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僶俛還移步,持疑又省躬。”————————【春六十韻】


    椒房殿外。


    次天子一等的皇後法駕在殿門整肅排開,宮婢宦官肅立在金根車旁,鼓吹就緒,長禦將盛裝打扮的董皇後扶至青羽蓋下,剛要上車,大長秋苗祀忽然急急忙忙跑來。


    長禦眉頭一皺,不滿道:“你隻管前導奉引,又回來做什麽?”


    大長秋負責宣達皇後旨意,與長禦一樣都是皇後的卿臣,然而苗祀本屬士人,是因犯事而受宮刑,與董皇後隻是表麵上的主從關係,並沒有被引為心腹。


    董皇後向來很討厭性格古板不知變通的苗祀,若非他曾是照顧皇帝的老宦,在皇帝麵前有些分量,大長秋這個關鍵位置如何會讓他一個外人坐著?


    苗祀向董皇後行了禮,接著看了眼長禦,微微直起腰來:“承明殿恐怕去不了了。”


    “為何?”長禦扶著董皇後,瞪視著說道:“你還要攔著?”


    “奴婢不敢。”苗祀不敢看董皇後不悅的神色,將腰彎了下去,態度卻是寸步不讓:“隻是萬年長公主入宮來了,特地要見皇後。”


    “她不在家看顧兒子,還有空入宮來見我?”董皇後冷漠的說道:“在哪了?先讓長公主在偏殿稍作休息,我忙完了再去尋她。”


    “長公主就快到殿門了。”苗祀說完,隻聽一陣清脆的鑾鈴從殿外響起,一行車駕緩緩排至椒房殿外,赤罽軿車剛好停在門口。


    董皇後見到專屬於長公主的赤罽軿車將殿外的大門堵住,心裏鬱結,她知道來者不善,可人在跟前,又沒有當麵回避的道理。當下隻得狠狠地瞪視了一眼苗祀,移步到偏殿,再使人去請長公主劉薑下車會麵。


    劉薑去年冬天生下兒子周循,不光是周瑜,就連皇帝知道後也是極為高興,賜下大量封賞不說,還增益了劉薑六百戶湯沐邑。生完孩子後,劉薑精神稍減,但興許是安養調補的作用,其體態卻豐腴了些。


    董皇後神色複雜的看著對方,怪罪的說道:“公主剛生育,還是得多調養,這麽匆匆入宮,府裏的孩子怎麽辦?”


    “勞皇後費心,家裏孩子已托懷園貴人照看,一時半會倒也不妨事。”劉薑為人母後,語氣雖依舊清冷,卻收斂不少鋒芒,比以往要客氣許多:“隻是入宮時,見皇後擺齊法駕,不知要去往何處?”


    “正欲往前殿去。”董皇後絲毫不怯,坦然答道:“我雖久在掖庭,不聞外事,但韓遂、馬騰勾結作亂,兵臨三輔,這樣的事卻是瞞不得我。若是尋常事便罷了,索性外有三公宰輔,我也懶得拿主意,可這次不一樣。事關三輔乃陛下苦心經營,多年才有如今這樣的氣候,我不能眼看著幾個庸人就將其敗壞了。”


    “前朝諸公,皆為陛下簡拔,非是親任,如何能代陛下留守長安?”劉薑冷冷一笑,道:“軍政大計,那是他們的事,我看皇後還是不要多此一舉了。”


    董皇後語噎,旋即說道:“事關三輔安危,你坐得住,我可坐不住。馬騰叛後,彼等在朝堂籌議了多久?至今連一個方略、人選都未曾定下,遇事隻知轉呈千裏之外的陛下。陛下為了光複漢室,本就勞苦,如今又因彼等辦事不力而憂心三輔……長公主說沒有庸人,那又是誰錯信馬騰,致使今日危局的?”


    劉薑緊盯著她看了一會,忽然道:“那皇後打算怎麽做?皇後是聰明人,自然知道皇帝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今日擅入承明殿,主持大局也好、決議人選也罷,他日皇帝凱旋,你又該作何交代?”


    董皇後的眼睛眯了眯,細聲說道:“此乃權宜之計,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若非局勢實在急迫,我也不願破壞規矩。”


    其實若非是董承幾番催促、又許下願景,董皇後也不會犯險去做這等事。在她看來,自己在這件事中是有利可圖的,如今大敵當前,留守群臣心思各異,王斌威望不足以懾服眾人,隻有快刀斬亂麻,立即揀選得力的人手、想出方略,才能盡早禦敵。


    董皇後就是想在其中發揮這樣的作用,她不是隨意幹涉別的事,她是眼看著朝廷局勢就要無法收拾,皇帝多年心血即將毀於一旦的時候,挺身而出,不惜犯忌也要保證關中安靖。皇帝事後即便不滿,也會看在戰事順利,父親董承僥幸立下功勞的份上對她既往不咎。隨後她的聲望又能水漲船高,連帶著董氏一起不可動搖。


    “固然是權宜之計不假,但陛下就真的會高興麽?”劉薑心知王斌在輩分上雖是他們的舅舅,但其人守成少謀,又沒有魄力,假若董承父女同時發難,再加上一個善於言辯的尚書令吳碩敲邊鼓,承明殿的其他人拘於身份資曆,很大可能會招架不住。


    畢竟誰讓皇帝尚未對董氏有任何厭棄的舉動,董氏仍舊是權重一時的勳戚,有皇後親自出麵,便是楊琦都要顧忌三分。


    即便是知道放任董皇後去承明殿會加速董氏的敗亡,但劉薑為了皇帝口中的大局著想,還是不得不出麵攔住董皇後作死的道路。


    “更何況,韓遂、馬騰作亂,就連皇甫嵩一代名將都避戰不出,局勢若此,皇後以為倘或太尉領兵,就真的能一舉得勝了麽?”劉薑向對方仔細分析著利弊,毫無顧忌董皇後惱怒的臉色:“若是真有皇後出麵,太尉領兵打勝了,陛下或許不會計較,但心裏終會有不悅。可要是輸了……你就沒有想過後果麽?”


    董皇後倒還真沒有想過這個,除了董氏的利益,她心裏也是真的在為皇帝考慮,不想看到皇帝辛苦攢下的家業被敗壞,也不想因為後方失火影響到皇帝在前方的軍心。所謂‘內助’,就是要在丈夫主‘外’的時候,自己主好‘內’。


    若不是這樣,董皇後也不會選擇性的忽視這裏頭暗藏的風險,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可有時又極易被感情左右,同時也能很快冷靜下來。


    “直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董皇後露出一抹笑意,讓門外的長禦去添幾樣茶點來,這一等同於久坐長談,短時間內不再起行的架勢,讓劉薑不由鬆了口氣:“自打我入宮以來,長公主似乎從未心悅過我。可今日倒是奇了,於我而言,這本是一樁禍事,長公主專程來勸,倒是讓我受寵若驚。”


    劉薑瞅了眼外間的天色,約莫這個功夫承明殿的人應該已經有所決斷了,董承沒有女兒的保駕護航,必是獨木難支。大局已定,此後再不會朝令夕改,自己的任務也完成了,她低下眼瞼,道:“我是擔心皇後此事一成,今後禍事不斷,朝野不安。索性想著,還是以我一動,換幾年安靜好了。”


    她話裏話外表現出了對董承能力與人品的不放心,直聽得董皇後皺眉不已,但她也從試探中得知對方的確沒有惡意,於是稍稍放心了些:“令郎出生,我一直未曾得見,也不知改日尋個暖和的時候,帶進宮來讓我瞧瞧?我好歹也是孩子的舅母。”


    “孩子還小,吹不得風,還是等大了再說吧。”劉薑委婉的拒絕了董皇後試圖交好的心意。


    董皇後麵色一滯,隻等劉薑告辭離去後,她這才忽然發作,將茶碗狠摔到長禦的腳邊。長禦嚇得往後一跳,裙角卻還是被茶水浸透,她惶恐的跪伏在地,忍受著對方的遷怒:“她擺這副樣子是給誰看?”


    “從入宮開始就看我百般不慣,我待她也是處處尊重客氣,可看她擺的什麽架子?”董皇後一時失了儀態,頭上鳳釵亂搖:“她是長公主,不是大長公主!”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長禦在地上不住叩首。


    董皇後很不喜歡劉薑目空一切的清高姿態,可今日偏偏是她來為自己點醒了一個淺顯的危機,這讓她又羞又怒。尤其是自己在最後想與對方搞好關係,卻被貼了冷屁股,這如何不讓她盛怒?好不容易消了氣,冷聲道:“起來吧,前麵怎麽樣了。”


    “承明殿……都議完事了。”長禦低著頭,心有餘悸的看著地上摔破的茶碗:“前麵的人說,太尉出來時臉色很難看……”


    “這幾日你不要出宮了,若是遇見了問起,就說我病了。”董皇後垂眸沉思一會,這件事想明白後雖說讓她後怕不已、冷汗迭出,但也讓她長了一個教訓,那就是自己對於‘前麵’的了解全是來源於董承給她提供的信息,自己拙於政治,很容易像今天這樣犯下錯誤。


    要是能有個幫手就好了,董皇後心裏想著,忍不住看了身旁的長禦一眼,對方雖然忠心有能力,但智謀心計非其所長,總歸得找個合適的。


    劉薑登上軿車,繞過椒房殿,剛駛上通往北宮門的宮道不久,身後便有人匆匆趕了過來。車駕停下一問,卻正是久候多時的王輔。


    “殿下難得入宮,不多留一會?”王輔衝著車內拱手行禮後問道。


    透過青色的帷幔,劉薑諷刺的說道:“事情都依你的話辦好了,再待著也沒意思了。”


    “殿下莫要這麽說,這怎麽能是我的主意,如今除了殿下,誰還敢攔皇後的駕?”王輔知道事情辦妥,心中高興,也不枉他奔波勞苦這一場。他奉承道:“殿下今日之行,功雖不顯,但效用甚大。在下回去後一定告訴家君,請他以封事述於君上。”


    “我不愛聽這些。”劉薑話裏有些不耐煩,似是不想與王輔再多說下去:“你隻記得我要的。”


    王輔麵色有些為難,猶豫道:“殿下有吩咐,也不是做不到,就是……”


    “怎麽?隻是讓你將人從偏僻之處調至安靜之處,你都做不到?”劉薑有些不悅,語氣愈發冷了幾分:“衛將軍手綰大權,主持關中戰事,調集兵馬、幹臣,這都做不到麽?王輔,你別讓我小看了。”


    接下來王斌就要與趙溫等人聯名舉薦、保奏一批人參與戰事,劉薑要提拔一個人,無非是在保奏的名單上多添一個名字,以王斌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幾乎是手到擒來。但王輔心裏到底是好奇,所以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想打聽一下這裏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緣由,沒想到看對方的態度,卻是將此人看得很重。


    剩下的他也沒有問了,也不必去問,既然是打聽不到的問題,索性就留著等司馬懿回來後再說,王輔相信對方肯定會對此感興趣。


    長公主的車駕再度起行,順著大道一路往北,在途徑石渠閣、天祿閣的時候,劉薑忽然掀開了帷幕。她用無比懷念的神情看著古樸的閣樓,想起當初在樓上看書的時候,總能在不經意間窺見他人的身影。


    可隨著時間的增長,見到有些人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最後再也見不到。劉薑下意識的往腰間摸去,卻發現自己在不知多久以前就將那塊玉收起來了。其實早就該這樣了,當初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所以那個人大好的前途卻去了犍為這個窮鄉僻壤,如今對他虧欠也已從今日起購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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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別人對自己的虧欠呢?


    車架不停,悠悠駛出北宮門,在即將轉向去北闕甲第的公主宅邸時,劉薑忽然衝外間吩咐了一聲:“去蔡府請貞姬來,這麽久不見,我忽然想她彈的琴了。”


    王輔馬不停蹄的來到承明殿,在偏殿尋到正在休息的王斌,向他大致說了一番劉薑及時攔住董皇後、不使其擺駕承明殿的經過。王斌聽得連呼幸好,若是董皇後真的來了,他還未必能很好應對。


    “今日多虧有長公主。”王輔見其父動容,趁熱打鐵道:“隻是她事先提了一個人,想請阿翁照拂。”


    王斌皺了皺眉,剛還有些敬佩的他此刻有些失望:“這本是出自一片公心,於漢室大有裨益的好事,長公主卻是為了私計……”他到底不是迂腐的人,知道對方出手幫了他一把,自己就理應給予相應的回報,於是問道:“是誰?”


    “說起來他也曾與我同在秘書監讀過書。”王輔立即說道:“是壯節侯傅公的兒子,犍為屬國都尉傅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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