言,尚不知什麽是賣空的概念。即便有昨日賣的,也是他們手裏有多少鹽鈔,便賣多少。


    即便是虧了,也虧不多。


    而對於這些衙內而言,利用交引所的交割漏洞,空手套白狼進行賣空,才是他們大舉賺取利潤的辦法。


    可他們昔日的貪婪,今日成了他們的毒藥。


    昨日門前無數人垂頭喪氣,而他們在酒樓舉杯暢飲。


    王仲修還譏諷,不是什麽人都可以一朝發財的。


    今日看著眾人高興成這般,他們則是麵無表情地看著窗簾之下。


    秋日的陽光照在窗外,此刻竟顯得是那麽的刺眼。


    “不買!死也不買!”


    “我看章三能奈我何?”


    為首的王仲修幹脆利索地道了這一句,他將昨日王珪的叮囑全部拋之腦後。


    “不錯,咱們不好過,誰也別想好過,整個汴京也別想有人好過!”高姓男子言道。


    對方是高遵裕之子高士充,平日與王家來往密切,這一次他也是賣空之人。


    僅是高士充與王仲修二人的身份,在汴京裏便可以橫著走了,其餘數人也是衙內中的衙內,更不用說在章府上的吳安詩。


    此時此刻得知章越不肯見自己,吳安詩已是在客廳裏開始摔茶碗和家具了,大罵章越忘恩負義,不知感激吳家多年來的照拂,早知當初自己便不支持妹妹嫁給了他。


    “交引所一開市,鹽鈔便漲作了一倍,而且還在漲!”


    此言一出,幾位衙內都是當場色變。


    ……


    章府內,章越合著眼睛,聽著十七娘撫琴。


    誰知道讓吳安詩在客廳裏如此破口大罵不太好,但章越也是由著他去了。


    反而聽著十七娘撫琴,令章越有些心醉,不由想起年少時,坐著吳家的船和十七娘一起上京的日子。


    那時候自己和吳大衙內的關係還相當不錯呢。


    娶了人家妹妹後,就將哥哥丟作一旁,好像是有點不仗義,不過章越已是不太在乎了。


    自己雖可以將吳安詩丟出府去,不過還是且由他罵著,否則自己老婆也不會愧疚地撫摸琴賠罪。


    這時候彭經義入內給章越遞了一個條子,章越看了條子後對彭經義厲色道:“告訴葉祖洽,不要怕這怕那的,更不要管任何人給他遞條子,一切幹係都由我來擔著!”


    “繼續將鹽鈔炒高!收市前我要讓鹽鈔漲到一席十五貫!”


    “且看以後誰敢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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