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興師、命將必致齋於廟,授以成算,然後遣之。”————————【孫子·張預注】


    博山爐嫋嫋飛煙,宛如祥雲輕盈流動,那博山上的瑞獸仿佛活過來了一樣。


    尚書仆射荀彧身著玄色深衣,頭戴梁冠,一絲不苟的坐在末座。他身姿瀟灑,麵容清俊,眉飛入鬢,朗目有神,雖然隻是旁聽末席,但一舉一動,無不讓人以為他才是該坐在議事主位的人。


    見衛將軍王斌與司空趙溫親自發話讓他暢談無忌,荀彧輕低下眉眼,用極具磁性的聲線、語氣平和的說道:“韓遂乘虛寇暴,亂我民心,此際當以製敵為要,敵一製,則諸事可解,而製敵則當以攻心為上。”


    “願聞其詳。”對這個才從關東調任不久,很快便使尚書台上下服膺的荀令君,王斌有種說不出來的尊重。


    “馬超諸子,說殺可殺,隻是馬騰再有猶豫,也終不可悔。”荀彧輕聲說著,神色淡然:“倘或不殺,反而示以親任,則韓遂如何不疑?疑心既起,兩軍不睦,變亂也就自生於內了。”


    “確乎是攻心之策。”趙溫眼眸中精光一閃,他雖不知事情原委,但皇帝遠在河北,已幾次傳來密詔,讓他在兵事上給予皇甫嵩最大的支持與信任。


    如今皇甫嵩雖然退守郿縣,對朝廷有所歉疚,但仍舊不顧前嫌,向承明殿力保馬氏全族。理由也無非是要讓馬騰看到一條活路,與荀彧提出的建議異曲同工。


    “今日入宮議事之前,老夫倒從犬子那裏聽到一樁奇事。”王斌張了張嘴,像是想起了什麽,開口將昨日馬超向蘇則負荊請罪、又跪伏北闕請命從軍的事給說了一遍。在座眾人無論是第一次聽說還是早有耳聞,都或多或少的表示了驚異,王斌說起這個故事,定然是有緣故的:


    “馬超少有勇力,君上也曾很欣賞他,隻是說此子烈馬未馴,要在太學養養心誌,知道忠君愛國之道。如今此子深明大義,以老夫之見,倒是可堪一用。”


    “讓他從軍?”董承眉頭一皺,不悅道:“這怎麽能行!馬騰家小皆在長安,即便不殺,也要拿來充作質子,讓他投鼠忌器。如何還能將馬超派到戰場上去?萬一魚入水中,他又乘隙投敵,則該如何?”


    “從軍出征一事,暫不可為。”楊琦雖然出於疑慮,下意識的想回護馬超諸子,但也不認可這個意見:“朝廷大度,小人奸猾,此舉無異於授柄於人,易被欺之以方。”


    “王公適才言‘可堪一用’,卻也不是讓其從軍自效不可。”看到王斌結舌訥言,趙溫主動為他打起了圓場:“依老夫看,讓馬超寫封家書,言辭斟酌些,也能起到想見的效用。”


    “卻是這個道理。”王斌拊掌道,向趙溫投去感激的一瞥,又接著望向荀彧:“這家書也不用讓他來寫,最好由文若擬好詞句,由他來謄寫。此子若是甘願,定不會有疑難。”


    董承嘿然冷笑,他想借著皇甫嵩力保馬氏家小一事,隻是看趙溫等三人一唱一和,自己還得再添點力氣:“馬家小兒不足為慮,所慮者,卻是郿縣城外的韓遂大軍!據探報,韓遂、馬騰聯兵五萬入寇,皇甫嵩以萬餘人退守郿縣。關中乃國家基業,斷不能有失,如今賊亂三輔,我等皆應死罪!奈何賊人未除,隻敢厚顏在位而已。”


    說著,他斜睨了王斌一眼,這番話夾槍帶棒,嘲諷的就是趁涼州兵亂而參預朝政的王斌,幾乎一事無成,還敢厚顏在位。


    王斌老臉一紅,慚愧的別過頭去。


    “勝負為兵家常勢,皇甫嵩臨陣偶然失利,也情有可原。”趙溫皺緊了眉頭,試圖解釋道:“如今皇甫嵩大軍尚存,關中尚有數千屯兵、長安也未嚐沒有可戰之兵、張濟、徐榮等將仍在,形勢也不是沒有轉機。”


    “那就把接下來的戰事議個章程出來!”董承大手一揮,單刀直入:“皇甫嵩打了許多年的仗,何曾經此一敗?我看他是老而昏聵,不堪大用!現在無論是換將與否,至少都要另擇幹將、統合三輔屯兵、長安守軍趕赴郿縣一戰。”


    董承是激進的主戰派,他直接無視了朝野輿論中關於全力防守長安的消極策略,也無視了一眾人的意見。


    吳碩笑著在一旁幫腔,故意說道:“衛尉耿祉曾任度遼將軍,於兵事尚為熟稔,不妨點其為將,支援郿縣。”


    趙溫的臉色立時難看了起來,耿祉在擔任度遼將軍的時候居然還被流寇一般的匈奴單於於夫羅擊敗,可見兵事非其所長、如今能有此位,全靠皇帝體念他的祖宗功勳而已。這樣的人怎麽放心讓他帶兵?


    吳碩是故意將這個不算人選的人選提出來,好讓眾人無可擇選之下,隻能將事情落在董承頭上。


    果然,楊琦聞言後首先表示反對,話裏多半出於對關西士人的警惕與偏見:“耿祉無謀,如何能擔大事?”


    “耿祉踝痹犯了,馬都不能上,更遑論用兵了。”董承淡淡說道,眼底流露一絲得意。


    王斌還不知道此事,疑惑問道:“踝痹犯了?上回老夫見他,其人還願為朝廷效勞、力守長安,怎麽未見其說起過?太醫署也沒有動靜?”


    “遮掩舊疾,是怕人知道了不讓他上陣吧?”董承譏笑道:“此人倒是求戰心切,如此想為國分憂。”


    王斌皺了皺眉,他沒有關東與關西士人之間的畛域之別、也不喜歡那些門戶私計,所以他這些日子裏,隻要是能用的人才,都給予保薦與任用。本來長安城中鮮有拿得出手的將領,耿祉無疑是一個最合適的人選,可惜今日這麽聽來,他不但有踝痹,還敢有所隱瞞。


    這樣的心性並不是一個良將該有的品質,王斌當即在心底將此人否決。隻是另任何人為將,一時又成了難題。


    董承自信滿滿,卻不料楊琦隻想了一想,便立即有了人選:“司隸校尉裴茂,此人曾主持征蜀之役,論資曆戰功,孰能相比?”


    “喔!”王斌以手撫額,恍然道:“是老夫糊塗,竟是忘了裴巨光。”


    這幾日他耳邊盡是聽人說起衛尉耿祉將門出身,兵書傳家,帶兵出擊是多麽合適。何況此人三輔世族,即便出於籠絡關中人心的需要,也應該拉起扶風耿氏的幌子。但王斌用人向來是以能為先,誰能對國家有利,他便先考慮誰,如今耿祉不行,裴茂一經提醒便知道是個最好的選擇。


    “當年征蜀,俱是荀侍中運籌帷幄,裴茂不過持節而已。”董承搖了搖頭:“我未見其能。”


    “此公善於調和諸將,用兵的確非其所長。”楊琦很坦誠的承認了這一點:“隻是用兵有皇甫嵩,裴茂隻需調度用事即可。”


    聽到‘用兵有皇甫嵩’等語,董承輕蔑一笑,畢竟皇甫嵩新遭失利,他的確值得嘲笑楊琦這話裏的水分。


    這種論調不單隻董承一人才有,朝中有不少人擔心身家性命,目光短淺,認為皇甫嵩老了的大有人在。


    趙溫正色道:“皇甫嵩生平未嚐一敗,即便是當年討伐黃巾,退守長社,也能以寡擊眾。涼州羌亂,彼在三輔征討王國也是如此,朝廷要有容人之量,因小挫而疑主將,這真的可以麽?”


    吳碩笑著將話題拉了回來:“趙公!如今不是在議皇甫公的功過,其人如何處置,皆由陛下裁奪。於今要論的,是派誰出兵相援。”


    “適才不是都說了裴茂可行麽?”王斌裝著糊塗。


    “司隸校尉領兵,要有天子下詔,我不敢擅專。”董承搖了搖頭,頗有幾分不配合的架勢。


    局勢一時就這樣僵持住了。


    王斌心裏升起一股火氣,他也不看董承,另外說道:“先議方略,在論選將。老夫隻顧在想如今何人可用,卻是倒置本末,一時糊塗了。”他眨了眨眼睛,看向不問就不說話的荀彧:“文若,聽說你曾在鎮東將軍曹操麾下參謀設計,於用兵一事有所建樹。你入朝這些日子也已熟悉局勢,這裏的人都不善兵事,還得聽一聽你的想法。”


    被譏諷不懂兵事,董承額角青筋一跳,幾要動怒。其他人也是有所不悅,但知道王斌這是故意與董承針鋒相對,便都未出頭。


    荀彧沒有理會這裏頭的明爭暗鬥,他仿佛像個看熱鬧的過客,從不參與其中,卻總在最後一刻發揮作用:“昔高皇帝保關中,光武皇帝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製天下。關中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故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陛下治國六載,三輔富庶,百姓無不歸心悅服。今雖遇寇,猶易自保,皇甫公擁兵守郿縣,堅壁清野以禦韓遂、馬騰,彼等攻之不拔,略之無獲,不出旬月,縱有十萬之眾也未戰先退。”


    “你的意思,就是堅守?”董承好像聽到什麽笑話一般,他反駁道:“你為曹操出謀不少,治兗州、伐徐州,都有你的籌劃在。我本以為你算是知兵的,卻怎料到了長安,竟隻想得出堅守之策?”


    荀彧從對方的話裏品察出暗藏的凶險,他神色不變,猶自說道:“皇甫公雖是退守郿縣,然韓遂等人大軍深入,其背後冀城未下,祁山艱險難行,安集將軍張濟、寧胡將軍徐榮、護羌校尉楊儒共有兵數萬,其後路危殆……這未嚐不是一舉殲滅的機會。”


    趙溫等人治理朝政倒還好,但的確是不識軍事,皇帝當初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有了將荀彧調來的想法。


    他們本來已經為此焦頭爛額,若非皇甫嵩尚有一戰之力,恐怕他們此時的風度都保持不住了。聽到荀彧將此看作是滅敵之策,一個個都眼看著對方,期待他繼續往下說。


    “今韓遂、馬騰裹挾羌人東擊郿縣,必定不及西顧,可使鍾繇勒兵收羌部粟麥,張濟等人襲擾糧道,截其去路,可一舉而破。”荀彧淡淡說道。


    “善。”趙溫拊掌稱讚道:“這才是攻守之勢遽轉,而勝負之易手。”


    董承忽然有些急了起來,按荀彧的籌劃,張濟、徐榮等將包抄韓遂後路,截斷糧道,皇甫嵩隻要正麵破敵,則敗局將一舉扭轉!此前對皇甫嵩所造成的一切負麵影響,都將隨著大勝而煙消雲散。


    他必須要把握住這個機會!


    吳碩與他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把視線放在承明殿外。


    椒房殿。


    錦席前立著一隻木製鏡台,鏡台的旁邊擺放著幾隻打開的漆奩,各種首飾按金、玉、瑪瑙等材質,簪、釵、鈿等形製,分門別類的盛裝在不同的漆奩之中。


    董皇後一身盛裝,跪坐在錦席之上,長禦在她身後用玉梳梳著烏黑的長發。她一邊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邊用餘光從各種首飾上掃過,纖手往某個漆奩一指,一旁有個身子瘦小的宮婢立即從幾件金釵裏挑選出一支三珠橫釵。


    “這就奇了。”董皇後坐著不動,輕聲笑道:“那麽多釵子,你是怎麽知道我要那個?”


    三珠釵是兩側分岔、彎曲成品字圓弧、綴以玉珠的橫釵,常用於盛裝時佩戴。


    那瘦小宮婢低著頭將釵子奉給長禦,答道:“奴婢是想著,殿下要去前朝,自然是極盡尊榮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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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忘了,你叫什麽名字?”董皇後看著長禦沉著臉將三珠釵與頭發綰在一起,對眼前這人有了點印象。


    “奴婢賤名郭照。”


    長禦輕聲哼了一下,似乎想說對方的另一個名字郭女王,但對方這麽識趣,自己也懶得揭穿她。


    郭女王自從入宮以後,起初與杜羅敷在椒房殿飽受欺淩。但郭女王不比杜羅敷柔弱可欺,她素有才智,憑借著讓人憐愛的童稚樣貌與才情,很快就讓她成為了奉妝的宮婢之一,與此同時,杜羅敷卻被指使去為宮人洗衣。


    “喔,家裏來的。”董皇後點點頭,像是記起了什麽。與杜羅敷不一樣,董皇後將郭女王這類從董承府中帶來的少女視為可以培養的親信,遇見順眼的,也願意稱其一聲‘家裏的’。


    她接著又點了幾隻漆奩,郭女王手腳麻利,每次都能準確拿到董皇後想要的首飾。雖沒有說什麽,但她的神色更加滿意了。


    “前麵怎麽樣了?”董皇後摸著頭上的首飾,側著臉照鏡。


    “還在為選將的事爭執不休。”長禦移步走到門邊問了幾句後,又款款走了回來。


    “誒。”董皇後將手放了下來,似是無奈的歎息道:“局勢急迫,正是用人之時,卻這也防備那也顧忌,這就是他們自持的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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