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颺正低頭走著,聽到朱翊鈞這突然的發問,差點跌倒。


    “呃,這個,小子不知。”


    關於儲君的事,盧颺不知道朱翊鈞的意思,想了想,覺得還是什麽都不說比較恰當,但隨後朱翊鈞的話徹底嚇得盧颺兩股戰戰。


    “你是太子黨?”


    “啊?陛下這是何意?太子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太子,我如何成了太子黨?”


    盧颺舉得自己很冤,自己隻想邀名,好收買天下士子的人民,結果卻被皇帝誤認為成了太子黨。


    “你如何不是太子黨,打了鄭國舅,又借機把福王弄出了京師,你完全可以算得上太子黨的先鋒大將了,如今朝臣們提起你來,紛紛讚譽有加,甚至不少人上書要讓你繼續去國子監讀書,你還說你不是太子黨。”


    盧颺聞言,一時有些百口莫辯,他隻想從這件事上撈好處,可沒成想好處撈得太多,直接被皇帝惦記上了。


    “呃,陛下冤枉小子了,小子當時打鄭國舅的時候隻是精蟲上腦一時血勇,也並不知曉那是鄭國舅,後來知道以後,便再也沒敢打過鄭國舅,為此,小子怕鄭國舅報複,還把魚玄機偷偷給送走了,小子當時就是被那魚玄機迷了魂魄,意氣之爭罷了,可沒成想後麵都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給利用了,小子也是無奈啊。”


    盧颺為了將自己從黨爭之中摘出來,不惜把他和魚玄機的事都給賣了,然後自汙來讓萬曆皇帝打消疑慮。


    果不其然,朱翊鈞聞言,心中疑慮消除了不少,與他打交道的太子黨一般都是正人君子一般的存在,像盧颺這樣為了個女人跟鄭國舅硬杠的人基本沒有,即使有,也沒人會拿到台麵上來說,因為這太掉價了。


    “那你不是太子黨,那你是什麽黨?”


    朱翊鈞還是不死心,非得要給盧颺安上一個黨。


    “陛下,小子一個秀才,哪有什麽黨,陛下若是非得給小子安上一個黨,那小子便是大明黨,為的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大明的黎民百姓,而且小子現在是這個黨,未來也是這個黨,死後還是這個黨。”


    說著,盧颺跪下以頭搶地,再抬頭已是淚流滿麵。


    盧颺的這句話基本說的都是真心話,他來到大明,為的就是拯救大明的億萬黎民百姓和華夏傳承數千年的文化,此時說的情真意切,完全是真情流露。


    萬曆皇帝見盧颺如此,心中當下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多疑了,畢竟這才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秀才,這時說他參與黨爭,卻是有些疑神疑鬼了。


    朱翊鈞彎腰扶起盧颺,接著道:“說你兩句就不受不了了。”


    盧颺聞言,心中一句MMP,心道:果然無情最是帝王家,剛才還嚇唬我呢,現在又說我小題大做了,這演技,真是甘拜下風。


    “陛下這話可不能亂講,咱大明如今的局麵就是黨爭所致,黨爭禍國殃民,陛下這麽說小子,小子如何受得了。”


    大演技派碰上了小演技派,特別是這小演技派還真是一副憂國憂民之狀,一時間倒把大演技派給忽悠了。


    “哦?你說說看,這黨爭如何禍國殃民了?”


    “咱大明所謂東林齊楚浙宣,嚴格來說並不是黨,隻是一個個的利益同盟,所謂利益同盟,便是代表了一部分人利益,但朝堂上利益是有限的,一個利益同盟獲得利益多了,自然另一個利益同盟的利益便少了,於是兩派爭鬥這是必然的,而且利益同盟之間的爭鬥,不問對錯,隻爭利益,有時為了反對而反對。”


    “比如陛下要治河,治河好不好啊,好啊,利國利民的好事啊,但若是陛下將這事交給東林黨的人去做,那浙黨必然反對,各種找治河的不是,什麽勞民傷財等等,但若是陛下一開始將此事交給浙黨去做,那浙黨肯定是各種說治河的好處,當然這時就輪到東林黨反對了。”


    “陛下明鑒,這治河還是那個治河,一點沒變,但是因為這裏麵牽扯利益,便成了黨爭的籌碼,朝臣隻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了,也沒人關心陛下為什麽要治河,更沒人關心黃河兩岸年年受水患襲擾的黎民百姓的死活,如此黨爭不是禍國殃民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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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颺說完,又對著萬曆皇帝深深一揖。


    萬曆皇帝聞言,頓時有種醍醐灌頂之感,自從國本之爭後,黨爭漸起,然後萬曆皇帝每推行一件事,無一例外會陷入各種攻訐扯皮之中。


    朱翊鈞為什麽不願意上朝,其實就是黨爭鬧得,一群大臣在朝堂上成日的扯皮,到最後一事無成,小事拖成大事,大事拖成頑疾,最後頑疾成了無藥可醫的不治之症,萬曆皇帝最後也隻得作罷。


    “唉,滿朝朱紫,不如一個乳臭未幹的秀才。”


    萬曆皇帝聞言頓時長歎一聲,不過卻把盧颺又給埋汰了一頓。


    盧颺心中又把朱翊鈞罵了一頓,心道:你才乳臭未幹呢,你全家都是乳臭未幹,哥們兩世為人歲數加起來可不比你小。


    “以少卿之言,如何才能讓朝臣不再黨爭呢?”


    萬曆皇帝覺得找到了知音,也不嫌棄盧颺年紀小,便開始了問計。


    盧颺聞言,心裏把萬曆皇帝臭罵了一頓,心道:這黨爭還是你挑起來的,若不是你久久不立太子,也不讓太子出來讀書,而且還一直透露出立福王為太子的信號,朝臣們能爭成一鍋粥?


    所謂破鼓得用重錘,像朱翊鈞這種黃土已經埋了多半截的人,得狠狠的錘才行,當下盧颺也不避諱,直接就道。


    “小子以為,這黨爭之事,全在天子,若天子任賢用能,簡拔人才不問出處,隻憑公心,獎懲朝臣,隻看政績,不看陣營,那黨爭自然消散邇。”


    盧颺這句話說得其實夠直白的,等於直接說大明如今的局麵就是他朱翊鈞這個傻叉一手造成的,朱翊鈞聽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你的意思是說,這黨爭是朕的不是了?”


    朱翊鈞其實也知道大明朝堂現在這個樣子起碼他占一半的鍋,但是想到那些自國本之爭起就吵吵鬧鬧的群臣,心中還是有些鬱結難出。


    “陛下,您年輕時,該早立太子的。”


    盧颺沒有再說黨爭的事,反而直接指出萬曆朝黨爭的發端,而對於這個事,朱翊鈞也是心中有所悔恨。


    朱翊鈞活到五十多歲,心中有兩件事悔恨不已,一是廢除了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導致如今國庫空虛,官吏怠政,貪腐成風;其二則是沒有早些立朱常洛為太子,導致兄弟反目,朝廷黨爭。


    “難道朕就不能依照自己的喜好行事嗎?”


    說到這裏,朱翊鈞有些情緒失控,對著盧颺吼了起來,周邊的太監侍衛不清楚這邊發生了何事紛紛想要上前,不過接著卻被朱翊鈞一句“滾”給喝退了。


    “陛下,您是皇帝啊,當您坐上了那個位子,您是皇帝,是天子,是大明億萬百姓的天,可唯獨就不是您自己了,您又如何能有自己的喜好呢。”


    “陛下,做帝王難啊!”


    盧颺說著給朱翊鈞深深鞠了一躬。


    “唉!”


    一聲長歎,道盡了朱翊鈞多年的心酸,接著便坐到院中草坪的一個躺椅上,又指了指旁邊的座位,示意盧颺也坐。


    “我這一輩子,十歲那年,先皇撒手而去,我便被娘和張先生扶到了那個位置上,我那時候苦啊,我的弟弟朱翊鏐天天玩樂就好了,而我卻被母後和張先生逼著學這個學那個,若有一天懈怠。


    母後還老愛用廢了我重立翊鏐來嚇唬我,我當時年少,隻是從漢書《霍光傳》中得知廢立之事,心中害怕至極,隻得勤勉用功好讓母後和張先生滿意。


    等到張先生去了,我親政了,還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便想著能立自己喜歡的孩子為太子,但是朝臣又反對。


    此時,我親政了,手中有了生殺予奪的大權,便想著這次能如自己一回兒心意,可是不僅外廷的官員反對,連母後也不支持我,還說我也是宮女所生。


    於是我跟外廷的大臣們鬥了一輩子,結果也沒有遂了自己的心願,你說我這皇帝當得失敗吧。”


    月光下,朱翊鈞有些蒼老的臉上,滿臉都寫著無奈,盧颺一時也有些動容。


    “陛下,您平定了西北之亂,又將倭寇趕回了海裏,還平定了西南土司之亂,這些功績曆史不會忘的。”


    若是對朱翊鈞的一生蓋棺定論,在盧颺心裏,其實還是功績大於過錯的,起碼三大征足以配得上他死後的廟號神宗。


    至於斂財什麽的,他沒有向普通百姓下手,百姓生活還算可以,至於黨爭,哪朝哪代沒有,至於遼東亂局,起碼在他死前,努爾哈赤還隻是窩在赫圖阿拉一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後人的事,不能讓前人來背鍋。


    其實在盧颺看來,朱翊鈞最大的過錯便是廢除一條鞭法了。


    “不用安慰我,我的事我心裏有數,因為國本之爭的事,朕得罪了天下的文官,將來史書上定是要重重記朕一筆了,你不是太子黨也不是福王黨,朕如今就問你一句,你看太子和福王哪個更賢?”


    完了,朱翊鈞繞了半天,又回到起初的那個問題上來了,看來朱翊鈞這人還真是固執的很,一直對立太子這事耿耿於懷。


    對於太子朱常洛和福王朱常洵哪個更賢,這大明沒有比盧颺更有發言權的人了。


    從曆史上來看,太子朱常洛當了一個月的皇帝就死了,再賢也沒有什麽鳥用,至於福王朱常洵那就是個坑貨,刀都架到脖頸了還舍不得散財,最後被農民軍給殺了。


    所以朱翊鈞的這兩個兒子,半斤對八兩,一個比一個混,哪有什麽賢能可談。


    不過當人家老爹的麵,不能揭人家兒子的短,盧颺想了想措辭,又道。


    “陛下,福王如今已經三十二歲了,太子身體又不太好,若是福王夠‘賢能’,那太子之位如今肯定就是福王的了,賢能與否,陛下心中定當有數。


    倒是太子,雖然看似懦懦,但自從國本之爭起,妖書事件等各種迷案迭起,但最後都是太子占據了輿論的上風,您真覺得太子懦弱嗎?”


    盧颺話說的小聲,不過朱翊鈞卻聽進去了,是啊,若福王真是一代雄主,又有自己偏袒,還真是沒有太子什麽事了。


    “可是朕真的不是很喜歡太子。”


    對於盧颺,朱翊鈞說了真心話。


    “陛下,您不是不喜歡太子,您是不喜歡太子的生母吧,更不喜歡那件事吧,您是覺得自己一代英主,怎麽能在太後宮裏臨幸太子生母呢,與禮不和,您是個完美主義者,每每看到太子,您便想起了往事,如同刺一般紮在心裏,甚覺羞愧。”


    盧颺見朱翊鈞心防已開,便用了後世比較膚淺的心理學的知識,一點一點的幫著朱翊鈞劃開心結。


    “唉,年輕不更事,卻沒成想成了我一輩子過不去的坎。”


    被盧颺說中心事,朱翊鈞又是長歎一聲。


    “陛下,難道您覺得福王的生母鄭貴妃就高貴嗎?比之太子生母又強在哪裏?大明自太祖高皇帝起,便言明皇帝娶親,不拘泥於家世,家世清白即可。


    為防外戚專權,後來的曆代皇後皇妃哪有家世顯赫的,多是小門小戶罷了,但是這些小門小戶的皇後皇妃生出來的太子,又差了多少?


    小子也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您覺得小子比那些世家公子差了多少呢?您看看這如今大明的那些勳戚,各種高門大戶聯姻,名師教導,錦衣玉食,但是還有一點當初祖上開國功勳的影子嗎?”


    盧颺的話說的透徹,就差說什麽血統論都是胡扯了,能力多寡全在後天各種境遇的磨練。


    朱翊鈞聞言立時覺得醍醐灌頂,多年積聚在胸的心結頓時開解了。


    是啊,太子的生母是宮女,可福王的生母其實也隻是個老童生家的閨女,小地主家庭罷了,再看福王的親舅舅鄭國泰的操行,朱翊鈞便也釋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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