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杉做了個噩夢。夢裏,一個麵目模糊的家夥開著一輛212瘋狂的朝他衝了過來,餘杉不停的跑,每次一扭頭就會發現那輛車距離自己更近一步,在碰撞發生的最後一刹那,他從夢中驚醒。


    心髒劇烈的跳動,入目是病房白色的天棚。他眨了眨眼,隔壁床的家屬大姐已經打開了窗簾,正端著大茶缸一勺一勺的喂病人稀粥。窗外天色有些陰霾,看不出是什麽時間。餘杉掃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時間顯示是早上六點一刻。


    身側,徐惠坐在椅子上,身體伏在病床,側著頭睡得香甜。她的睡相很恬靜,微微蹙眉,睫毛長長,嘴唇微張,嘴角下方的白色被子晶瑩一片。餘杉看著好笑,轉頭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輕輕為其覆上。轉而左手懸在半空,試圖撫平她微蹙的眉頭,遲疑了下,餘杉又慢慢收回。


    正這個時候,病房的門猛的推開,穿著白大褂的大夫覺著病曆卡走進了,輕念了餘杉的名字:“十五床餘杉……”


    餘杉趕忙舉手算是應答,那大夫走過來說:“換藥。”


    說話聲吵醒了徐惠,這姑娘迷蒙著雙眼起身,反應了一下,趕忙起身幫著大夫忙活。打那大夫一進來餘杉就瞧著眼熟,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彭主任麽?


    妹夫金曉光的話猶在耳邊,餘杉可信不著這位二把刀,趕忙說:“怎麽換大夫了?之前那位呢?”


    彭大夫手上不停,一邊兒忙活著一邊兒說:“李主任準備手術呢,這幾個病房都歸我負責。”


    餘杉咧咧嘴,瞅著彭大夫說:“誒?我瞧你怎麽這麽眼熟呢?你以前是不是從師範畢業的?”


    聞言,彭大夫一愣,說:“啊,你見過我?”


    餘杉接茬,反而問:“不對啊,你一師範畢業的怎麽當大夫了?”


    彭主任一副‘少見多怪’的神情,繼續忙活著說:“我畢業那會兒分配到廠辦學校,後來學校裁撤,就給暫時分到了廠辦醫院。再後來廠辦醫院也要裁撤,就給我弄到了這家醫院。”瞧見餘杉一臉牙疼的神情,彭主任毫不在意的說:“不過你放心啊,我可是正經大夫。在濱江醫科大正兒八經的脫產培訓了兩年,拿的是本科學曆。”


    培訓兩年餘杉也不放心啊,於是說:“不是……你有醫師證麽?”


    “醫師證?”彭主任笑了:“那玩意不是統一發的麽?也就你們這些外行拿醫師證當回事,其實屁用沒有。實話告訴你,外頭那些治牛皮癬、嬌氣、不孕不育的江湖郎中,隻要有點兒門子掛靠個鄉鎮醫院,就能拿醫師證。”


    “啊?”餘杉嚇了一跳,這年頭醫師證感情這麽不值錢?


    又跟彭主任聊了半天,餘杉才鬧明白,這年頭不但社會上亂,連醫療係統也亂得要命。剛建國的時候,老大的國家真可謂一窮二白,什麽什麽都得白手起家。就拿醫療衛生係統來說,領導們有時候想的不是滿足群眾需求的問題,首要考慮的是解決有沒有的問題。


    在這種背景下,衛生部曾經刊發了一部神書——《赤腳醫生手冊》。這部書神在哪兒呢?神就神在經過短暫培訓,靠著這本書,拿著一根銀針、一把草藥,解決了幾億人的醫療問題。


    到了八十年代,國家恢複高考,這部神書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但其影響力還在持續。因為正規醫科院校畢業的醫生,單從數量上來講就遠遠滿足不了社會需求。


    2015年全國普通高校在校生數量是兩千五百四十八萬,而1998年的時候僅僅隻有三百四十萬。單從數量的對比上就能瞧出來,九八年這會兒的高考有多難,真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年頭對於普通家庭來說,考上大學,甭管什麽學校,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兒。老百姓甚至直接拿過去的科舉與之相提並論,說是金榜題名。


    也正是因著教育的滯後,導致了醫療衛生係統的滯後。在這種情況下,醫院分不到專業的醫科生就得自己琢磨路子。什麽路子呢?一個是自招,一個是委培。


    委培就不說了,醫院開出介紹信直接讓護士、或者大夫外出培訓,有脫產的也有在職的,培訓個幾年拿了本科、研究生學曆,再加上大量的實踐,這就是好醫生;而自招很有意思,裏頭很有些貓膩。什麽貓膩呢?就是醫院的自招名額大多都給了本醫院工作人員的家屬、子弟。這些人被招進來,幹的先是行政上的工作,等有培訓機會就出去培訓,過上幾年搖身一變也成了大夫。


    有鑒於這種情況,衛生部在九八年醫改的時候來了個一刀切。以九八年為分界線,夠條件的一律發放醫師證,有醫師證就有行醫資格。再往後,想要行醫就得老老實實去考醫師證。


    但九八年的醫改留個小尾巴,什麽尾巴?就是非專業醫科院校畢業的學生,可以考取醫科院校的研究生學位。以彭主任為例,他是師範畢業的,憑著本科證好好複習就能考取醫科大學的研究生,畢業後就成了大夫。


    等到了2012年,國家發現這事兒有點漏洞:某些覺著專業不好的學霸,複習苦讀一番,搖身一變成了眼高手低的醫科院校研究生,出來之後搞得醫患糾紛嚴重。於是國家又出台了補丁,2012年之前畢業的本科生,可以考取醫科專業碩士研究生,2012年之後畢業的想都別想。


    當然,後麵的事兒餘杉是後來才知道的。跟彭主任聊了半天,眼睜睜看著彭主任給自己換藥,餘杉一直著提心吊著膽。生怕彭主任把自己骨裂的左腿徹底搞成骨折。


    幸運的是,餘杉擔心的事兒沒發生。彭大夫利落的換完了藥,囑咐餘杉按時服藥、換藥,最後告訴餘杉沒什麽事兒今兒就可以出院。


    彭主任前腳剛走,徐惠問了一嘴餘杉想要吃什麽早餐,還沒容餘杉回答,病房門一開,丁大侃跟楊睿倆人跟哼哈二將一般晃蕩了進來。


    “來這麽早?吃了沒?”餘杉問。


    丁大侃打著哈欠說:“還沒呢。”


    餘杉瞅著徐惠說:“那你去買點早餐?”說著餘杉要掏錢。


    徐惠趕忙起身:“不用,我兜裏有錢。”說完拎著飯缸一陣風的出了病房。


    徐惠一走,餘杉拉下臉,用問詢的目光看向二人。丁大侃謹慎的四下看了看,拉過椅子坐在床邊,低聲說:“人抓住了。”


    “結果呢?”


    丁大侃心不在焉的說:“廢了丫兩條腿,掰斷三根手指頭,那小子交代了。”


    米回子從來就不是個硬漢,楊睿隻掰了他三根手指頭,這小子鼻涕眼淚都下來了,是問什麽說什麽。一問一答中,事情有了個大概的輪廓。一個多月前,米回子接了樁買賣,金主很大方,直接拍給米回子兩萬塊錢,在背街指明了餘杉正身之後,要求就一個,跟著餘杉。


    也就是在那一天,餘杉無意中發現米回子在跟著自己,將其引到偏僻小巷之後,倆人發生了衝突。再之後,漏了臉的米回子不敢跟了,找了幾個混子見天盯著餘杉的一舉一動。三天前,那位神秘的金主突然給米回子發了尋呼短信,要求米回子下手幹掉餘杉。


    金主當天就給米回子轉了三萬人民幣。這年頭的齊北,三千塊就能買人一條腿,三萬買一條人命絕對是高價。或許依著金主的意思,是打算用這錢買通米回子身後的郭槐。


    三萬塊一到賬,米回子起了貪心。琢磨了一番,覺著這事兒他自己找人就能給辦了,於是就有了後麵一連串的事兒。


    聽丁大侃、楊睿你一言我一嘴的說完,餘杉深吸一口氣,回想起車禍的一幕汗毛倒豎!真有人打算幹掉自己啊!


    他咬著牙皺著眉說:“問清楚金主是誰了麽?”


    丁大侃搖了搖頭,說:“米回子說他不認識,也沒留姓名。我跟楊睿問了下特征,據米回子說,那人四十歲出頭,身高也就一米七,操著一口南方口音,搞不清楚是哪兒的人。”


    四十出頭,一米七,操著一口南方口音……線索太過簡略,一沒相貌描述二沒身份信息,僅憑著這麽點兒線索去找人,跟大海撈針有什麽分別?


    這條線索等於徹底斷了,看來幕後的主使者很謹慎。在餘杉沉思的光景,楊睿說:“餘哥,這事兒還往下查麽?”


    怎麽查?這要放在一五年還好,滿大街的監控攝像頭,知道具體日期,運氣好就能找到主使者的視頻信息。


    餘杉緩慢的搖了搖頭:“暫時不用查了。”突然想起米回子,他問:“米回子怎麽處理的?”


    楊睿說:“老規矩,敲斷兩條腿,捆樹上報警了。”


    餘杉想了想說:“一會兒去辦出院手續,辦完了咱們直接離開齊北。”在餘杉看來齊北是暫時不能待了,始終在一旁窺伺的黑手且不說,單單一個不講理的郭槐餘杉就對付不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餘杉相信,幕後黑手對自己的監控僅限於齊北,他突然離開齊北就等於跳出了監控範圍。在此之後他才該考慮怎麽化被動為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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