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案之上的英明汗緩緩揚起臉,目光環顧四周,平靜的望向這些爭論不休的貝勒們。


    已是花甲之年的努爾哈赤身形挺拔,鼻梁隆起,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保持著當年龍虎將軍的堅毅。


    此時此刻,努爾哈赤剛剃過的頭頂微微泛光,腦後的小辮垂在胸前右邊,披發右衽的姿態顯示出這位後金大汗入主中原的雄心。


    他左手輕輕撫弄座椅上的把手,右手翻動著厚厚一遝從沈陽發來的密信,目光掃過,從信劄中抽取一封,拆開看時,紙上寫著鐵嶺參將丁碧幾字,他很快讀完,再次抬頭望向各旗旗主,終於開口道:


    “明軍進駐開原、鐵嶺,劉綎義子在城中蠱惑人心,屠戮女真,丁參將避難沈陽,此事爾等可知?”


    代善、黃台吉、莽古爾泰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丁碧是大金重點收買的遼鎮將領之一,在他的協助下,遼東幾個軍事重鎮都已安插好內應,隻要大軍逼近,便可兵不血刃,將其納入大金版圖。


    丁碧在鐵嶺經營多年,如何就被這夥大明客兵輕而易舉趕走了呢?


    幾位貝勒都知道,大汗英明神武,對遼人頗為仁慈,不忍殺戮,若是沒有了這些內應,隻能強攻破城,到時又不知要死傷多少人了。


    “阿瑪的意思,這開原不打了?”


    莽古爾泰麵露喜色,他阿瑪常說,若非內應協助,不可輕易攻打明國堅城,以免折損,看來今日父汗終究是站在了自己這邊了。


    努爾哈赤哼了一聲,目光落在這位五阿哥身上,冷冷道:


    “正藍旗旗主莽古爾泰,朕問你,當初朕十三副鎧甲起兵,披荊斬棘,創立八旗,何為八旗?”


    正在得意的莽古爾泰根本沒想到父汗會這樣問自己,叫他正藍旗旗主,分明已有不滿之意。


    莽古爾泰誠惶誠恐,不知如何回答,跪倒在地,金錢鼠尾辮後麵,已是汗涔涔濕了一片。


    努爾哈赤目光徐徐掃過眾人,不怒自威,一眾貝勒紛紛低頭,大汗雄渾有力的聲音在殿中響起。


    “八旗以牛錄為單位,牛錄即為大箭,一箭易折,十箭難斷!分你們牛錄,就是要爾等勠力同心,如此方能所向披靡!”


    努爾哈赤轉眼望向代善,叱吒道:


    “既為大阿哥,便要做幾位小貝勒表率,若再敢蓄意挑撥離間,你當知如何?!”


    代善連忙磕頭稱罪,悻悻的回到自己位置上。


    努爾哈赤環顧四周,從禦案上起身,恰好望著窗外一隻翱翔的海東青,平靜說道:


    “朕所慮者,非一城一池之明軍,而是遼東漢人之頑抗,”


    “朕在天命元年便說過:吾國何故分主人、奴仆,大人、小人?若有人怨恨其國,來投我等,且盡心效力,我等必不使其為奴仆、小人!”


    努爾哈赤說到這裏,望了望殿外還在等候的包衣奴才李定國,摸了摸鼻子,繼續道:


    “然漢人有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遼鎮之中,願與大金交好者,大有人在,然冥頑不靈,妄圖抗拒大金者,為數亦不少!”


    “遼人凡兩百七十萬眾,皆悍勇善戰之輩,一旦警醒,我大金皇圖霸業,終是泡影!”


    “二十年來,朕對遼人,分化之,收買之,擊殺之,殫精竭慮如履薄冰,以至有薩爾滸大捷,有大金如此之形勢,”


    努爾哈赤說到這裏,語調忽然提高許多,目光變得凶殘起來。


    “劉綎義子,不過一把總耳,卻以小兵抗拒我大軍,螳臂當車蚍蜉撼樹!於渾江阻擊鑲藍旗,重創阿敏,墮我大金士氣!又以招魂、發餉,蠱惑人心,遼中愚民,皆為其裹挾,勢力大增,遼鎮難製,竟敢北上開原,公然挑釁大金,此等賊人,狼子野心,如果及早鏟除,後必為我金國心腹大患!”


    “朕所慮者,乃是人心向背,朕可以不要開原,不要鐵嶺,但萬不可使遼人有一絲反抗之心,朕令!”


    聽到大汗要發布王令,幾位貝勒紛紛抬起頭來。


    “正紅旗旗主代善!正藍旗旗主莽古爾泰!正白旗旗主黃台吉!鑲藍旗旗主阿敏!”


    四人立即抬頭望向後金大汗。


    “朕命爾等,即刻率本旗勇士,會同蒙古璦兔、蘇不地等部族,攜帶火器,圍攻開原、鐵嶺,破城之日,城中軍民全部屠戮!雞犬不留!賊首劉招孫,押至赫圖阿拉,千刀萬剮!”


    萬曆四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午時初刻。


    開原城外圍陣地,靖安堡。


    “上玄護!各人遮住麵門!韃子又要放箭了!!”


    靖安堡內,兵馬川流不息,手持長槍浙兵的與配備長刀的宣大兵組成聯合戰隊,由各營把總帶隊,一起踏步前行,他們在厚重的堡門前停下,靜靜等待後金軍破城後的巷戰。


    距離長槍兵與長刀手數步之外,便是一道三丈多高的圍牆,牆外還有一條一丈五尺寬的壕溝。


    三天前,守軍在壕溝中插滿竹簽,倒入鐵蒺藜,還將清河河水引入溝中,形成了一條小小的護城河。


    這便是靖安堡基本的防禦工事。


    圍牆兩端,是高高聳立的懸樓,上麵躺著些明軍屍體,他們身上插滿了箭羽,有些人被鉛彈擊中,一時沒有死絕,在懸樓上痛苦呻吟。


    明軍弓手頂著對麵密集的箭雨和火銃,快速通過長廊,將同袍的屍體推下懸樓,接替他們的位置,不停用重箭和後金軍對射。


    這些弓手由朝鮮兵和遼兵組成,朝鮮兵射術精湛,遼兵悍不畏死。


    堡內的火炮大部分被調往開原城頭布防,他們現在便成了炮灰的角色,拚死守衛著靖安堡吊橋,負責對建奴進行遠程打擊。


    後金軍想要越過壕溝攻入屯堡,必須經過墩台前這座已經收起的吊橋。


    源源不斷的弓手從墩台上爬上來,在垛口間穿梭不停,一些自發前來的遼民壯丁將滾石檑木搬上城牆,然後抽冷子扔下一塊石頭,砸向那些僥幸通過壕溝的後金兵。


    雙方密集的箭雨如淩空飛過的蜂群,在靖安堡上空穿梭不停。


    兩千五百名鑲藍旗戰兵,抵近到距離墩台三百步的位置,兩千五百張短梢弓微微上揚,箭頭斜斜指向天空,成千上萬支輕箭被射向天空,飛升至最高點,然後以拋物線的形式急速墜落,借助重力勢能加速向明軍陣地衝去。


    片刻之後,如同夏日暴雨傾盆而下,鋒利的箭簇擊打在明軍玄護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懸樓上傳來一片明軍哀嚎之聲,至少有五六十人被射中,他們很快也射出一波重箭進行還擊,不過明軍攻擊顯然比後金軍弱很多,堪堪隻有十幾個披甲真夷倒下,剩餘的其他戰兵則是麵無表情繼續張弓射箭。


    十五歲的費揚武立於馬上,久久注視墩台上飄揚著的“賀”字、“劉”大旗。


    前日,兩個逃出靖安堡的內應稟報,堡中守軍,為賀世賢、劉招孫麾下一部,還有部分宣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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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渾江戰後,鑲藍旗遭受的各種屈辱,代善黃台吉等人對鑲藍旗兩兄弟的欺淩打壓,皆是拜這劉招孫所賜。


    費揚武稍顯稚嫩的眼中露出深刻恨意,咬牙啟齒道:


    “弓手停止射擊,包衣驅趕漢人上前填壕!敢有後退者,格殺勿論!”


    背插小旗的巴牙剌立即驅馬前行,來到大軍後陣,將和碩貝勒的命令傳達給那些摩拳擦掌包衣阿哈。


    “給主子好好填壕,殺光這群南蠻子!也升你們當包衣!聽到沒有!”


    片刻之後,披著棉甲、手持順刀木棒的包衣阿哈,驅趕著一大群難民,如同趕羊一般,往壕溝方向前進。


    進入距離壕溝不足百步的位置,一個佐領模樣的包衣阿哈站出來,麵朝站在寒風中全身發抖的難民,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每人抱塊石頭,跑到壕溝前麵,把石頭丟下去,回來繼續撿石頭,城頭那夥南蠻子被主子殺光了,沒事兒!”


    “等填完溝了,你們就是主子的奴才,以後給主子做事,立了功,還能抬旗,”


    “都別想跑!主子都在後麵看著,看見沒,巴牙剌手裏的箭可準了,想死的,就試一下!”


    佐領說罷,轉身往後退了兩步,黑壓壓的難民還沒反應過來,呆呆的站在原地。


    包衣中悍勇之人,已經拎著順刀,開始砍殺那些落在最後麵的難民。


    難民像炸了窩的馬匹,連忙從地上隨便撿起塊石頭,便朝壕溝衝去。


    曹忠清望見一個身材瘦弱的老頭,手裏就拿著快雞蛋大小的鵝卵石,混跡在難民人群中,晃晃悠悠的往前跑,連忙上前兩步,一腳將那老人踹倒,怒道:


    “你這老東西,還敢糊弄主子,待會兒老子把你也填壕了!”


    老頭望著這名凶悍的包衣兵,全身發抖,再次撿塊稍大的石頭,剛走了兩步,便被迎麵飛來的一支重箭射中,無力倒在了地上。


    墩台上明軍立即發動攻擊,這種驅趕百姓填壕的事情,是建奴常用的手段,遼兵早已見怪不怪,若是心存婦人之仁,坐視不管,任由他們將壕溝填平,那樣隻會死更多的人。


    不等上官下令,賀世賢麾下遼鎮弓手便立即難民遭受這樣的攻擊,


    曹忠清見狀,知道是自己表現的良機,於是不顧身邊飛過的箭簇,揮舞順刀,一邊劈砍那些落後的難民,一邊瘋狂叫道:


    “趕緊填壕,待會兒殺光這夥南蠻子!主子給你們抬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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