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諸將,皆豎夫屈起,無雄天下意,苟安樂目下而已。”【三國誌魏書】


    韓遂的全身悄悄燥熱了起來,‘棄義逐利’,這話實在是說到了他心坎上,他本就不是一個慈善柔仁的人,隻是:“我如何不懂?不過這‘信義’雖輕,但絕不可棄。你看看天下有多少人打著‘信義’的旗號,做的都是些自私牟利的事?何況,像閻彥明這個年紀的人,滿腔熱血,願為‘信義’二字赴死效命,我適才特意說與他聽,也正是出於這麽一番道理。”


    成公英心中早知是如此,麵上卻仍做出一副後知後覺的神色:“主公說的是,是在下失言。”他不多做解釋,是因為在潛意識裏並不讚同自己先前所說的那番話,與韓遂不同的是,成公英雖然也如韓遂等許多涼州人一樣重利輕義,但他骨子裏仍舊是信奉這一套的,不然也不會一直跟著韓遂篳路藍縷的走到今天。


    他悄無聲息的歎了口氣,有些意味不明的看了眼韓遂。


    “最近的消息,張濟率萬人離開襄武,往西北抵達首陽,離我軍可是越來越近了。”首陽縣位於隴西郡的郡治狄道東南麵,是渭河的源頭,水草豐茂。張濟所代表的朝廷官軍從隴西郡邊界的襄武縣轉移到中部的首陽,等若是轉守為攻,與屯駐在南邊武都郡、正不斷往北前進的兵馬配合起來,進一步給韓遂施加軍事壓力。


    成公英顯然未曾聽說這個消息,不由驚了一驚:“那李公……”


    隴西太守李參也是當初跟隨韓遂起兵,參與羌胡叛亂的強勢人物,作為朝廷正式冊封的隴西太守,在韓遂、邊章初次叛亂時,他甚至還是朝廷在雍涼所仰仗的砥柱之臣。他雖有忠悃之心,但腦筋靈活,在見到叛亂持續了兩年、朝廷對韓遂等叛軍幾乎束手無策之後,李參果斷背叛了朝廷,與韓遂一同謀亂。


    後來隨著韓遂、馬騰等一批叛亂首領被朝廷赦免,李參也被免去追究,由於朝廷當時無力對雍涼做出深度調整、一切以穩定為先,便隻好繼續默認了李參在隴西的地位。


    “李相如沉靜有謀,年歲雖長,但頭腦卻不昏聵。他老早就從襄武撤回了狄道,看似是為我等攔下張濟,實則……”韓遂冷笑一聲,眼神微微眯縫著:“隻要局勢有變,他隨時能搖擺大纛,做朝廷的先鋒。”


    成公英曾聽說過李參的響亮名頭,當年李參可是能征募大量隴西羌胡,簡拔精勇編練成軍、攪動一方風雲的人物啊。這種人即便是垂垂老矣,也仍舊有一顆獅子般的心:“隴西李公此人與主公素無情誼,其人又頗有智謀,張濟此番輕易便從襄武移駐首陽……其人不可不多做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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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戰爭的陰雲遮蔽在隴西上空,作為首當其衝的韓遂卻好似沒感到什麽壓力,仍淡淡說道:“張濟手下萬餘人,雖然多為董卓手下的西涼老兵,但就憑他的能耐,我還不放在眼裏……他也有自見之明,如不是益州得勝,又有二三萬人駐紮武都、李相如對他頻頻示好……就憑張濟,他還沒那膽量向我走前一步。”


    成公英想了想,點頭說道:“如今朝廷攜大勝之威,士氣正盛,而各處羌氐尚未全部歸附,以我等的勢力,還不到與朝廷拔劍相向的時候。”


    韓遂輕輕一笑,說道:“你高看朝廷了。”


    成公英一愣。


    “南征數月,禁軍已成強弩之末,如何能夠再戰?況乎關中今年大旱,若不想坐視流民生亂,必然要出大力氣賑濟。屆時糧草匱乏,士卒疲敝,朝廷就算要對付我,也是有心無力!”韓遂扭過頭來,眼裏滿是嘲弄:“是故這當下的局勢恰與你設想的相反,與討伐我相比起來,朝廷此刻更不願意逼反了我。”


    “主公睿鑒!”成公英恍然,低下頭應道。


    “不過,罕城還是得打,我身為大漢的方伯,圍城數月豈能勞師無功?而且也要給朝廷一個交代,不然君臣的麵子上過不去。”韓遂舒心的笑了笑,他眯著眼盯看了低著頭的成公英一會,眼底一道精光悄然掠過,似乎找到了一條最為妥善的法子:“拿罕城以及宋建麾下那群‘丞相’、‘大將軍’的人頭,足以抵得過宋建潛逃的過失了吧?”


    “是!”成公英再次說道,他自己已經明白韓遂主意已定,再說什麽都是沒用的。不過聽到這個結果以後,成公英心底油然而鬆了口氣,隻要韓遂沒有直接殺宋建,反而放其一條生路,那麽他在羌胡中間的威望就不會一落千丈,甚至還能借此獲得一個重信義的聲名。此外,韓遂這個決定也讓他心裏寬慰了很多……


    待他緩緩抬起頭時,見韓遂仍舊是那幅智珠在握的神情。


    “我不擔心朝廷。”韓遂最後說道:“我也不想著反叛,我甚至期待著皇帝能早些奮發、早些重開盛世。而我所想要的僅僅隻是有一塊能讓我安身立命的地方,隻要朝廷依然能保我富貴、權勢,我不介意繼續稱臣。可朝廷現在根本意不在此,皇帝要的是一勞永逸、要的是永無羌患,可為什麽同樣的人,馬騰、李參可以歸順,我就不可以?”


    當年轟轟烈烈、禍延西陲近百年的羌亂,遲早要終結在一代人的手中,他不可能是溪水漫流那般默默無聲、而該是如浪拍礁石那般壯烈激昂!所以對於涼州羌亂剩餘的頭目,有些人可以降服、有些人則不可以降服,而該是注定要被拿來當做百年羌亂的最後一個句號。


    而這個‘降服’的標準,對於韓遂來說並不公平,韓遂也絕不是甘於屈服的性格。對於韓遂的質問,成公英忽然如鯁在喉,幾度說不出話來。


    韓遂也沒有期待成公英回答的樣子,他兀立馬上,迎著無邊的夜色,顧自說道:“這也很好,我韓文約正好不願就這麽默默一生,我涼州健兒也不是輕易就能狂風蟄伏的。”


    他說完這番慷慨之辭,伸手拍了拍駿馬的頭,駿馬抖了抖脖子上的鬃毛,乖覺的以舒緩的步伐、載著韓遂在夜色裏漸漸遠去。遠處的黑暗中燃著一團熊熊的篝火,篝火發出微弱的火光與溫度,遙遙的照在一人一馬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這一次成公英沒有追上去,他想自己即便跟得再近,也永遠不可能真的能像韓遂那樣毅然決然。他眼前那個孤獨、努力挺拔的背影,正一步步地,仿佛要融入這漆黑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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