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詔真武祠,正殿前方是一塊方磚鋪地的廣場,廣場中心放著一座能到人胸口高的大香爐。


    秋石這個時候本來已經繞過香爐,把各方派門的前輩送到下山的台階前。


    但那條長長的台階上,卻正有幾個挎著腰刀、做兵卒打扮的人,抬著一具蓋了白布的屍體上山來。


    領頭的那人看起來是個官比七品的把總,身材雄壯,上前兩步,抱拳說道:“是秋石道長嗎?”


    秋石被一種不安的感覺所包裹,手指下意識的彎了一下,說道:“正是貧道。”


    那人有些惻然,說道:“是這樣的,都指揮使大人原本派人向真武祠求藥,但久候不至,老夫人病體難支,於是又派本官分三撥人馬急行探問,一路上未曾尋得九英道長蹤跡,卻在出交州府的時候,見九鶴道長漂在水上……”


    周圍僧道眾人紛紛側目,臉上神情不一而足,但都夾雜著幾分掩飾不住的震驚之色。


    韋頂公失聲叫道:“怎會如此?!”


    秋石一言不發,急行幾步,要伸手去揭開白布,卻被把總一攔。


    他驟然扭頭,眼中浮出幾條猩紅的血絲。


    那把總心頭一驚,連忙解釋道:“九鶴道長身上似乎有劇毒,我有幾名兄弟碰到他之後,倒斃當場,還是用竹竿將他挑到岸上,架入馬車運來,秋石道長切勿貿然觸碰。”


    說話間,把總刀鞘一偏,用刀鞘末尾挑起白布一角,露出下麵一張慘白、發灰的麵孔。


    秋石全神貫注的看著這張臉,雙拳緊握微顫,喉結滑動,發出一道嘶聲悶吼。


    旁邊僧道眾人湧來。


    “九鶴道兄!”


    三清觀的致遠道長在近處看了一眼,悲慨長歎,從袖裏抽出三根線香,持咒念誦。


    “上清洞玄,晃朗太元,清淨法體,全身而墜,三五火車,祛邪破瘴,靈官大將軍破穢來謁,急急如律令。”


    致遠道長一篇法咒念完,手裏三根線香一合,揉成了一把香粉,往九鶴道長身上一撒。


    那一把香粉無風自燃,千百點火星伴著一陣強風吹過,揭開白布。


    火光香氣在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向下墜落,籠罩在九鶴道長全身上下。


    沒了白布掩蓋之後,九鶴道長的屍身更顯悚然,心口處有一個穿透胸膛的窟窿,左臂脹大,比大腿還粗,五根手指如同紫蘿卜一般。


    右邊衣袖破損,小臂上有毒蛇牙印,那一塊皮膚都發皺、萎縮。


    但隨著那些火星在九鶴道長的衣物、皮膚上,若隱若現,逐漸熄滅,香氣越發濃鬱,浮腫的左手傳出像是放氣的聲音,漸漸恢複正常的粗細,右手的毒傷萎縮處,也重現飽滿,毒蛇牙印裏,流出兩道青血。


    待火星盡滅,香氣淡去,致遠道長臉上卻更顯憤懣之色。


    因為他發現九鶴道長的屍體上,除了這些毒傷之外,至少還有十四道邪咒餘韻,假如不想辦法化解,再過幾個時辰,這屍身恐怕就要融化成漿。


    陽蓮大法師踏前兩步,一身大紅法袍上,間雜著燦金、深綠的幾道色彩,幹枯嶙峋的赤腳往地上一跺。


    咚!!


    周邊十幾人都感到地麵微微一震,一股似有若無的炎氣,從九鶴道長屍身下方衝騰起來,使周遭空氣都微微扭曲。


    屍體道袍破損的一些地方,相繼傳出如同琉璃碎裂、枯木崩斷、厚紙撕扯的聲響,存在於那些地方的邪咒殘韻,被陽蓮大法師摧枯拉朽的破去。


    隻是在九鶴道長肚腹之中盤踞的幾道邪咒,還在負隅頑抗,散發出褐黃渾濁的一團微光。


    陽蓮大法師眉眼含怒,一隻手掌伸出,卻遲疑了一下。


    隻因九鶴道長的須發,已經在熱力烘烤之下微微卷曲,要是他再加催法力,隻怕反而要先損傷九鶴道長遺體了。


    “陽蓮大師,還是讓我為九鶴道兄盡一份心吧。”


    戴著尖頂鬥笠、素白長袍的一個老婆婆,抬手示意,讓那幾個兵丁把九鶴道長的屍身放下。


    這老婆婆,正是聖母廟的元元法師,也有親近者,稱她元婆婆,廟裏供奉的是百餘年來受廣泛推崇的柳杏聖母。


    柳杏聖母,在傳說中是玉皇大帝的小女兒,因跌碎了玉劍,受罰下凡,化身而成,以尖頂鬥笠為祈福信物,善能解人病老孤貧之請,在南洋,是一位上等福神。


    陽蓮大法師收了炎氣,元婆婆摘下頭頂鬥笠,往前一拋。


    鬥笠旋轉如輪,平平飛去,飛到九鶴道長腳下,又回旋過來,在他麵部一繞,最後停留在肚腹位置,不斷旋轉,浮空不落。


    那褐黃渾濁的微光,被鬥笠吸取得幹幹淨淨。


    元婆婆把鬥笠接在手中,又拋了一回。


    交趾諸多河流,基本都是紅河支流,水質渾濁,發紅發黃,九鶴道長從水中被撈起,身上也沾了許多汙水泥漬,剛才又被陽蓮大法師的法力烘幹,更顯得多處泥沙板結。


    這一回鬥笠飛旋而過,卻是將這些汙漬除去,讓九鶴道長複歸整潔。


    秋笛趕到前麵來,看見的已是這樣的九鶴道長。


    若不是心口處的那一個窟窿,這位曠達灑脫的道長,看起來就好像隻是睡著了一般。


    空中一聲雀鳴,大孔雀從真武祠中飛出,落在九鶴道長身邊。


    孔雀的尾羽掃過九鶴道長的褲腳,它繞著九鶴道長走了幾步,未曾像往日一樣探頭去啄,隻是低頭抵了抵九鶴道長的側臉。


    九鶴道長再也不能按下它的腦袋,孔雀木然少頃,猛的昂首向天,振翅撲風,連聲鳴叫。


    鳴聲之中,恍惚也有令人歎息的悲意。


    關洛陽站在人群之間,看著這一幕,心頭沉重。


    不久前跟九鶴道長同行交流的那些場景,宛然還在眼前,還記得他在麵館裏的低聲微笑,卻已經成了不可能再看到的回憶了。


    九鶴道長的遺體被送到大殿之中,眾弟子、道童,布置靈堂,披麻戴孝。


    到了下午,消息傳到山下,來吊唁祭拜的人絡繹不絕。


    關洛陽看見老黑在石階上幾度徘徊,不敢進來,就主動靠近過去。


    “是來祭拜九鶴道長嗎?”


    “是你!”老黑還認得關洛陽,眼眶發紅,哀聲行禮,“貴人,能替我進去為九鶴道長上柱香嗎?他是大好人,活神仙一樣的人,不該這麽早死啊,我偏偏還進不了這廟,你幫我去看看他吧!!”


    老黑十分悲切,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但他的意思,關洛陽聽出來了。


    “好。”


    關洛陽輕聲回應,進了靈堂之後,向九鶴道長跪拜了三次。


    他之前也隻是鞠躬行禮,這三跪,卻是替老黑拜的。


    秋石在他起身時,扯住他衣袖,低聲道:“那是老黑記麵館的老板吧,別讓他留在那裏,會被各位法師看到,帶他從後山進客房的院子,這一陣子,就讓他住在那兒吧。”


    關洛陽道:“你知道他的事?”


    “師父告訴我的。”


    秋石垂著眼,聲音沙啞,“師父不吃麵,從來不會去麵館,但師叔向他求了幾個字,引起他的好奇,送出那幾個字之後,當天晚上他就悄悄去看過了。”


    ‘主要是不能讓我九英師兄知道,他是個老古板……’


    那天的話,音猶在耳,關洛陽不知該笑該歎,唯有默然,出門帶老黑去了後山。


    九鶴道長停靈七天,真武祠秋字輩的弟子全部趕回,但九英道長還是音訊全無。


    整個奉召真武祠,沉浸在悲戚沉默的氛圍之中,但悲傷和擔憂的最深處,又隱隱有一些壓抑的東西正在醞釀。


    到了第七天,從各府趕來吊唁的,依舊有上百戶人家,直到深夜露重之時,才略微冷清下來。


    幾十名道士披麻戴孝,提燈仗劍,默契起身,肅然的守衛在真武祠各處。


    靈堂外被鋪上了一層草木灰,從靈堂到山門,每隔一尺插一根竹竿,貼一張紙錢。


    關洛陽受秋石的請托,用一股剛柔並濟的力道,把這些竹竿硬生生刺穿石磚,直抵土壤之中。


    他在山門處插下最後一根竹竿,抬頭看去。


    大殿門前,秋笛提著白燈籠站在那裏,回頭看了一眼靈堂。


    秋石繞九鶴道長的遺體,擺了七盞燈火,一步一步的走過去,每一盞燈火之中,投下一張黃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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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死之後,頭七回魂,實則是一個飄渺的傳說,有許多人的魂魄沒有這個機會,又或者是回到陽間之後,找不到門戶。


    但九鶴道長修行有成,秋石又特地擺下了這樣的陣仗,一定要讓九鶴道長的魂靈,有機會再回陽間一次。


    “於有道之士而言,身死,隻是了結了紅塵中這一生,還不能算是真正的終點。”


    秋石手舞法劍,繞行於堂中,口中誦唱著招魂法咒,心裏也在默念。


    ‘師叔,回來一次吧,回來告訴我,你所看到的一切,回來告訴我,任何一點線索……’


    有風從山下吹來,繞著長長的石階一路吹上去,每一根竹竿上的紙錢都被吹動。


    呼噗!!!!


    靈堂裏,七盞小油燈的火光,同時竄起半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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