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順不失,以事其上,然後能保其祿位,而守其祭祀。”【孝經士章第五】


    就在清涼殿,皇帝喜逢甘霖的時候,同樣的夜晚,長安城中的楊氏府上,也在細數雨聲。


    “聽。”站在窗邊凝視夜色的太學祭酒楊懿忽然轉過身來,伴隨著窗外隨之而起的淅瀝雨聲,對屋中眾人說道:“下雨了。”


    “甘霖滅旱魃,關中百姓有救,這是喜事。”光祿勳楊彪坐在席榻上,淡淡的說著,語氣卻不如何輕快。他將視線移到一側的床榻上,此時已是深夜,室內仍燈火通明,弘農楊氏在朝的親族皆在此處守候著。楊彪看著床榻上氣若遊絲的楊瓚,還有坐在他對麵閉目養神的五官中郎將楊眾、以及這兩日常在病榻寸步不離、以致麵容消瘦的楊琦,忽然覺得身心疲憊。


    “雨落,明朝當與群臣入宮,為陛下賀雨足。”楊眾忽然睜開雙眼,中氣十足的說道。


    楊懿在窗邊吹了會涼風,邁步走了過來,道:“誠乃社稷之福!此雨一下,關中流言不告而破,壓抑這麽久的朝堂,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背後感受到窗外吹來的夜風,楊琦不滿的說道:“把窗關上!”


    輩分最小的楊修不待吩咐,立即自覺從楊彪身邊站起,走到半敞的窗邊。窗外是黑漆漆的庭院,栽植的梧桐、桂樹皆與夜色融為一體,天空中聚集著墨色的濃雲、在雲層的邊緣微微露出鉛灰色的光亮,屋宇樓閣的輪廓在這綿綿的雨夜若隱若現。楊修一把關上了窗戶,將久逢的細雨隔絕在外。


    楊懿似有些不滿的嘟囔了幾句,他到底懾服於楊琦在族中的威望,老老實實的在楊眾身邊坐下。


    尚書令楊瓚自從中暑之後便一直纏綿病榻,先是生了一場小病,後來不知怎麽引起了體內的隱疾,加之年歲已大,很快就急劇惡化,速度快得連視診的太醫都沒來得及反應。


    作為與楊瓚關係最親的楊琦,數日以來都在為其奔波照顧,然而人力終究難敵天命,直到今日,太醫遺憾的告辭離去,並囑咐預備後事。楊瓚身為楊氏嫡傳,當朝尚書令,臨終之時,所有的楊氏親族都要在病榻前送他一程。


    室內一時靜了下來,閉目躺在榻上的楊瓚喉中突然含糊不清的傳出幾聲痰聲,勉力睜開眼睛看向眾人,最終將視線移到楊琦身上:“……下雨了?”


    “下了。”楊琦替楊瓚掖著被子,點頭說道:“你再睡一會吧。”


    楊瓚搖了搖頭,許是昏睡的太久,他這一覺醒來頭腦異常清醒:“陛下當心安了。”


    “這兩日馬翁叔也病了,承明殿就隻剩下董承那個老革張狂放恣,趙子柔也是一味奉上。”楊懿聽到這一聲感慨,忍不住說道:“多事之秋,誰又說真的心安。”


    “在此間就不要說別處的事了。”楊琦不滿的看了楊懿一眼。


    “無妨、無妨,讓他說。”楊瓚艱難的抬起手製止了楊琦,目光看向眾人:“馬翁叔怎麽了?”


    楊眾目光在室內遊移了下,淡淡說道:“無非是豪強趁著災年大饑,都會做的事情,馬翁叔不一定會親手去做,但到底是馬氏親族在扶風領的頭。國家近來最憎惡的就是此等行徑,馬氏也是高門大族,遇見小利仍不能把持本心,也是可惜。”


    “我家難道就未曾做過?”楊彪忽然不客氣的看向某一處。


    楊懿頓時有些不自然了起來,他在席榻上有些坐立不安,心虛道:“樹木繁茂,總會有些殘枝壞葉,枝幹縱然挺拔,又何能製之?何況,早已讓彼等收斂了……”


    “那、弘農呢?”楊瓚看向楊琦,眼裏一片渾濁。


    “弘農不過是些鄉亭村夫爭水械鬥,早已平息了。”楊琦拍了拍楊瓚的手,寬慰的說道。


    楊瓚歎了一口氣道:“就怕會連累到我等頭上。”接著,他又說道:“黃子琰怎麽說?”


    “這場雨過後,如無意外,黃子琰就要起複了。”楊琦低聲說道,眼底烏黑,聲音有些疲倦:“他到底是能靠得住的,此外,我觀近日朝野輿論,馬翁叔未必是因著此事而受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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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瓚眼神一黯,不再多言。


    幾人不冷不熱的又說了幾句話,都沒有讓楊瓚多操心外間的事務,可楊瓚心裏卻明白眼下更應該韜光養晦的道理。這些天楊瓚的頭腦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有時竟不知是做夢還是現實,過往發生的一切都重現在眼前,他仿佛回到初平三年的春天,那時關中連續下雨六十餘日,他與王允、士孫瑞一同登台祭天請霽,就在那旁近無人的高台之上,三人定下了誅董的大計。


    然後又是那一天,在得知皇帝病愈後聰慧異常,一眼洞穿他們籌劃的密謀。那時王允尚不以為然,唯獨他私下裏尋到楊琦,勸他抓住皇帝這條線,為楊氏在皇帝這一朝掙出了天地。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皇帝開始提防他們,而他們也不對皇帝處處支持了呢?


    楊瓚腦中保持著最後一刻的清明,他緊緊握住楊琦的手,一如當年在尚書台背著王允讓楊琦做的決定:“馬日私心太重……”


    隻惜話說到一半,楊瓚便猛地咳嗽了起來,楊琦等人見他麵色浮現一片妖異的紅色,喉間‘嗬嗬’有聲,眼看著就要不行了。眾人大驚,忙也似的湊到跟前,而楊瓚這時已經話不成句,一隻手緊緊握著楊琦,嘴裏含糊不清的說著:“夫……夫唯不爭。”


    “公飾!”楊琦立時臉色大變,倉皇的站了起來,往後跌了兩步,身形不穩。


    一旁的長子楊亮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扶住了楊琦,可此時楊琦早已六神無主,而屋外的下人聽見呼聲,瞥見了情況,也開始一個個低聲啜泣了起來。


    這一夜宅邸中都不得安寧,夜間的驟雨也不知何時在停了下來,府中數十名仆役不停的踩著濕滑的路麵進進出出,他們搬來了早已預備好的喪儀,雖然此時還是宵禁,但在天亮將消息傳出去之前,一應事務都要準備妥當。


    楊琦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一邊,家中便由楊彪、楊眾等人強打起精神,一一調配。楊修在一邊跟著父親,楊瓚到底算他的叔伯,自己也想跟著做些事。可楊彪卻趁著四下無人,偷偷拉了楊修一下,囑咐道:“你回去歇息吧,明日由你入宮向陛下呈報喪情。”


    “可是……”楊修似還有話說。


    “沒什麽可是的。”楊彪瞪了他一眼,嚴肅的說道:“幸而朝廷喜事當頭,這場喪事不能辦的太大,既少些矚目,也能讓國家念及情分……你要記住那句話‘夫唯不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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