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叛軍,統統給本將拿下!”


    營壘中門,呼喇喇地湧出一片甲士,黑夜中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但聽著刀兵摩擦的攝人響動,以及甲葉的陣陣風寒聲,就足以讓人明白。


    這群甲士,跟校場上衣衫單薄,隻有木槍木盾的流民青壯完全就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存在。


    流民青壯愈發慌亂,這些新兵蛋子裏,甚至還有想從轅門直接奪路而逃的。


    “哢嚓!”


    帶隊守在轅門的胡車兒,毫不猶豫地雙手按住衝到他懷裏的新兵,微微用力,像是擰酒塞一樣就擰了腦袋。


    流民青壯噤若寒蟬,看著守在轅門處的羽林衛,又看著從中門湧出的北軍老卒,茫然不知所措。


    他們不知道該往前,還是該往後。


    耳邊是呼嘯夜風吹來的刀兵甲葉碰撞聲,身邊是驚慌失措,投軍隻是為了吃一口飽飯的袍澤。


    權且稱呼是袍澤吧。


    “噗通!”


    有流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扔了木槍跪倒在地上,大聲求饒。


    “放我們回去吧!我們不是叛軍!”


    帶兵從中門衝出的夏育,冷眼看著被包圍的流民和禁軍,他沒有看到將台上有什麽當官的大人物,都是一群禁軍軍官。


    這不由得讓他心頭有些可惜...還想見見公卿大臣的血呢。


    “篤!”


    出乎夏育的意料,黑暗中,將台上站的很靠前的人,竟然拈弓搭箭射倒了地上磕頭求饒的流民。


    “你們是軍人,要死,站著死。”


    “誰還扔了兵器,朕要他命!”


    就在這時,夏育陡然意識到了什麽,他從背後摘下弓,可拇指卻在不住地顫抖。


    “天子在此,爾等意欲何為!”


    隨著劉弋的放聲大喝,身邊的羽林郎、虎賁郎亦是齊喝。


    北軍老卒為之一驚,他們看向了手裏拿著弓的夏育將軍。


    “夏將軍?”


    有從平黃巾時代就是小校的老卒,更是直接不由分說地擋在了夏育身前。


    “將軍,那是天子!莫要鑄成大錯!”


    “我知道...那是天子。”


    夏育低下了頭,周圍的北軍老卒齊齊鬆了口氣。


    夜裏情況不明,他們整軍可以算是正常反應,但若是明知天子在前還要造次,那可就真是不忠不義了。


    臨時調來當指揮官的夏育將軍,雖然素有軍功,但卻不是北軍體係的,這些人精一般的老卒根本不會跟著他造反。


    就在這時,夏育驟然發力,推開擋在身前的老卒。


    其人年近五旬,此時手不抖眼不花,彎弓搭箭直射將台上的天子。


    “咻!”


    箭嘯之聲轉瞬而至。


    “嚓!”


    火花閃動,劉弋身前的長劍竟然在隻有依稀月色的情況下,硬生生地在電光火石之間劈斷了箭頭!


    老王收起劍,不遠處的夏育已經被北軍老卒疊羅漢似地埋在了身下。


    “夏育。”


    劉弋看著被五花大綁押上將台的老將軍,有些疑惑。


    “按理說...你是最不應該造反的。”


    “呸!”


    夏育跪在冰涼的土台上,隻是啐了口唾沫,昂首不語。


    “看來你不怕死。”劉弋這時反倒來了興趣,“說說吧,朕也沒想到這麽快就平了亂,城中各軍都沒有波及......現在長夜漫漫,城上也做了防備,離郭汜到還有很久,你在這裏跪著或者朕一刀砍了你,未免有些無趣。”


    “說什麽?”


    夏育冷哼一聲,散亂的灰白頭發垂在眼前。


    “郭汜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種國家大將都為其做內應,應該不低吧?朕可是知道,郭汜這次沒經過李傕,直接給胡邈的金子都是論車裝的。”


    “郭汜一文錢都沒給我。”


    “那就更說不通了。”


    劉弋饒有興趣地坐在木箱上,和夏育對視。


    “你是國家大將,任過太守,當過一路主帥,既不為錢,郭汜想來也給不了你名爵官位,你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給他當內應,圖的是什麽?人總得有所求吧?”


    “別跟朕說,你覺得郭汜有英主之姿,你這是禽擇良木而棲。”


    “哈哈哈哈!”


    夏育看著將台周圍近千老卒、青壯、衛士,長聲大笑。


    劉弋沒有問“何故發笑”這種問題,隻是認真地看著夏育,等他給出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在他聽到夏育的人生經曆時,有過某種不安的猜測,但當它變成事實時,劉弋還是忍不住想聽聽當事人所謂的道理。


    “我說出來,怕以後聽到的人,都會跟你離心離德!”


    “且說。”劉弋淡然以對,“朕都不怕,你替朕怕什麽?”


    夏育自是冷笑不止,昂首說道。


    “我做這等事,非是收了郭汜好處,隻因從征三十餘年來,見慣了你們劉家人的昏庸刻薄!”


    周圍之人聞言,盡皆變色,鍾繇更是抄了一團不知道從哪摸出來的破布,要堵了夏育的嘴巴。


    “讓他說!”


    劉弋舉頭望月,從容言道:“是非曲直,史書自有公論,今日堵了他夏育的口,明日還能堵悠悠眾口不成?”


    夏育的神色有些驚愕,但也僅僅是一瞬間。


    旋即,他蒼老的麵容猙獰了起來,恨聲言道。


    “我夏育十五從軍征,經年浴血,又蒙段公提攜,不到三十歲就做到了北地太守。”


    “熹平六年,破鮮卑中郎將田晏貪墨軍餉即將被論罪,田晏賄賂常侍,漢軍三路大敗於北地。”


    “戰前,我力主等明年再戰,可你阿爺那昏君卻不顧天時地利人和,在兵少糧缺、補給漫長、天氣惡劣、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聽從宦官之言,執意北征,最終釀成大禍,我也因此成了替罪羊,削職為民。”


    “半生功業,毀於一旦!”


    劉弋撫劍麵色不變,竟然真的讚同地點了點頭,他豎起了一根食指,在上千士卒麵前侃侃而談。


    “其一,鮮卑以騎兵為主,飄忽不定,分進合擊不可取。可任他幾路來,隻往一處去,以大股騎軍追他王庭尋機決戰便是了。”


    夏育聽了這話,竟不自覺地掙了掙綁的結實的手臂。


    “其二,用兵者,不知天時,不曉地理,確實是要釀成大錯的。”


    “其三。”劉弋凝眸而視,“為將者,喪師敗軍,不該受處罰嗎?!”


    “一漢當五胡!”


    夏育咬牙切齒地吼道:“若不是你們姓劉的昏庸刻薄,那些大好漢兒怎會將性命白白拋灑到北地大漠裏!”


    “若是真按你這個天子說的,熹平年間以行賄宦官甚至天子本人來逃避處罰的,又算是怎麽回事?我夏育打了十多年仗,出生入死才當上北地太守,段公戎馬一生才得封侯......回到長安,竟是看到了太守、關內侯都是明碼標價,賣官鬻爵,這又算什麽道理!”


    “所以說。”劉弋坦然以對,“先帝確實是個昏君啊!”


    夏育張大了嘴,聽了這話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是啊,還能說什麽呢?


    這還沒完,劉弋繼續說道。


    “還是個不知兵的昏君,若是有朝一日朕征鮮卑,定不會違逆天時,用什麽分進合擊的把戲,鮮卑必能平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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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弋放下手中的劍,撿起了夏育那把被壓壞了的弓。


    “還有什麽想說的?”


    夏育沉默了片刻,身體放鬆下來,倒是說了一句真心話。


    “中平元年,我不該再去作什麽護羌校尉。”


    劉弋把弓弦套在了夏育的脖子上,附耳低聲說道:“蓋元固聽了你這話,泉下有知怕是死不瞑目。”


    “夏育!”


    不顧體如篩糠的夏育,劉弋複又高聲言道:“先帝昏庸誤國,以至天下板蕩至此,他做的事,我這個當兒接位置的,得認!認到史書裏,一分一毫也不會少!”


    聽完那低語後渾身劇烈抖動的夏育,聽了這句話倒是讓自己強自鎮定了下來,呼哧著,像是在祈求,亦或是確認。


    “你認?”


    “認!”


    “鮮卑能平?”


    “能!”


    夏育忽然不抖了,或者說,抖得沒那麽明顯了。


    “陛下敢親手來?”


    “敢。”


    “倒是...勝過...你...阿爺。”夏育被弓弦勒的呼吸困難,麵色發紫,卻依舊在用著最後一口氣緩慢說道:“是個有...血性...擔...”


    言未訖,便已沒了氣息。


    “叛將夏育,明正典刑。再有貳心裏通郭汜者,殺無赦!”


    看著在台上親手勒殺了夏育的天子,無論是頭腦一片混亂的流民青壯,還是混跡沙場多年的北軍老兵油子,心頭都升起了一絲敬畏之情。


    劉弋扔下弓,百味雜陳的心忽然靜了下來。


    夏育一心求死,一心求個答案,也一心求天子給他一個承諾,讓他這一輩子做的男兒功業有個蓋棺定論。


    劉弋給了,現在到了他背著這份承諾前行的時候了。


    “整軍,拂曉前準備接戰。”


    ..............................


    叛羌圍校尉夏育於畜官,勳與州郡合兵救育,至狐槃,為羌所敗。


    勳餘眾不及百人,身被三創,堅坐不動,指木表曰:“屍我於此!”


    羌將滇吾以兵扞眾曰:“蓋長史賢人,汝曹殺之者為負天。”


    勳仰罵曰:“死反虜,汝何如,促來殺我!”


    羌眾相視而驚,少頃,滇吾下馬與勳,勳不肯上,遂為叛羌所執。


    ——《後漢書·蓋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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