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地窖的光線到底還是太晦暗了一點,吉田鬆陽在確認過下麵的東西的確是那張羊皮紙上記錄的那些之後,就拉著敖淩回到了外邊,等了半晚上,才從旁邊弄了些枯枝爛葉,做成了火把走了進去。


    地窖之中那股黴潮的氣味變得淺淡了不少。


    敖淩舉著火把跟在吉田鬆陽背後環顧著四周。


    他發現這裏邊擺放陳列著的東西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破舊,相反的,可能是因為材質的關係,它們看起來隻是單純的落了灰,鏽蝕的痕跡都極少。


    “這些……老師打算用來做什麽?”敖淩走到刀架旁邊看著那一排排整齊的鋒利的刀,同樣已經落了灰,刀鞘被放在旁邊,並沒有套上,赤.裸的刀身以最直白的姿態展示著自己的鋒銳。


    火把躍動著,刀麵上反射出湛湛寒光。


    “其實本來是想要嚐試著顛覆這個國家的。”吉田鬆陽順著敖淩的目光掃了一眼,說出來的話語卻讓敖淩為之側目,“但是後來發現,培養學生,從最根本的地方將這個國家改變,似乎更有成就感一點。”


    敖淩對於這樣的發言沒什麽太大的反應,他並不能明白吉田鬆陽想要顛覆這個國家的想法有多讓人心驚。


    對於他而言,顛覆國家與否,甚至還沒有關心吉田鬆陽來到這裏的目的更重要。


    “鬆陽老師,你是想在這裏給銀時他們找合適的刀嗎?”敖淩回到吉田鬆陽身邊,仰頭看著師長,手裏的火把燃燒著,照亮了一小片天地,讓他能夠看清整個的地窖。


    吉田鬆陽點點頭,“高杉生日雖然已經過了,但是前日裏高杉家的那個武士前來的時候,特意跟我說過高杉的興趣。”


    敖淩一愣,抬頭看向吉田鬆陽。


    “就是……這個。”吉田鬆陽從一堆各種各樣的武器之中翻出了一件看起來像是樂器的東西,隨手勾了勾弦,發出不成調的聲響,“三味線。”


    “送給晉助?”敖淩看了看那個積了一層灰的樂器,吉田鬆陽正小心的將之擦拭幹淨。


    “除此之外,還有刀。”吉田鬆陽擦完了三味線,四下環顧著各種各樣的刀架,“刀要見血才是刀,要成就刀術也必須見血,比起在院子裏相互切磋,還是走上真正直麵生死廝殺的地方,才更能進步。”


    所以,他們需要一把真正的刀,能夠斬殺敵人的刀。


    敖淩看著吉田鬆陽腰間掛著的那把已經贈與他的漆黑色的刀,“那這把刀呢?老師給我,是不是因為它很特殊?”


    正走到一個刀架前拿下一把刀仔細端詳的吉田鬆陽聞言愣了愣,然後眯著眼笑了起來,“的確很特殊,從材質上來說,它就不是地球的產物,有著很特殊的感覺——而且你應該也注意到了,它能飲血。”


    敖淩點了點頭,他的確注意到了,所以才會覺得這把刀特殊。


    吉田鬆陽看著手裏的刀,將它配套的刀鞘也拿了下來,算是選好了一把。


    “實際上,它對你相當的親近,正巧你也不是什麽很正常的存在,天賦和力量都非常強,所以……”吉田鬆陽將三味線和那把刀都塞進敖淩懷裏,“所以我想,你拿著它,也許能夠滿足我願望。”


    敖淩抱著三味線和刀,還有好多各種各樣的三味線撥子,呆愣的看著吉田鬆陽,“您的願望?”


    “恩。”


    吉田鬆陽的願望,就是希望他的弟子,能夠用這把刀,親手將他無盡無望的生命斬斷。


    吉田鬆陽舉著火把,沒有再將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反而開口說道:“淩,今日早先跟你說的話,我希望你能夠再好好想想。”


    “……關於離開地球,前往更廣闊的宇宙,這件事。”


    敖淩還沉浸在“鬆陽老師的願望”這個疑惑裏沒回過神,有點反應遲鈍,半晌也隻是怔怔的看著吉田鬆陽。


    吉田鬆陽又從另一個刀架上拿下一把刀來,放在手心裏掂了掂,然後轉頭看向敖淩,“你不是人類,淩,你不應該被人類的羈絆和情感所束縛。”


    言下之意,就是他並不應該對人類產生過多的眷戀和期待。


    人類生命太過短暫絢爛,等到眷戀的人類逝去之後,最終等待在故地鬱鬱不得終的,隻有被時間拋棄的妖怪。


    吉田鬆陽自身對此深有感觸。


    “可是老師您之前跟我說過,銀時那樣的情感正是我所不如他的……”


    “但是我並沒有讓你改正這一點,淩,你是不一樣的,你是妖怪。”吉田鬆陽將手中的刀重新放上到家,臉上的笑容漸漸的變得淺薄,“你想陪著我們,那我們死去之後呢?你想過在我們死去之後,你將麵對的一切將會是怎麽樣的嗎?”


    “以你的食量和對充滿力量的血肉的需求,留在地球,永遠都隻能停留在幼年期。”吉田鬆陽將話都無比坦白的說了出來,“等到我們死去,你無人庇護,無人可依,無人陪伴,連繼續進食繼續成長都可能會成為很大的問題。”


    敖淩感覺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被吉田鬆陽這麽幾句話動搖了,但動搖他的卻不是關於食物與力量的詞匯,而是吉田鬆陽所使用的主語。


    ——他始終都用“我們”來作為自我代稱。


    “鬆陽老師,您的意思,是說您會死去嗎?”敖淩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語調極為緩慢,“老師一直都表現得自己就是個人類,哪怕您清楚自己並不是,卻始終都像個人類一樣的生活。”


    這也是讓敖淩從最開始的恐懼和戒備,突然就變得能夠接受吉田鬆陽的原因,他能夠從吉田鬆陽身上看到那個總是被一些莫須有的想法所困擾的自己——比如身為妖怪,始終都認為自己應該是個人類——類似於這樣的想法。


    “您覺得自己應該像人類一樣,所以,您也要像人類一樣死去嗎?”


    敖淩從敖濫那裏清楚的體會過了,這樣的想法根本就不可取,但是吉田鬆陽卻做到了,並且始終都不覺得這樣有什麽錯似的。


    “我的確會死,淩。”吉田鬆陽歎了口氣,半蹲下來揉了揉敖淩的頭,一下一下的逆向的勾著敖淩的耳朵,看著小妖怪的耳朵在他的動作下一抖一抖。


    吉田鬆陽沉默了半晌,才下定決心說出了實話:“我的身體已經不能再繼續承受這樣的力量了。”


    敖淩張了張嘴,瞪大了眼看著吉田鬆陽,真相來得猝不及防讓他無從反應。


    “死去之後再醒過來,我應當就不是如今的我了。”吉田鬆陽歎了口氣,直起身子收回落在敖淩頭上的手,繼續給學生們挑選起趁手的刀來。


    敖淩抱緊了懷裏的東西,看著吉田鬆陽寬厚的背影,隻覺得整個人都像是被當頭淋了一盆冰水,渾身冰冷,濕漉漉的,手足無措。


    “有什麽……辦法嗎?”敖淩磕磕絆絆的說道,“我、我……”


    “辦法……說不定乞求神明大人的話,會有點用處呢。”吉田鬆陽笑容如舊,他早就接受了這樣的結果,回頭看到敖淩真的信以為真,就差沒問怎麽才能找到神明的樣子,不由露出無奈的神情來,“騙你的。”


    敖淩盯著他,不吭聲。


    “可能是有辦法的吧,但是我時間不多,身體也無法支撐得起星球之間的飛行。”吉田鬆陽又挑好了一把刀,“不過淩你的老家應該是有著這種辦法的吧——能讓我不被數百年的記憶侵蝕而變成另外一個人的方法。”


    隻在黃海呆了兩個月的敖淩一臉懵逼。


    吉田鬆陽一看他這樣的表情,就知道沒戲了。


    “你也不用太擔心。”吉田鬆陽看得很開,他自顧自的將剛挑好的刀再一次塞進了敖淩懷裏,“這個世上呢,沒有誰能夠一直都陪伴著誰,就算是真心相愛的伴侶,也會被生死和現實所阻隔。”


    “那……老師的願望呢?”敖淩覺得既然他沒辦法讓吉田鬆陽一直保持這個樣子,那在吉田鬆陽消失之後,能夠完成他的願望也是極好的。


    “我本身的願望的話……其實是能夠真正作為人類,經曆生老病死,好好的過一輩子。”吉田鬆陽說著,動作微微頓了頓,然後長長的歎了口氣,“但最好的話,還是能夠結束無盡的生命吧。”


    敖淩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搭腔,他對吉田鬆陽的願望的認知,絕對不包括親手殺死對方這件事。


    “淩,如果可以的話,老師希望你能殺……”


    “我選擇努力實現您的第一個願望。”敖淩認真的看著吉田鬆陽,一字一頓:“我會想辦法的,我會離開地球。”


    吉田鬆陽轉頭看了敖淩好一陣,半晌,展露出燦爛的笑容,“好,老師盡量將時間拖長點,等著你。”


    到最後,吉田鬆陽將刀都挑好了,也沒有將另外一件事說出來。


    ——他培養擁有無盡潛力和才能的阪田銀時,實際上也是為了結束數百年無盡的孤寂。


    他孤獨的時間太長了,經曆的痛楚也太多了,多到連麵對同樣擁有悠長壽命的敖淩的陪伴,也不想再去期待。


    與其期待承諾的陪伴,不如期待他短時間內為了目標所能爆發出來的巨大的能量。


    ——人類通常將之稱為奇跡。


    吉田鬆陽又給自己挑了一把備用的刀,笑眯眯的帶著敖淩回到了坐落在海邊懸崖上的院子裏。


    陽光自他背後緩緩升起,寬厚的背影逆著光卻依舊顯得無比燦爛。


    吉田鬆陽一把拉開了三個小鬼休息的房間,麵對著三個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的小鬼,分別將三把刀交給了他們。


    “你們入住私塾的時候就該送你們的,現在補上。”吉田鬆陽看著瞬間驚醒了的三個小鬼,溫和的笑著補充道:“算是遲到的拜師禮。”


    “還有。”吉田鬆陽衝著外麵耷拉著腦袋情緒不高的敖淩揮揮手,大力的揉了揉小妖怪的腦袋,將他懷裏擦拭得很幹淨的三味線拿出來,還有一大堆各種各樣的撥子。


    “老師對樂器不了解,所以各種各樣的都拿了一個。”他將三味線和撥子交給高杉晉助,“要不要就現在演奏一下?”


    不多時,三味線的樂聲便在整個院中流淌。


    敖淩坐在門外,聽著屋子裏傳來的樂器聲,垂下眼,一聲不吭的抱緊了懷裏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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