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桓典麵色變了幾變,以往鎮靜的語氣罕見的帶有一絲心虛:“陛下,督郵隻有糾劾各縣屬吏、案檢非法等責,且為二千石遣吏循行,不得監察郡府。若使督郵行監禦史之責,一來無往例可循,名實不副、二來無以糾察郡府,彼又為郡府所舉,易與之包庇縱容,豈非重蹈故事?”


    皇帝輕笑一聲,很快給予了反駁,似乎聖意已決,不容更易:“這也簡單,著即詔使各郡督郵一律歸朝廷指派,如吏部轄各郡吏曹掾。再拔擢品秩,居郡丞之右,就再不怕郡守挾製,擾亂監察。”


    桓典剛想據理力爭,腦海裏驀然想起當初也是在滄池,皇帝對著他、侍中荀攸、少府張昶等一幹人,毫無預兆的要推行鹽鐵專營。那個時候他自然是不同意,熟讀《鹽鐵論》的他素來支持廢除專營,以‘進本退末,廣利農業’的說辭,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團結一致的關東、關西等士人在皇帝的合縱分崩離析。


    皇帝馭下,善於因勢利導,這是這兩年來朝野大臣在經過數場圍繞集中皇權的風波後,所得出的寶貴經驗。


    桓典並不是愚笨的人,此中皇帝已在言語中透露出重用禦史台,使之成為監督中央以及地方的監察係統,隻要監禦史重設於地方,桓典的官職雖然還是禦史中丞,但卻已是握著禦史大夫的權柄。隻是要想做到這些,就必須重新往地方派遣得力的監察官員,這勢必會引起地方勢力、即當地豪強與郡縣長官的強烈反對。


    如果皇帝是真的要推行監禦史的製度,桓典自然當仁不讓的幫助皇帝推行下去,甚至不惜得罪地方上的實權派。可若是皇帝要拿這種大事與桓典做利益交換,以桓典的脾性,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他也不再虛與委蛇,跟皇帝在對方故意拋出來逼他的幌子做無謂的爭辯,徑直說道:“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臣忝為職守,日夜憚勤,也是為了陛下之天下!監禦史乃便宜之事,何有私利可言?還請陛下睿鑒。”


    這等若是公然頂撞了,在一旁侍奉的穆順頓時大驚,本想出口嗬斥,但見對方是皇帝的師父、向來又積威已久,一時愣怔了下。而這時,皇帝卻先冷笑了一聲:“這也不假。”他頓了頓,眼神越發難以捉摸:“可我聽說治人之本,實委公卿及各司曹掾,得其才則政通人和,失其人則訟興怨結。”


    一邊說著,皇帝的視線也向桓典看了過來,桓典性子倔強,不肯低頭,隻肯勉強把視線移到地麵一塊塊斑駁的石磚上。


    皇帝見狀,心裏不由歎了口氣,同樣是耿直的脾性,他忽然覺得桓典比楊琦還要不好打招呼。或許楊琦在剛直之間,還有委婉變通,而桓典卻是有些死腦筋,不肯轉彎。


    剛才這番言行舉止,若是其他什麽人,皇帝沒準就厲色喝問了,可麵對桓典卻不行。


    誰讓他是自己的老師呢……


    為了說服這根硬骨頭,皇帝語氣懇切,放棄了尋常的那些手段,輕聲說道:“萬世之製固然完備,也敵不過人心。若朝中大臣真是一心為國,何有關東、關西一說?又如何會有政爭迭代、吏治糜爛?桓公博聞多知,應當明白我的意思,以如今的吏治,監禦史勢在必行,可又如何做到我所言的‘治人之本,實委公卿及各司曹掾’?”


    桓典知道皇帝是擔心他的立場,會在他權勢大漲之後出現影響朝局平衡的變故。他雖然是皇帝的老師,卻不是皇帝的親信,隻是剛好坐在禦史中丞的位置上,其性格、資曆、人望剛好又是禦史台最合適的掌舵者。礙於種種原因,皇帝也不好冒著風險把他這個眾望所歸的人調換下去,所以才想事先與他做思想工作,看能不能從他這裏換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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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雙方之間已經半遮半掩的把話說開了,桓典也不繼續裝聾作啞,拱手說道:“臣記得陛下開設吏部時,曾重訂官員考課之法,其中有‘若德教有方,清白獨著,即加褒陟。若治績無效,貪暴遠聞,登加貶退’等語。臣不才,忝為帝師,而無一日有所助益聖德,如今遭逢此任,臣以聲望所加、治國之重,斷不敢辭。若有處事不斷,臣願請自裁!”


    皇帝瞟了桓典一眼,對這個回答並不如何滿意,於是沒有吭聲,隻聽桓典接著又說道:“禦史台一旦監察上下,必然權重,而憲台又位居外朝,與禁中交通不便,不易時時為陛下所製。愚臣淺見,不妨另設一職,以溝通憲台,直達天聽。”


    “另設一職……”皇帝沉吟道,至此,他也覺得再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假意思量一番後,沉吟答道:“我看也無需新設,尚書台同為‘三台’,又有‘中台’之稱,溝通中外。自訂立、明確各部職權以來,權責明晰,各有所重。若論起監憲台之政,以為督查之任,我看刑部就可以。”


    刑部的前身就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訴訟等事務,改為刑部以後,其司法訴訟的權力被移交給廷尉,隻有一個對重大案件最後審理和複核的權力。這個職權雖然關鍵,且淩駕於廷尉之上,但跟執掌財貨審計的度支部、考核官吏績效的吏部比起來,這個權力未免太小。


    朝廷的權力軌跡自皇帝親政以來,便有著向九卿等部門分散具體政務的執行權、向尚書台轉移督查施政的監察權、以及向承明殿集中大政國策的決策權的趨勢。


    如今按皇帝的意思,刑部今後要負責在宏觀上指導、協調、督管禦史台、廷尉等相關部門依法開展工作。雖然沒有明確的規定職權,但表述越籠統,其可操作的權力範圍就越大。


    桓典是個慎思篤行的人,對皇帝有意識的將行政權力一分為三、使朝廷各部門的職權更加明晰的用意當然十分清楚。皇帝早先話裏也做過許多暗示,如今說起來,不僅是要他同意,還需要他身後站著的關東士人、楊氏等人對刑部新職權的讚成,並在彼等麾下的禦史台權力大增以後還能受到皇帝的掌控。


    皇帝關注著桓典臉上神色的變化,點了點頭,繼續說道:“禦史中丞及侍禦史等官,執憲中司,內掌蘭台,糾察百寮。但彼等終歸少府轄下,如今尚書台與謁者台皆已分離自立,禦史台位置重要,也當如此。”


    桓典神色一動,板著的臉終於有所鬆動,他拜道:“陛下睿鑒。”


    “監禦史的事情,且以督促派糧賑濟之名,選調廉潔能幹的禦史發往司隸各郡。等水到渠成,再上疏議論,定成製度。”皇帝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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