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祖洽之前十餘年為官經曆,從沒有今日這麽難。


    交引所並非葉祖洽一人決斷,當初章越設置交引所時,辦了一個董事會,是作為隔絕交引監直接管理交引所的隔離之用。


    葉祖洽雖可以幹涉或直接任命交引所的董事長,但是交引所平日管理,則又是由大掌櫃及掌櫃等人負責經營的。


    經過這麽多年的經營,交引所的股權結構已是極為複雜。


    其中有皇室,兩宮太後的,外戚宗室的,還有朝廷三司和原陝西路轉運司(永興府路轉運司),以及韓琦、曾公亮、文彥博、富弼、吳充、章越等曾經的或在任的元老重臣,黃履,蔡京,葉祖洽等交引所出身的新貴官員,沈立這樣的管理層,對鹽業舉足輕重的陝西大鹽商們,最後是老百姓和普通商人這些散戶。


    這樣錯綜複雜的結構,導致了朝廷沒辦法當交引所的家。王安石當年主政,也沒有動交引所。


    王安石要理天下之財,怎不思將交引所完全納入朝廷的掌控,但其中牽扯幹係太多,最後令他放棄。


    與交引所類似的還有熙河交引所。


    熙河交引所裏不僅有汴京交引所的股份,還有熙河路經略司,秦鳳路轉運司,以及章越,王厚,高遵裕等人股份。


    所無論是交引所和熙河路交引所的大掌櫃由每年一次的董事會任命,而大掌櫃可以不買葉祖洽的賬的。


    現任的大掌櫃是沈陳,正是他的眼光最早入股了交引所,而作為回報章越也給了沈家叔侄一直以來的支持。


    如今沈家已是汴京舉足輕重的家族。


    沈陳的叔父沈言早已過世,沈陳作為沈家如今的掌門人,他秉持著沈家經商的宗旨,那就是經營任何生意,一定要與朝廷打好關係。


    沈家如今能夠有一個官商的身份,是多少普通商人所夢寐以求的。


    沈陳自是穩字為主道:“章公還繼續為相,還是不可將這些衙內得罪太深才是。”


    葉祖洽道:“可是章公已是嚴詞說了,要收市時,十五貫一席鹽鈔。”


    沈陳道:“章公的意思,咱們自然要辦。如今還早著,這樣咱們先不托著。中途讓鹽鈔跌下來,給昨日賣空的衙內們一個機會,後麵咱們再拉上去。”


    葉祖洽道:“你是說故意先漏一張網,放走幾條大魚。”


    沈陳點點頭道:“打獵都要圍三麵,否則有人會狗急跳牆。”


    葉祖洽道:“隻是章相公為此事倒是謀劃甚久,這樣……”


    沈陳道:“肯舍一些錢買平安的人,也算是聰明人。至於不聰明的,料想章公也沒必要手下留情了。”


    “你我這也是為了章公計啊!”


    葉祖洽道:“也好。”


    他們二人桌前,放著一堆條子。


    ……


    而身在酒樓的一眾衙內,正焦急地踱步。


    “降了降了!”


    “鹽鈔從十二貫一席降至十貫一席……”


    眾衙內都露出驚喜之色,但旋即又皺起了眉頭。


    不過大多數人都是昨日五貫多賣的鹽鈔,今日要他們十貫買進,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忍受斬倉割肉的損失。


    王仲修掀開窗簾看著交引所裏不斷出入的人流,都是聞風而來的商人。


    一旦官鹽放開,商運商搬,憑鹽鈔便可自由購買官鹽,所以以後要買官鹽隻有憑鹽鈔支取的,以後鹽鈔會更貴。


    這是誰都料到的事,所以商人們都是聞風而動。


    確實王仲修作為衙內的判斷還是有的,另一個時空的曆史上,蔡京放開官鹽商運商賣,一切憑鹽鈔支取後,各地商人購鹽熱情奇高無比。


    隻是蔡京之後濫發鹽鈔,並不斷用舊鈔換新鈔的辦法坑害鹽商,最後導致此良法變惡法。


    但章越卻反其道而行之,沒有新發鹽鈔,倒不是他能管住手,而是交引所的利益更大。


    酒樓的雅間中,因為四麵隔著窗簾的緣故,故而白日也亮著燈火。


    王仲修來回踱步然後道:“稍後我會親自與葉祖洽,沈陳商量,然後親自叩門拜訪章丞相,看看能不能將鹽鈔交割之日後延。我想一時有些難處,拿不出鹽鈔來交割,交引所那邊也是可以理解的,章丞相不會這般不通人情。”


    “這些年咱們大風大浪也經得不少,能同在一條船上也不容易。當然諸位你們要去買的便自己去買,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沒有理由非要綁死在一起。”


    眾人聽了王仲修之言都是稱是。


    酒樓裏的衙內也是經曆過不少風雨的人,有了王仲修的話便稍定下心來。


    雖說如今可以賠錢離開,但人總是不甘心的。


    但也有少數人悄然下樓。


    其中一人拿了巾帕抹了抹嘴,走到一旁對一人吩咐道:“將昨日沽空的鹽鈔都買回來。”


    “郎君這……可是虧了一大筆錢啊!”


    對方道:“王仲修不聽他爹的話,以為能走通章三的路子,真是做夢。”


    “以往我等高高在上,俯視眾生,沒將旁人當人看。沒錯,我們確實憑此賺了很多錢,但如今朝廷已是出手了。”


    “但該舍還是要舍,莫作貪得無厭之念,就當這數年白辛苦一場了。”


    “郎君,那我去了。”


    對方點點頭,臉上露出了艱難決絕之色。


    ……


    隨著數人下場購買鹽鈔,當場交割賠本離場,頓時鹽鈔的價格更是繼續猛漲。


    得知此事後,沈陳和葉祖洽都是鬆了一口氣,聞得消息蜂擁而至的商人,輕易地將鹽鈔炒高,最後收市時落在了十五貫。


    王仲修待得知鹽鈔又漲上去後,便在收市之前與高士充等人一並前往了章府。


    王仲修投遞拜帖,就和沒事人一般來拜見章越。


    章越見了王仲修,高士充本要與王仲修一起進入章府最後還是膽怯了,他與其他人一並在府外的馬車上等消息。


    王仲修道:“聽說鹽鈔如今漲上了天,此於國計民生不利,當年太皇太後委相公平抑鹽價之事曆曆在目,不知如今相公有何妙策?”


    章越道:“解鹽鹽池被淹,令朝廷一年損失鹽利五百萬貫,官鹽百萬餘席。”


    “本相若能從別處找來這百萬餘席鹽鈔,何必發愁呢?”


    王仲修道:“丞相剖析厲害,王某佩服之至。”


    “隻是民心如沸,物議滔滔,天下庶民又有幾人能解相公這番苦心呢?”


    “恐怕到時鹽價一旦漲起便難抑。”


    章越笑而不語。


    王仲修道:“相公鎮定自若,看來胸中早有良策,怕是我多慮了。家父常道相公是臥龍鳳雛一般的人物,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臥龍鳳雛……章越道:“令尊謬讚了,這些年也頗多受之教誨,實在是受益匪淺。”


    “如今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與衙內道之。”


    王仲修道:“下官洗耳恭聽。”


    章越道:“你要狼嘴裏搶肉吃,下手一定要快,要趁著狼嘴咬下之際,將肉奪出否則就要斷了一隻手。”


    “該收手時便收手。”


    王仲修道:“敢問相公一句,狼嘴是何?”


    章越笑道:“是規律,是天道。”


    王仲修道:“可是據我所知是,相公下得令,難不成相公自比為規律和天道不成嗎?”


    章越聞言笑道:“衙內錯了,錯了。”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炒買炒賣鹽鈔之物,若走到最後便是贏家通吃,一旦如此此物也就壞了,故而朝廷行的是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說白了,就是不能讓贏家賺得太多,也不能讓輸家輸得太慘。否則掀翻了桌子,誰都沒得玩,這就是規律,這就是天道,這就是損有餘而補不足。”


    “就算沒有我下此令,難道就沒有第二個人如此為之嗎?朝廷這個家還是有人要當下去的。”


    章越這番話可以用一句台詞概括,經商你既要懂得市場經濟學,也要懂得政治經濟學。


    既要憑著本事吃肉,更要懂得看天色。


    如今天色變了啊!


    王仲修臉色難看,端起茶盅又是放下,章越道:“衙內,我與令尊既是師生,又是同殿為臣,你有什麽話不妨與我直說。”


    王仲修此刻已是方寸大亂,聽章越之言沒放在心上,而是問道:“什麽話?”


    王仲修有些狼狽,旋又抬起頭道:“相公,此中是否你布得局?”


    章越搖頭道:“此中沒有什麽局。隻是我奇怪,整個汴京的市麵上最多也不過百萬席鹽鈔。”


    “但昨天一天賣空鹽鈔的空單竟達二十餘萬席。”


    “到底哪有這麽多的貨?又哪有這麽多的錢?真是喪心病狂啊!”


    王仲修重重坐下,其中這些鹽鈔大多是他們在市麵上拋空的。


    王仲修道:“相公……”


    章越道:“你們拋空了多少?能接得回來嗎?”


    王仲修大怒,若是能接得回來,自己還用得著上門嗎?就算接得回來,自己就要傾家蕩產。


    “可否寬限些時日?”


    章越搖頭道:“不能。其實幾十萬貫的銀錢,你讓朝廷往哪裏找?”


    王仲修欲言又止。


    旋即章越又道:“不過也不是不行,這裏是紙筆,你將所有的事都寫下來!”


    “先寫下來,後麵慢慢再說!否則你便按收市時的十五貫買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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