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複安居。”————————【後漢書·卷七十一】


    司馬懿看著兩人越來越像的筆跡,終於停下了筆,他也不知自己練了多久,直到轉過身去便見皇甫嵩早已麵容沉靜的躺在床上。司馬懿心裏一驚,趕忙移過去探視,卻見皇甫嵩隻是昏昏入睡,於是鬆了口氣。


    他走出門去,靜掩房門,外間正好站著過來議事的馬騰:“明公呢?”


    “明公身心疲憊,剛才睡下。”司馬懿淡然自若的用身軀擋住房門,很自然的說道:“有什麽事可與我說,今後若無危急的軍情,也都不要擅自去尋明公。”


    馬騰以為他是在為皇甫嵩的身體作考慮,一時也沒想太多,畢竟皇甫嵩自打入陳倉以後就對司馬懿愈加信重,幾乎是事事托付,很少再公開出麵,隻在私底下偶爾抱恙見一見軍中將領——近來就連這種私見的次數都少了一些。皇甫嵩把軍中大事交給司馬懿,既是對這個年輕後輩的重視與培養,更是從側麵說明當前的局勢極為有利。


    這樣的猜測給了馬騰極大的信心,同時也對身負重任的司馬懿愈加尊重:“末將遵令。”


    司馬懿微微頷首,徑直走在前麵,帶著身後亦步亦趨的馬騰轉過回廊,走到前麵的堂屋內。馬騰作為平狄將軍,走在司馬懿身後,錯開半步,赫然是以司馬懿這個監軍謁者為首。從旁道上的文吏、士卒、蒼頭見狀皆是感到訝異,肅然回避之餘,無形之間也拔高了司馬懿的地位。


    “馬公過來可是有什麽軍情要說?”司馬懿看著皇甫嵩日常坐的主位,猶豫了一下,移步坐在次席上。他抬了抬手,邀馬騰在對麵坐下,又命人奉上茶水。


    “啊。”馬騰拱手道:“是剛接到蓋順等人的軍報,說是彼等北上追擊韓遂,於道中大敗敵軍,但在追擊的時候不慎遇挫……致使韓遂等人領殘兵敗逃。”說著便將蓋順、張濟擊破閻行等斷後兵馬,又因為部下貪戀遺落的財物險被擊敗的情況給細細說了一遍,聽得司馬懿微微揚眉,好奇道:


    “不矜其勝,不諱其敗,這必是蓋將軍的捷報吧?”司馬懿笑了笑,右手拇指細細摸著光滑的茶碗,西涼軍出來的將校很少有主動將敗仗宣揚出來的,尤其是在前期追擊過程中立下的大功,足以借此將後來的小敗給掩飾下去。他心裏想著張濟與蓋順之間肯定就如何斟酌捷報的內容措辭有過爭執,如今看似是蓋順占上風,也難保張濟不會記恨上對方。


    果然,馬騰露出驚訝的表情,說道:“據聞這確乎是蓋順一力為之,張濟雖然無法,但也在捷報中另外說起此事,大有將主責推脫給蓋順的意思。”


    “彼二人的捷報中有繼續追擊之意,明公本欲聽任其往,但眼下還得另做調派。”司馬懿搖了搖頭,他此時在心中想到,韓遂再如何遲鈍,在幾次被擊敗後也該有所應變,街亭在他眼中興許已是死路,那麽接下來會走的是……他忽然定定的看向馬騰,以一種發號施令的語氣說道:“我想,讓蓋將軍轉道漢陽郡,張將軍繼續率所部北上街亭,與徐將軍合擊韓遂。”


    馬騰微感不妥,皺眉言道:“這是否要請示驃騎將軍的意下?”


    “明公已許我全權,將軍且放寬心。”司馬懿想了一想,又補充道:“此事明公也是讚成的,不日將有軍令以明公的名義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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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騰這才放下心來,很快他又考慮到了自己,此時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張濟、蓋順等人都在躍躍欲試用兵西涼,而自己總留在陳倉城就有些無用武之地了。於是他將適才腦中閃現的一絲疑惑拋去,試圖通過司馬懿向皇甫嵩請命出兵,而司馬懿卻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主動提及道:


    “蓋將軍自渝麋西入漢陽,道路不便,我擔心他會延誤時日,致使成公英兵入漢陽,生發不測。”在此前成公英一直率領部眾在隴西與蓋順對峙,如今蓋順虛晃一槍,兵入三輔進擊韓遂,時間久了一定瞞不過成公英的眼睛。以成公英的智謀,必然會這時候大舉進攻漢陽,為韓遂吸引大批兵力,而漢陽由於張濟調兵入內,隻有護羌校尉楊儒麾下的五千人:“卻不知將軍可有意先領本部兵馬趕赴漢陽助陣?”


    司馬懿兩手按在膝上,身體微微前傾,注視著馬騰,滿臉的誠懇:“將軍今已立功反正,一洗嫌猜。小子已與明公商議,說是建功之時,要多些年輕俊彥共襄共商才是。令公子馬超近日伏闕求戰,忠義感人,我已請疏朝廷,不日即到陳倉,卻不知將軍可應否?”


    馬騰此時卻也不顧忌司馬懿這個安排有沒有經過皇甫嵩的準許、是否合乎辦事流程了,他心裏忽然激動起來,不單是自己被司馬懿予以重任,更是連帶著要在軍中提攜馬超一把。他本就對司馬懿有感激之情,此時更是心悅誠服,鄭重的執禮說道:“犬子能為朝廷效勞,何必過問父命?我父子二人皆願奮戰沙場,報答國家!”


    司馬懿伸手捏了捏下巴,眯著眼笑答了幾聲‘好’。


    驃騎將軍皇甫嵩的軍令很快便正式下達,馬騰等人皆奉看過,確實是皇甫嵩的手跡,於是各自領命。馬騰等也不等蓋順,顧自帶五千人先行西去,而張濟巴不得獨自追擊韓遂,更不想繼續與蓋順同行,於是幾次催促蓋順南返,自己則奉命北上街亭。


    沿途中張濟確實是斬獲了不少敗逃的羌胡隊伍,卻遲遲未見韓遂的主力部隊,張濟誤以為韓遂不顧整頓部眾,一味逃亡,於是快馬加鞭趕至街亭,與徐榮碰了個空。


    “韓遂難不成是走了別的山道?”在街亭等了幾天也不見人影的張濟怒罵一聲,對著路旁的石頭狠狠踹了一腳。


    徐榮也有些鬱悶,此次大戰他幾乎被人遺忘,僅僅是擊敗韓遂留在街亭的守軍。本來要是能在街亭成功伏擊韓遂,戰後論功倒還好說,可眼下這情況卻讓他有些生疑:“群山綿延,隻有街亭這一條道可容大軍通行,除非韓遂舍棄兵馬……”他看了一眼張濟,忽然說道:“張將軍一路過來,難道就未曾見到韓遂的部眾?”


    他是何等老成的人,豈能看不出張濟有意責怪他疏忽了其他地方的防備,這種埋怨推諉的做派是徐榮見多了的。


    張濟老臉一紅,忙辯解道:“我這一路來的確未見韓遂大軍,不過在途中追到不少羌胡,說是見戰勝無望,自行脫離……不對!”


    他忽然明白了什麽,徐榮眼中也突然露出一絲精光,低喝道:“安定!”


    張濟同時醒悟,話不多說,忙與徐榮整合兵馬,待留下一支軍隊駐守街亭以外,兩人立即趕往東邊的安定郡。然而他們終究是去晚了,韓遂早已攻破了數座縣城,補充糧草後火速往西撤去。徐榮雖截住了部分尾巴,但斬獲甚微,讓他大呼悔恨。這時他聽聞河西四郡在武威郡丞毌丘興的帶領下發起兵變反正,又奉陳倉方麵傳來的軍令與張濟二人繼續展開追擊。


    隨著各路兵馬接連開始向涼州反攻,形勢一片大好之際,皇甫嵩這盞風中殘燭也開始走向盡頭。


    “……奏報都寫好了?”皇甫嵩躺在床榻上,兩眼直直的望著屋頂,他這段時間水米未進、身體瘦得厲害,薄薄的衾被蓋在身上居然平平的看不出一點起伏。


    司馬懿的眼睛一刻不停的在皇甫嵩身上打量著,聲音依舊清冷:“都寫好了,按現在的局勢,不等征西將軍來並,旬月之內便可大破金城,將韓遂傳首三輔。”


    “傳首三輔……好啊。”皇甫嵩仍是麵無表情的看著屋頂,他的聲音總算有些激動,不再是空洞乏味:“我多久以前就盼著這一天呐……此戰之後,雍涼依並州治匈奴之法,兩代以降,世上再無‘羌’名……”


    “明公這幾日再安心修養,武威郡丞毌丘興與繡衣使張任等人策動河西起兵,韓遂四麵皆敵,很快就有捷報了。”司馬懿的語調平淡,但他緊盯著皇甫嵩的眼睛裏卻流露出一絲情緒,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舉到。


    在聽到刻意提及的‘繡衣使’三個字的時候,皇甫嵩的目光明顯動了一下,但他沒有多說什麽,徑直感慨道:“從孝明皇帝至今,有一百四五十年了吧?期間多少名將、精兵枕屍於此……這仗打得太久了,如今功成於我輩,也算使泉下曆代英豪有所快慰……”


    他的思緒很混亂,一會說起連綿百年的漢羌戰爭是如何影響國運、拖累朝廷,一會又曆述平羌名將,一會又說起別的事情:“我聽說為了同時支應各處糧草用度,張文舒勞累成疾,幾度嘔血……”


    聽他提起少府張昶,司馬懿隻得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道:“是,據說已經不能理事了。”


    “他也是名將之後啊,當初其父與我叔父、還有段公,並稱‘三明’,同為軍中柱石。”皇甫嵩有些惋惜的說道:“字寫得好,就可惜……”


    “其弟張猛現為羽林中郎將,也算是繼承父誌了。”司馬懿有意多與皇甫嵩說些話,與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皇甫嵩忽然閉上了眼睛,似乎不想談及張猛此人,同時也沒了談興。


    司馬懿於是閉口不言,靜靜地坐著,想像往常一樣等到皇甫嵩睡著了再悄悄出去。


    可今夜確實是不同尋常,靜默許久的皇甫嵩忽然間睜開眼睛,目中空洞無物,眼神卻聚焦在一處,口中疾呼道:“有亂兵來了!誰人敢襲我大營?是蛾賊波才、還是北宮伯玉?還是韓遂、邊章、王國?快與我點齊兵馬……”


    “明公!”司馬懿見他越說越大聲、越說越糊塗,急忙勸阻道:“這裏沒有敵兵!”


    “不可能,我躺在此處分明聽見馬蹄聲了。”皇甫嵩艱難的看向司馬懿,眼前忽的一亮,枯槁的手立即攥住司馬懿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凸起:“我兒,你來了,你病好些了麽?”


    皇甫堅壽?


    一個陌生的名字突然從司馬懿腦海裏跳了出來,他感覺耳邊發出嗡的一聲,以前一直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茅塞頓開。皇甫嵩在重病纏身的時候為何看向他的目光是那樣的溫和慈愛,為何在最後處處替他著想、打算,不僅事事報以絕對的信任與親近,甚至傾囊相授、將自己死後的政治遺產盡皆托付。


    這不單是一個前輩對晚輩的賞識與提攜,更是因為一個人的名字。


    司馬懿知道早年病死的皇甫堅壽是一個敢於當麵責讓董卓的孝子,既聰明又有膽魄,但當他知道皇甫嵩將他認錯之後,心裏卻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就在司馬懿哽咽之時,皇甫嵩又說話了:“你來的正好,董卓廢帝弑後,專橫暴戾,為父正要與蓋元固起兵討伐……關東小子各有心思、不能成事,天下間隻有我與盧子幹、朱公偉方能匡扶社稷……”


    原來人到死前會想起生平最悔恨的事情,當初如果不那麽‘顧全大局’、退縮怯懦,時局會不會就不一樣?孝懷皇帝或許就不會被鴆殺,可這樣一來當今皇帝卻豈不是……


    皇甫嵩想到這裏,意識居然清醒了一些,像是陷入自我矛盾當中。可他攥住司馬懿的手仍未鬆開,反倒是手勁之大讓司馬懿倒抽了口涼氣。


    這時門外廡廊之上有風吹過,發出嗚嗚的嘯聲,在皇甫嵩耳中卻像是聽到了進軍的號角,他再度激動起來,像是一個潛伏在暗處,準備帶兵夜襲的前鋒將軍對著司馬懿低聲說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我兒,你且在這裏看好,看著為父是如何為朝廷殺……”


    他緊握住司馬懿的手毫無征兆的鬆開了,隻在司馬懿的手腕上留下幾道發紅的印記。司馬懿顧不得去揉酸痛的手腕,俯身看去,隻見皇甫嵩雙眼圓睜,瞳仁中的光彩徹底潰散,他的嘴唇微微張著,與臉色同樣蒼白,似乎在生命的最後還在高喊為國效力。


    司馬懿的眼眶突然濕潤了,他的心中悲痛遠大於恐懼、震撼遠大於驚訝,他知道皇甫嵩在臨終前的意思,他用他一生的故事來向司馬懿詮釋了一個將門子弟,是如何為國盡忠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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