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盡得種時。”【晏子春秋內篇諫上】


    下了這麽場及時雨,便是穆順再如何屢次相勸夜深露重,皇帝也不舍此時良宵。他問了問時辰,得知現在正是寅末,也即後世淩晨四五點的時候,眼下秋分未至,依然是晝長夜短,再過幾刻東方就要先露魚腹白了。


    驟雨停歇,簷下仍滴落著殘餘的雨水,清涼殿四周皆是‘叮咚’的滴水聲,聽上去別有一番樂趣。皇帝拿著葛布擦拭著沾濕的手腕、小臂,輕聲問道:“尚書台和承明廬今夜是何人值守?”


    為了應對皇帝夜裏不眠而‘偶發’的雅興,穆順早已將每夜值宿宮中的近侍名單熟記於心,此刻他想了一想,答道:“尚書台的是尚書郎趙泳、扈瑁;承明廬那裏,是黃門侍郎劉繇、王昶。”


    趙泳是趙溫的兒子,在前司徒趙謙死後,由於趙謙的兒子生性寡淡,拒不出仕,現今又在益州收複後扶柩南下,於是皇帝便任命了趙泳入尚書台,也算是恩蔭。扈瑁則聲名不顯,雖是潁川人,但平日裏素來低調,皇帝對他也沒什麽印象。至於劉繇、王昶二人,他們兩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有意思。”聽到這些人的名字後,皇帝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把葛布往一個中黃門手上一丟,說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是都醒了,便就一齊喚來乘涼吧。”


    “謹諾。”穆順出聲應下,身旁自有人奉命前去。


    皇帝自然不會輕易在私密的寢殿接見臣子,在中黃門去傳召的時候,皇帝移駕來到清涼殿左近的一處偏廂裏。那偏廂後頭正對著一方水池,此前早已被太陽曬幹,自今夜這場雨後,池子裏便積了不少水,雖不深,但足以倒映天上輕紗似得烏雲與彎月,竟有幾分夏夜該有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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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走到廡廊之下,突然間雲遮月蔽,天邊的閃電如金蛇狂舞,照亮了半邊城頭,接著轟隆一聲,錢眼大的雨點便密密麻麻的砸了下來。這回可不是先前的那場和風細雨,四周的瓦片被打的叮當作響,數不清的水滴濺在廡廊內的地板上、牆壁上。穆順趕緊拿過一件厚厚的大氅給皇帝披上,又命人在廡廊避雨的地方推起屏風、擺好桌案、點起燈燭,供興趣正濃的皇帝看雨。


    見皇帝樂在其中,穆順為了逗趣,便不怕喧嘩失儀,在雷聲中捂著耳朵,領頭歡呼道:“又下了,又下了!好一場大雨!”


    他這一嚷嚷,便如同一個號令,手底下的小黃門、中黃門也紛紛跟著他歡呼,有幾個中黃門為了引起皇帝注意、討得歡心,故意做出鄉野孩童放誕的模樣,跳到庭間,在雨裏盡情的跳著、歡呼著。


    夜裏值守的殿前羽林郎、虎賁郎此時也各自分列在廡廊之下,他們是軍中選拔出來、由皇帝欽定的精英,為人處世的一等一的沉穩從容,雖然內心喜悅,但也沒有放下架子跟著一群宦官們起哄。


    皇帝覺得熱鬧有趣,格外愉悅,坐在榻上望著的雨氣,心裏有著說不出來的痛快。他扭頭看去,發覺身邊猶如鐵塔一般的漢子仍麵無表情的站在那裏,兩眼一動不動的盯著庭間歡暢的宦官們。


    “仲康!”皇帝朗聲說道,聲音在這嘈雜的雨聲中依舊清晰:“自從你入朝以來,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麽大的雨吧?”


    許褚身形不動,原地轉身對皇帝抱拳說道:“謹諾,陛下祈雨功成,關中百姓必將無不欣悅。”


    “可為何不見你麵上有欣悅之色?”皇帝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許褚,今夜他心情好,不妨成全對方一樁聲名。


    果然,許褚聲音鏗鏘有力的說道:“臣護衛陛下,職責在身,不敢懈怠。”


    皇帝麵色肅然,點了點頭,抬眼往庭間看去,那夥刻意討好賣弄的宦官、宮人此時在他眼中是何等的滑稽可笑,他對早已收斂笑容的穆順說道:“讓他們都下去吧。”


    站在另一側的殿前羽林郎張橫見狀,不免有些後怕,自己剛才其實也有些心動,想著在皇帝麵前露個臉,幸而沒有弄巧成拙。想到這裏,又不免有些羨慕起許褚來,若是自己也有許褚那麽強壯的體魄,皇帝也能一眼就注意到他吧?


    “陛下,尚書郎扈瑁來了。”穆順在一名中黃門哪裏聽了幾句後,過來複命。


    皇帝正喝著熱茶,此時不由奇道:“清涼殿與建禮門腳程不短,這麽快就來了?”


    穆順躬身道:“是此人聽說下了雨,便想著陛下恐會傳詔,所以一直在那裏等著。”


    皇帝目光一閃,緩緩放下了茶碗:“此人倒是乖覺。”


    這場雨可謂是解了燃眉之急,等到第二天午後,暴雨才慢慢開始收斂。早早準備好的群臣入宮朝賀雨足,商量好等各郡的雨訊到來以後,再以雨足祭告社稷。就這樣過了兩天,關中的天氣接連大變,飽受旱災的百姓們一早便看見天空陰沉沉的飄著小雨,半天不見停歇,到了午後狂風大作,黑雲越堆越濃,終於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


    雨一下就下了三天,三輔百姓無不歡然翹首,在白茫茫的雨幕中手舞足蹈,臉上分不清是淚多還是雨多。


    三輔臣民皆在歡呼這一場大喜事,而在這個時候,尚書令楊瓚病逝的消息就如同是落在湖麵上、萬千朵雨花中的一朵,微不可查、同樣也微不足道。


    趁著喜事,皇帝接連下詔,先是批複了遲遲未有處理的楊瓚遺疏,詔使剛從隴西太守任上調入朝中的謁者仆射李參造訪府上,好生寬慰了一番,恩蔭、賻錢皆如舊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顯得十分的公式化。而楊氏上下卻盡如遭寬赦,沒有絲毫不滿,更是自謂從容脫身。


    楊氏人心安撫住了以後,皇帝也不急著大刀闊斧的行動,而是又下了幾道詔書,尚書郎趙泳為吏部侍郎,成為了吏部尚書傅巽的助手;尚書郎扈瑁轉拜秘書丞,黃門侍郎劉繇遷隴西太守,而最讓人出乎意外的是,身份尷尬的黃門侍郎王昶、王允的侄子,居然被放去雍州做了農曹掾。


    而這一應人事調動的前因,卻是由於當夜下雨,這四個恰好值夜待詔的尚書郎、黃門侍郎們與皇帝共賞雨景,直到天明,彼此相談甚歡。於是一到皇帝忙裏偷閑,便開始提拔這些新晉。


    這熟悉的一幕,讓許多人回想起了當年誅董之後,皇帝第一次參與常朝與王允公然對陣的前一夜,也是同樣在夜裏召見了值宿的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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