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既大甚,則不可推。兢兢業業,如霆如雷。”————————【詩·大雅·雲漢】


    韓遂與閻行臨時商定下行程,便簡單休息了一會,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便收拾殘餘的五千多人間道北上,試圖繞過街亭趕赴武威。


    在傳達軍令的時候,蔣石雖是滿臉不屑,但看到閻行帶著傷口四處巡營,仍不免驚了一驚,說道:“你這箭創就放著不管了麽?”


    閻行忙的好似才注意到箭創,他皺了皺眉,似若無意的說道:“軍中沒有醫者,隻能先這樣了。”


    箭創若是得不到及時救治,不僅整條胳膊會廢掉,就連人的性命都有可能不保。蔣石不信對方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對方目前可能是真的無法及時醫治。


    說起來蔣石對閻行並無好感,或是出於嫉妒韓遂對他的另眼相看,或是嫉妒閻行個人出色的騎射。若是以往,當蔣石知道閻行受傷將要殘疾的時候,心裏或許會很高興,可是當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卻並沒有覺得很高興,反而感到一絲悲涼。


    情勢已經嚴峻到這個地步了麽?


    蔣石心裏轉動著若幹個念頭想法,嘴上卻是不饒人。直白的刺透心底:“你適才與韓公說了那麽久的話,韓公竟也沒有留意你的傷勢?”


    看到閻行微妙的表情,蔣石眼底流露一絲驚異,自己無意間說對的事讓他這個局外人都感到心寒:“真是這樣麽?”


    “管好你的事。”閻行麵沉如水,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至於說他心裏有沒有想法,蔣石雖然看不出來,但他相信閻行肯定是有的。


    看著閻行的背影漸漸遠去,蔣石嗤的笑了一聲,在東方的晨光熹微之下,看著漸白的天際,自言自語的說道:“也是,管好我自己就行了。”


    右扶風,陳倉。


    皇甫嵩的筆尖冷厲的在素紙上劃下刀鋒似得一撇,力透紙背,濃黑的墨水幾乎浸透到底下的桌案上。司馬懿坐在一旁,手上同樣握著一根彤管筆,他的麵前是一張白紙,旁邊是皇甫嵩剛寫好的字。看著兩人字跡的對比,司馬懿提筆久未落下,似在苦苦思量,眼神忍不住往一旁盛藥的漆碗裏看去。


    “既然救不了命,這藥就沒什麽好喝的。”皇甫嵩的神采與往常一般無二,甚至比往常還要精神許多。他低聲說道,語氣嚴厲,似乎對司馬懿的心不在焉感到不滿:“你也不要滿腹心事的樣子,羌亂平息之前,我死不了。”


    “為什麽要這樣做?”司馬懿低聲問道。


    “你怕了?”皇甫嵩譏笑道,他知道對方的膽子比誰都大,一旦做下了決定就會無所顧忌。不然司馬懿也不會從這混亂的朝堂中火中取栗,搏出一片天地,更不會到他的身邊來。


    “事關生死,誰都會怕。”司馬懿很誠實的坦白道,他終於往素紙上落下一筆。


    皇甫嵩忽地一揚眉,似乎想要說什麽,卻猛地咳嗽了起來。


    早有準備的司馬懿立即伸手扶了過去,他將皇甫嵩小心的扶回床榻上。看著咳嗽不已的皇甫嵩,司馬懿一邊為他端來茶水,一邊平淡的自揭其短:“我其實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因為人一旦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我還年輕,有很長的路要走,大可不必爭這一時。我已經想好了,等打完這場仗,就回老家安心讀書,養十年名再出來做官。”


    “要做非常人,便不能規行矩步。”皇甫嵩微微搖頭,避開了司馬懿端來的水:“等你三十而立,天都變了。你比常人要聰明百倍,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何況在當下,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其實由不得你,我若真有萬一,這個擔子就必須由你擔起來。”


    司馬懿將茶碗重重的放回桌案上,聲音似有不悅:“我若不擔呢?”


    “筆不要停。”皇甫嵩含混的咳嗽一聲,他的喉嚨裏似乎有塊濃痰不上不下,卡得人難受。


    司馬懿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的背過身去,拿起筆繼續抄寫了起來。


    那筆尖掃過紙張的‘唰唰’聲仿佛讓皇甫嵩很是安心,他欣慰又得逞的笑了:“這些天我也不瞞你,拖著這樣的身子,能撐到郿縣退敵已是蒼天眷顧,再往前走,卻是不能了。”


    司馬懿聞言,手上的動作停了一停,又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似得繼續寫了下去。他也是在不久之前才知道皇甫嵩大限將至,那一次在郿縣,皇甫嵩大可以一如既往的穩慎,等到蓋順、張濟等人攻下陳倉,再與皇甫嵩一前一後,東西夾擊,徹底殲滅韓遂。可是皇甫嵩擔心自己每況愈下的身體撐不住,便順水推舟的答應了司馬懿出擊的提議。


    這些天來雖然韓遂早已攜敗兵退往街亭,陳倉也輕鬆的被馬騰說降拿下,皇甫嵩沒有付出多大的心力,但在私下裏接見司馬懿時總是一副憔悴的樣子。皇甫嵩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又不想讓自己的一番苦心付之東流,於是將希望寄托在司馬懿的身上,想讓他在自己死後暫時挑起大梁。這也並不需要司馬懿多做什麽,韓遂潰敗後,一切後續的軍事調動、布置都會按部就班——隻需要皇甫嵩的旗幟仍舊豎立著。


    “前麵有雍州鍾公,後麵有司隸裴公,再遠一點還有征西將軍,長安城內也不乏能人,彼等都能主持大事,你又何必要連累我?”司馬懿手上動作不停,寫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小字,每個字都是同樣的鋒利,像是用將作監的活版泥塊印出來似的。


    “因為我不能‘死’!”皇甫嵩喘著粗氣,在司馬懿身後有些著急的說道:“我此時若是死了,必然軍心震動,而放眼雍涼、三輔,誰還能在威望、功勳上壓過諸將?張濟會服蓋順這個後進麽?蓋順會接受馬騰昔日的劣跡麽?徐榮有膽魄站出來帶引諸將麽?除開他們三個,鍾元常與裴巨光一樣是士人儒生,不知兵事,常時調和諸將也倒罷了,可臨危之時,突然之際,誰又能擔得起?至於長安城裏的王公……我聽說他的身子一直都不好,你總不會寄望於太尉吧。”


    對方一口氣說完那麽多,司馬懿何嚐不知道他說的是事實,目前在西北唯一能挑起大梁、領導諸將並讓他們心服口服的隻有皇甫嵩,也隻能是皇甫嵩。在這個追窮寇的關鍵時刻,如果因為皇甫嵩的死造成指揮上的混亂、人心上的不安,讓韓遂得以在金城喘息,那他們就功虧一簣了。


    “明公對我不能這般信重。”司馬懿抿了抿嘴,似乎在忍耐什麽:“如果明公真有那一天,就一切等候朝廷的詔旨——”


    “嗬。”皇甫嵩含混的笑了,就算按他所說由朝廷另外派人接手,也得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去梳理情況、調整利益關係、甚至是平息一些不必要的紛爭。


    然而大量的資源必須向皇帝所在的關東傾斜,如今朝廷傾力支持皇甫嵩,隻是因為韓遂威脅到了關中的根本,一旦韓遂逃竄而追擊不及,錯過了速戰決勝的時機,那麽雍涼又會回到先前諸將鎮守要地、長期僵持的局麵。以後皇帝光複天下,又是一番修養生息,再想動兵涼州,更不知是何年月了。


    在皇甫嵩眼中,這樣與自己戰敗沒什麽分別,他冷笑一聲,忽然用充滿誘惑的聲音低沉著說道:“我記得孝安皇帝時,你祖上曾任征西將軍,領兵與諸將分道並進,討伐先零羌。當時我的叔祖皇甫公就在你祖宗帳下……如今近百年過去了,你我重遇,豈不正是天意如此,要讓你我了結這場不停不休的羌患麽?眼下諸將兵馬攏共有五、六萬……多少男兒想立蓋世之功而不可得,這樣的機會就在你眼前,難道你就真的不動心麽?”


    他這麽說的時候麵帶微笑,注視著司馬懿後背的目光卻是深沉無比。


    司馬懿停下筆,看著紙上既熟悉又陌生的字跡,潛意識裏似乎有個聲音在阻止他不要這麽做,這不僅是要欺君,更是欺天下人,他承擔不了這個後果。可是在他心裏又有另外一個微弱的聲音,不斷地在誘惑他,想讓他接下這夢寐以求的權力。


    隻要他同意了,雍、涼、並以及關中,乃至於益州的數萬大軍都將供他驅使,數不盡的糧草財物、及其背後的大小官員都將為他服務,事後獲得的聲名是他讀書養名三十年都無法企及。他幾乎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座城的興廢,一個字就能改變無數人的命運,這是所有人都渴望的權力,而司馬懿竟然在這個年紀就有機會去觸及到它了。


    “我不敢。”當時他的祖先司馬鈞其實是打敗了仗,最後更是因此畏罪自殺,如果真要牽扯到‘宿命’的話,司馬懿就更不能輕易接受皇甫嵩的要求了。


    他的不敢是出於別的方麵:“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我無一日不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司馬懿忽然轉過身去,看見皇甫嵩不自然的抖了抖眉頭,他坦然道:“能在明公身邊見識如何行軍布陣,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獲,可若是要將這一切都交給我,我是如何也不敢的。”


    “你是怕耽誤大事?”皇甫嵩有些欣慰的笑了,他語氣有些低,用很靜的聲音說道:“你還年輕,適才若是真一口接下了,我倒不放心了。”


    司馬懿目光深沉似乎有什麽動了一下,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不該這麽早就轉過身來,以至於現在不知該如何接上皇甫嵩的話。


    皇甫嵩已將眼眸低了下去,他知道對方是個可造之材,城府深沉,足夠穩慎,不然也不會貿然將大事托付。他垂眸思慮了良久,久的仿佛將要睡去,司馬懿仍保持著轉動上半身,扭頭向後看來的奇怪姿勢,靜靜地等待皇甫嵩開口:“你托王輔照顧馬超等人,馬騰心中對你隻有感激,聽你號令,不是難事。有馬騰支持你,陳倉城內這一萬人就都是你的……你是何等自信的人,豈是真的怕耽誤事?你隻是怕有禍事纏身。”


    司馬懿默然不語,顯然皇甫嵩已經說到關鍵了,他抬了抬眼,接著說道:“可你有沒有想過,這事你做,或者不做,你都會招惹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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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宛如驚雷,立時震撼了司馬懿古井無波的麵孔,他雙目圓睜,仿佛內心最隱秘的事被人看透:“明公……是什麽意思?”


    “我聽聞朝中所有的秘書郎都隨陛下去了關東。”皇甫嵩淡淡說著,喉間咕噥著粗重的痰聲:“可你與王輔卻沒有去,是為何?還有朝中後來出現的那些事,我本沒有想到你身上去的,直到……朝中合適的有那麽多人,卻偏是你到我身邊做監軍。”


    “……原來是這裏除了紕漏。”司馬懿麵色稍稍平靜,苦笑著說道。監軍幾乎是皇甫嵩的副手,是最輕易、也是能獲利最大的位置,多少人搶破了頭都爭不來,卻偏是被他一個河內豪強出身的年輕人得到了。這裏頭的隱情,是誰都會往深處去猜,而隻有親身接觸過司馬懿非凡才能的人,譬如皇甫嵩,才能從中得知幾分真相。


    司馬懿雖然知道在皇甫嵩軍中出任監軍謁者,就等同於將自己曝光於眾人的視線之內,但他還是不得不這樣做。因為他苦心綢繆了那麽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天麽?就如同這次一樣,哪怕皇甫嵩給他的分明是件禍事,他也要咬牙接下,要是不接,等待他的就會是更大的禍事。


    似乎有風從窗戶縫隙裏灌了進來,司馬懿不發一言,將身子轉了回去,重又照著皇甫嵩事先寫好的兩句話一筆一劃的臨摹起來。


    那兩句話仿佛是開頭與結尾,雖隻有寥寥幾個字,卻分量極重,司馬懿寫完了滿滿一張紙,定睛看去,潔白的紙張上赫然寫著——


    ‘驃騎將軍臣嵩稽首言……’


    ‘……臣頓首死罪稽首再拜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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