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祥蜷縮著身子,躲在土坑中,不讓開原兵發現自己。


    微風吹過,籠罩在前方的白煙漸漸散去,可以望見壕溝後麵壘起了一道齊胸高的土牆。牆頭插滿密密麻麻的箭羽,估計有上萬支輕箭覆蓋此地,不知射死了幾個狗官軍。


    高大哥慘死的畫麵在眼前浮現,高迎祥咬了咬牙,正要衝向土牆,牆頭伸出一根根黑黢黢的棍子,高迎祥愣了一會兒,想起這是火銃銃管。


    “一、二····”


    從銃管數量上判斷,土牆後麵的火銃兵不過隻有幾百人。


    這也難怪,狗官軍剛剛自己打了一仗(張春叛亂),死了好多人,元氣大傷,兵力必然不足,再說京師這麽大,也不能把所有人都調來永定門,除非不想鎮守其他城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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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驢毬子,幾百人還不逃,狗皇帝給你們什麽好處!你們這麽給他拚命!”


    背後響起刺耳的鈸鑼聲,高迎祥知道那是老營總攻的號令。


    一陣密集的箭雨從護城河南岸升起,無差別覆蓋北岸陣地,剛才還在射擊的火銃兵立即倒下一大片,還在和官軍纏鬥的流賊也被自己人的箭雨吞噬。


    “立即攻城,後退者死!”


    各營長家在後麵拚命揮舞令旗,逼迫流賊死命攻城,衝到前麵的流賊沒了退路,隻得瘋狂朝長槍陣撞去。


    不等衝到近前,他們紛紛踩中埋設在壕溝旁邊的地雷炮,地雷炸響,那些倒黴的流賊被炸得七零八落。


    一隻斷手從而天降,落到高迎祥旁邊,高迎祥打了個寒戰。


    地雷炮沒有擋住流賊進攻腳步,越來越多人渡過護城河,跳下木板,手腳並用朝壕溝爬來,好像壕溝後麵藏著座金山。


    確實藏著座金山,隻要越過壕溝,衝過矮牆,就可以攀登城牆,獲得萬兩白銀。


    幾次打順風仗的經驗告訴高迎祥,衝到城下,官軍便會喪失鬥誌,向闖軍投降。


    在偏關縣是這樣,在太原是這樣,在寧武關還是這樣。


    這次闖王派給劉大將軍七八萬人馬,大兵壓境,何況城中還有闖軍內應,破城問題應該不大。


    高迎祥想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不要上前冒險,等大隊人馬占據北岸再說。


    他望見胸牆靠近中間的位置,還有條狹窄的通道,約莫能並排通過兩人。


    這條通道無疑是官軍陣地的唯一缺口。


    近衛第十二軍的新兵沿著通道快速殺出,他們河邊組成小三才陣,對著剛剛登岸的流賊發動猛攻。


    衝在前麵的流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們來不及結陣,就被官軍前排長槍兵紮了個對穿,流賊被驅趕回河邊,後麵的人被擠著落入冰冷刺骨的河裏。


    此時北岸流賊人數已超過五百人,這些人都是流賊中的炮灰,他們武器低劣,身上沒有鎧甲,作用隻為吸引開原軍火力,麵對開原兵犀利進攻,他們幾乎沒有什麽招架之力,很快就被鴛鴦陣消滅殆盡。


    第三波登岸的是闖軍精銳,主要為老營馬兵和山西邊軍家丁。皆為凶悍之徒,披數層鎧甲,手執利刃,剛跳上岸,便迎麵衝向長槍陣,憑個人勇武殺出條血路。


    兩邊距離拉近到二十步,開原軍將五人的小三才陣轉變成十三人大鴛鴦陣,長牌手頂在前麵。


    一陣密集的箭雨傾瀉而來,砸在長牌上錚然有聲,長牌後麵燧發槍砰砰響起,將憤怒的鉛彈射向對麵敵人。


    兩邊一輪遠程輸出後,各倒下幾十人,流賊揮舞長斧長刀,一頭撞進鴛鴦陣,頂著長牌手亂砍亂殺。


    “死戰不退!”


    “死戰不退!”


    近衛第十二軍軍的把總們,頂在最前麵,聲嘶力竭的對戰兵大喊,新兵們拚死抵抗,將突入鴛鴦陣中的流賊一一殺死,經過三輪搏殺,城外陣地隻剩最後一條壕溝,五百新兵傷亡過半,被迫退回土牆,憑借土牆繼續防守。


    越來越多流賊渡過護城河,人數迅速逼近萬人。


    “好啊,老營上來了,把這些狗官軍都砍死!”


    高迎祥大叫一聲,也跟著跳出了土坑,他徑直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鴛鴦陣。


    那鴛鴦陣的長槍手剛被一支重箭射死,失去長槍兵掩護,其餘戰兵隻守不攻,被全部殺死隻是時間問題。高迎祥將積攢已久的怒氣全都撒在眼前一個刀盾手身上,他身材高大,長刀大開大合,每次劈砍都砍得那刀盾手連連後退。


    高迎祥是流賊中的老匪,跟著闖王從延安縣一直打到山西,身上自有一股老秦人的凶悍,對麵那個身材矮小的刀盾兵被連砍數刀後,終於手臂發酸,支撐不住,長牌微微一鬆,露出破綻,被高迎祥直刺入內,一刀殺入小腹。


    “殺死你這狗官軍!殺!”


    高迎祥發出野獸般的吼叫,不斷將長刀捅入那刀盾兵腹中,直到一個長槍兵朝他殺來,高迎祥才一腳踹開那屍體,揮刀格擋刺來的槍頭。


    那長槍兵出槍凶悍,槍槍致命,高迎祥奮力格擋,身體連連後退,要看就要露出破綻時,對麵胸牆後麵忽然傳來鳴金聲。


    所有開原兵都開始往後退走,對麵那長槍兵狠狠瞪高迎祥一眼,持槍對著流賊,身子快速向後撤退。


    高迎祥等長槍兵撤走,回頭望去,隻見黑壓壓的闖軍已經從浮橋渡河過來,如潮水般席卷整個陣地,目測至少有兩三萬人。


    官軍成建製的抵抗已經被擊碎,北岸上千名火銃兵、刀盾手、輔兵匆忙向城牆方向退卻,最後兩百多名長槍兵負責殿後,他們組成薄薄三層陣線,勉強擋住潮水般湧來的數萬流賊,兀自死戰不退。


    “殺!”


    程亮猛地刺出一槍,槍出如龍,迎麵衝來的一個年輕流賊慘叫一聲,捂住自己脖頸,鮮血從手指空隙汩汩流出,不等流賊咽氣,便被蜂擁上前的流賊踩在腳底。


    程亮收回槍頭,稍稍蓄力,便再次刺出,順手又帶走一個流賊生命。


    “程軍長!!你咋還沒走?”


    訓導官黃友倫舉起裝填好的燧發短銃,猛地扣動扳機,轟一聲響,巨大的後坐力撞得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十步之外,一個張弓搭箭的老賊被擊中腦門,腦漿崩裂,倒在地上。


    “十二軍都死光了,一人活著有啥勁兒。有朱河指揮就行。咱是開原老人,護著中軍大營,皇上的兵快死光了,咱不上,誰上?”


    程亮氣喘籲籲,奮力想要從拔出槍頭,槍頭卻被骨頭縫卡住拔不出來,他著急望向前方,掄起短斧奮力朝前扔出去,一個滿臉橫肉的流賊被飛斧劈中,消失在一群奔走的人影中。


    “好,老夥計,咱哥倆今天一起守住這道溝,護住武定皇帝。”


    ~~~~~~


    城牆上火炮持續亢奮的嘶吼,炮彈如冰雹般傾瀉在黑壓壓的人潮中,一發發炮彈在人群中犁出一道道血槽,滾燙的鐵球將流賊軀體打得支離破碎,手腳五髒碎得到處都是,像是在重新組裝製作人形玩偶。


    不過實心彈的威力並不能震懾住瘋狂進攻的流民。


    上萬流民開始渡過護城河,他們聲嘶力竭的大吼,發泄著內心的仇恨,他們笑著哭著麵目猙獰,千萬張表情誇張的臉,最後模糊成一片直衝雲霄的憤恨。


    他們是什麽人?


    他們是流民,以前是安分守已耕田種地農民。


    他們是最狡猾最殘忍的人,表麵忠厚但最會說謊,不管什麽,他們都會說謊!


    一打仗就去殺殘兵搶武器,朝廷有危難他們就聚眾造反,他們最吝嗇,最狡猾,懦弱,毒如蛇蠍,他們總是被陰謀家蠱惑、利用——在這個古老國度,從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到太平天國,有幾場所謂的農民運動真正是為農民?


    但是,是誰讓農民變成這樣子的?


    是官府,是鄉紳,是謙謙君子,他們都該去死!


    為打仗而燒村,蹂躪田地,恣意勞役,淩辱婦女,敲骨吸髓!


    農民要給地主打雜(巡護,興修,雜忙),逢年過節給地主送禮(冬牲,年肉,芒掃),到了秋收地主卻可以獲得五成以上多則八成的收成。


    地主暴力催租,輕則毆打,重則打死,甚至對欠租農民“破其因囊,剔外腎”。


    他們的田地已經荒蕪,他們的村莊早已殘破,他們的親人已經餓死,成了別人的食物。


    最後,他們的生命,就像這小冰河氣候,絕望而冷酷。


    即便能活著逃回故鄉,這些人也會被餓死,被吃掉。


    跟隨那個叫闖王的叛賊穿越大半個北中國,一路走到現在,支撐他們的,是獸性,是動物的本能。


    現在,他們要將所有仇恨加倍還給官府,還給取代大明的齊國,還給劉招孫。


    “殺!殺官軍,殺!殺光他們!”


    擋在壕溝前麵最後一排長槍兵被瘋狂的流民淹沒····


    胸牆傳來一陣尖銳的竹哨,接著是近在咫尺的呼嘯聲,快要震破高迎祥耳膜,嗆鼻的硝煙味嗆的這個強壯的流賊差點流淚。


    “驢毬子,啥子東西!”


    高迎祥將脊背弓起,像一隻剛剛睡醒的貓,長刀從他左手換到右邊位置。


    最後一麵黑色虎頭旗還在陣地上空烈烈飄揚。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


    地上遍布開原軍屍體。


    胸牆後麵忽然升起百十支拖著長長尾焰的火箭,火箭發出的亮光照耀得高迎祥快要睜不開眼,他眯著眼望見火箭升至半空,接著俯衝而下,伴隨轟轟的爆炸巨響,護城河兩岸密集的流賊人群被火球籠罩。


    “這又是啥子東西。”


    高迎祥沒來得及細想,抬頭看時,一支火箭徑直朝他頭頂砸來,高迎祥知道這玩意厲害,連忙起身逃走,可是剛站起身,耳朵嗡一聲,隻覺熱浪從背後襲來,像被人掀了一把,他又摔回到土坑裏,下意識的用屍體蓋在身上,周圍灼熱無比,天上掉下千萬點火雨,四周響起流賊淒厲的嚎叫。一團團移動的火球慘叫著到處亂跑,一頭紮進冰冷刺骨的護城河中,在冰與火中沉淪。


    ~~~~~~


    當皇帝路過王恭廠火藥庫時,不知因為顧忌天啟大爆炸,還是想到了一個人,他決定順道視察一下火藥庫。


    張嫣去世後,老康被楊國丈排擠出內閣,職位一降再降,最後成了王恭廠的監工,負責監督地雷炮生產。


    這位開原的二把手現在沒了品級,連雷匠頭都可以對他指手畫腳。


    在地雷炮工坊車間,武定皇帝見到了闊別多日的康應乾。


    康監工兩鬢已經全白,瘦了一圈,劉招孫看見他,眼淚忍不住就掉下來。


    兩個月不見,老康竟老成這樣了。


    屏退左右,劉招孫指著門外大罵,說他嶽父不該這般落井下石,武定皇帝當即下旨將康應乾召回身邊,繼續做他的監軍。


    康應乾嗬嗬一笑,沒有鼓弄他的地雷炮,也沒有領旨謝恩。


    武定皇帝的大齊,正如桌麵上的火藥顆粒,已是四分五裂,成了一盤散沙。


    永定門響起神火飛鴉淒厲的鳴叫,又有無數生命跟著火箭一起升入天空。


    康應乾沉默不語。


    劉招孫道:“今日來找你,算是告別,朕馬上就要過去了。”


    康應乾放下火藥包,開口道:


    “陛下,今日之結局,自你當年在開原誅殺亂兵,庇佑商戶起,便已注定,所謂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成大事者,不可有仁慈之心。”


    “仁慈之心,你說是對你仁慈嗎?”


    武定皇帝似笑非笑。


    他對康應乾已算手下留情,如果不是皇帝出手,老康早被楊鎬一派整死。


    康應乾冷冷一笑:


    “臣謝陛下不殺之恩,臣已是將死之人,死與不死,又有何異?陛下對那群泥腿子,太過仁慈。所以才有今日。”


    劉招孫點頭。


    “陛下厚待流民,厚待百姓,沒想最後落得這個結局,可知陛下死後,史官會如何記載你?”


    武定皇帝笑說:“暴齊?第二個高歡?”


    康應乾補刀:“大齊還比不上北齊,畢竟享國不到半年。”


    “哈哈哈,也算曆史之最!”


    劉招孫大笑。


    “康監軍言之有理。”


    “那麽,陛下還有什麽打算?想與流賊議和嗎?臣可以去見李獻忠。”


    劉招孫笑聲戛然而止,麵若死灰。


    “兵臨城下,城破在即,有什麽好談的,不過自取其辱罷了。”


    劉招孫說著,從脖頸上取下一塊玉佩,遞與康應乾。


    “這是義父留給朕的信物,康監軍若能逃出生天,將此物帶回江西南昌府,還與義父墳前,給他老人家說,小十三的路,走完了。”


    康應乾一把拉住武將皇帝,急道:


    “真要當項羽不成!廣安門距離王恭廠最近,城外流賊兵力稀薄,突圍勝算頗大,隻要離開京師,收攏人馬,再去遼東,大齊仍有可為。勝敗乃兵家常事,那麽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不怕再多一次!”


    劉招孫沉默不語,最後道:


    “這一退,七年努力艱辛付之東流,再入關比登天還難,自薩爾滸以來,戰事延綿不絕,北方生靈塗炭,一切也該結束了。朕曆經大小七十餘戰,未嚐敗北,今日為流賊所困,時也命也!最後能和妻兒心腹死在一起,已經知足,不必多說,朕當與將士們同生死!”


    康應乾知道劉招孫性格,隻得收下玉佩,不再多說。


    武定皇帝推門出去,忽聽背後道:


    “陛下可曾後悔?”


    穿越者一腳邁出門檻,一腳停在屋中,沉默良久:


    “兩世為人,前生渾渾噩噩,為五鬥米折腰,而今轟轟烈烈走一遭,王圖霸業,美人相隨,便是最後魄散魂飛挫骨揚灰,也無怨無悔。”


    說罷,他帶著裴大虎轉身離去。


    康應乾等武定皇帝走後,一個人坐在桌前發呆,他望著腳下地板,望著地板上露出的一截火藥引線,胡須微微顫抖,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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