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開春之後,諸國都會遣使團來大周朝貢。這些使團除了朝貢,還有獻藝的一環。可是,使團數量增多之後,所謂的獻藝往往便成了較藝。而較藝,則往往成了諸國之間實力的較量。在這種情況下,大周仍然保持著主人的矜持,除了軍部派出不少士兵維持秩序之外,朝廷並沒有什麽大的動作。


    一個大人看著小孩子們在自己麵前爭寵撒嬌,大人本身當然不可能跟著耍寶,最應該做的就是坐在椅子上笑而不語。


    這句話不知道是出自哪個朝廷大員之口,但是很快傳得沸沸揚揚。


    不管這句話的初衷是一句調侃,還是為了奚落,總之它成功地激起了各國使團的好勝心。


    於是,齊國第一個向帝國發出了挑戰。


    這就是番棋之爭的緣來。


    齊國使團裏,還跟著齊國弈道國手方園先生。這位在本國“玉棋會”蟬聯第一五年的大國手,一來到大周就向大周的所有棋手發出了挑戰,並且將賽棋的地點定在了皇宮。


    這個齊國國手的確名不虛傳,在連續擊敗了幾個棋待詔之後,竟然指名挑戰棋聖。而且,他在十番棋的第一局裏,僅用了一百手,就將有“棋聖”之稱的大周第一國手馮清源逼入了絕境,以十幾子的優勢占盡上風。不過棋聖到底是棋聖,當機立斷,要求封棋,第二天他便妙手迭出,把在齊國風頭無二的方園大師打得慘敗。


    不是所有的使團都有機會去挑戰棋聖。別說有沒有那種份量的棋士,棋聖大人自然也沒有那個閑心接受一個又一個對手的挑戰。所以那些使團便想出了一種即不傷和氣,又能彰顯國威的方法。


    挑戰書院。


    今年來朝的使團總計六個,他們甄選出了三名棋士,開始挑戰京城的書院。首先被他們鬥下陣來的,便是被成為國之學府的太學院。緊接著,便是南陽書院的學子們。


    南陽書院所培養的,是國之將才,向來視弈棋為旁門末道,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麽棋道上的高人。


    而今天,他們就要挑戰白鹿書院。


    …………


    公孫清揚站在致遠樓上,遠遠看著書院大門,手指在欄杆上輕輕地劃動,眼中有一絲玩味和幾分不屑:“哼,一大早就來我們書院門口杵著,擺陣給我們看?”


    “而且居然先找我們下手,難不成在他們眼裏,應天書院的那幫人比我們還厲害?當我們是軟柿子好捏嗎?”


    從看到那些棋士們,公孫清揚細長的眉便一直皺著,像個話嘮一樣一直說個不停。他手裏的扇子被他玩得出神入化,在他的右手裏如靈蛇般穿梭,令人看得眼花繚亂。


    在他身邊一直聽著他嘮叨的教習們都沉默不語。


    雖然弈棋不是什麽大道,但是既然這些使團代表著他們的國家,那麽被挑戰的書院自然也代表著大周。太學院和應天書院的學子們,將來不是要位列朝堂就是要駐守邊疆,自然可以以“圍棋乃是小道”為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失敗;而白鹿書院卻不行。


    因為在世間人的眼中,白鹿書院是天下第一。


    “贏了幾個不入流的家夥就沾沾自喜地以為天下無敵了,真是可笑。”


    在一邊聽得有些不耐煩的一個教習終於忍不住道:“我說清揚啊,我總是聽學生說,你隻要一散學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肯定是一有時間就去和吳先生他老人家對弈去了吧?你的棋藝本也不差,又得老先生指教了那麽久,你下去教訓教訓他們吧。”


    公孫清揚用看白癡的眼神瞪了那人一眼,說:“你想讓我一個人去和三個人下?”


    一個教習憂慮道:“這要怎麽辦?這要怎麽辦?對方雖然隻有三個人,但是為首的那個戴竹青可是連吳先生都視為勁敵的高手……剩下的那兩人也絲毫不弱,我們要怎麽辦?”


    公孫清揚想了又想,沒有說什麽。


    雖然書院裏有一兩千的學生,其中總能找到一兩個精於弈道的學生,但是總不能指望他們能戰勝這三個人。


    可是公孫清揚沒什麽緊張的情緒,至少從他臉上找不到這種情緒——因為他早就準備了一個後手。


    三人之中,隻要贏了兩人,就可以了吧?


    他如是想著,微皺的眉緩緩展開。


    …………


    很多學生聽聞有人來挑戰書院,紛紛走出了教舍,在聽風小築外齊集。


    聽風小築是書院學生們平日裏練習琴棋書畫的地方,雖以“小築”為名,實際上卻極為寬廣,足以容納一千人。


    三個棋士在一個教習的引導下,坐在了三張棋盤前。


    不多時,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他龍行虎步之間帶著幾分不羈和灑脫,嘴角的笑意帶著三分故作謙遜和七分自然輕蔑。他對三個棋士行了一禮,說:“三位先生,晚生是書院教授公孫清揚。”


    “失敬失敬。”


    “久仰。”


    “幸會幸會。”


    這三個人表現的很客氣,看著公孫清揚的眼神裏,卻都有幾分躍躍欲試和急不可耐。


    公孫清揚今天沒有穿院服,而是一襲白衣飄飄,淨白的臉顯得極為瀟灑英俊,引得有幾個女學生芳心亂跳,竊竊私語之際又忍不住偷笑。


    公孫清揚打量了一下那為首的一人,行晚輩禮說道:“莊先生,您以飛燕之名享譽棋壇多年,晚生久恨不能得見尊嚴。今日您是主將,而我是白鹿書院的主將。在下棋力粗淺,隻望先生不吝賜教。”


    那姓莊之人是一個七旬老者,名為莊旬玹,早年間曾經被譽為“雲央飛燕”,棋風輕盈而穩健,就連棋聖提到他時,也十分欽佩。公孫清揚的話倒不是虛偽言辭,而是七分出自真心實意。


    莊旬玹淡淡一笑,道:“所謂一代新人勝舊人。我這次來,也隻是來隨意看看,下兩盤棋。不敢言勝,隻求快意一戰而已。公孫先生的《道論》見解精辟,在諸國學子口中被奉為經典。所謂萬法歸一,先生學問精深,想必棋力也必然極強。還望先生稍後可以手下留情。”


    對方的一番恭維之詞顯得極為客氣,公孫清揚淡淡一笑,敵意減了兩分。他自謙一笑,道:“先生謬讚了。”


    說著,他又轉臉看向坐在二將位置的那個人,眼神有幾分凝重,道:“想必這位就是梁國棋待詔之首的宋允之宋先生了,幸會幸會。”


    被稱為宋先生的那人年紀不大,至多三十歲。不過如果知道他來曆的人,都不會小看他。因為他就是大周南方梁國的皇室棋待詔,也是梁國棋道第一人。至今以來,他維持著一百六十三局一百六十二勝的紀錄,還自創了多種新定式、新布局,被人視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宋允之淡淡一笑,然後兀自看著麵前的棋盤,對公孫清揚的客套置若罔聞。


    公孫清揚也懶得理他,心想著等會他要麵對的那個對手,嘴角的客套笑意變得有些狡猾。然後,他看向對方的三將,笑容不改問道:“在下孤陋寡聞,敢問先生姓名?”


    說是先生,其實那人的年紀也就是在二十歲上下,臉上還有一點雀斑未褪,神情木訥,看起來實在無法和“聰慧”兩字聯係起來。那個人有些不安地看著周圍的人,似乎很是不習慣在這麽多人的注視下下棋,顯得很是拘謹和緊張。


    莊旬玹笑道:“公孫先生你自謙了,隻是第一次見麵你就能道出我二人的身份,顯然是見多識廣。隻不過這位小老弟實在是出道未久,所以先生不認識也是自然的。我來為你引薦吧,他叫餘榕,是楚國人。抱歉,這位小老弟話很少,我對他也不是很了解。”


    公孫清揚的眉尖一挑,深深看了餘榕一眼,說:“好了,各位稍等,我們等一等那另外兩人吧。”


    “抱歉,我來晚了。”


    …………


    人群讓開一條道路,露出一個少女來。


    那個少女緩步往對局席走來,萬眾目光聚於一身,卻始終淡然如水。她並不是刻意冷漠,隻是習慣於各種各樣的目光,所以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情緒。


    公孫清揚介紹道:“這位,就是我書院這一屆的新生,沈雪朔。她是我們的二將。”


    梁國宋允之深深看了一眼他的對手,然後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茶杯上,似乎沈雪朔的美麗都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沈雪朔和宋允之,似乎是同一個類型的人。兩人都那麽難以親近和淡漠,坐在彼此的對麵,誰也不看誰,仿佛兩座青山對望。


    公孫清揚坐在莊旬玹的麵前,笑道:“好了,我們再等一個人,就行了。”


    能夠代表書院出戰外敵,那麽必然不會很差。老者很明白這一點,所以對沈雪朔並沒有半點輕視之心,說:“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沈姑娘應該就是貴國丞相的千金吧?我記得這一次的書院初核首名就是沈姑娘。想不到沈姑娘除了是一個修行天才之外,還如此楚楚動人。不過我倒是很好奇,能夠和公孫先生你還有沈姑娘相比的高人,究竟是哪位?”


    公孫清揚眉尖一挑,笑道:“雪朔的棋藝您倒是隻字不提,難不成您覺得我們書院隻是以貌取人嗎?”


    莊旬玹嗬嗬一笑。


    宋允之突然說:“好了,公孫先生。既然我的對手到了,那我先開始吧。我可等不了太久,我還要回去下棋呢。”


    沈雪朔淡淡地看著棋麵上交錯縱橫的黑線,淡淡道:“我的時間也同樣寶貴,所以為了避免我們的時間被浪費,我也建議現在開始。我的時間也很寶貴,不想浪費在這裏。”


    宋允之臉色一寒。在梁國,就算是皇帝對他也禮讓三分,沒想到居然要被一個小姑娘反唇相譏,不由隱隱動怒。


    沈雪朔卻是趁勝追擊,又說:“總之隻要我和公孫清揚贏了就可以了。剩下的那個人也就不重要了吧?”


    公孫清揚清咳一聲,說:“那怎麽行,我們再稍等一下吧。”


    莊旬玹微笑,仿佛什麽都沒聽見,很有耐心地慢慢嘬飲清香的茶水。


    局麵清冷下來。


    過了一會,終於有學生輕聲的議論起來。漸漸的,各種聲音嘈雜得如同馬蜂窩,把聽風小築變成了“聽蟲小築”。


    “你說最後一個是誰啊?”


    “不知道。按理說,壓軸的應該很厲害吧?”


    “想不到公孫先生還會下棋?”


    “真是的,你看那個楚國的小子看起來像個呆頭鵝,就算隨便找個人也能下贏他了,等誰不行?”


    “那你上!”


    “我上就我上,不是沒人讓我上嗎?”


    公孫清揚耳廓微微一動,飲了口茶,手指有些不耐煩地點擊大腿。


    莊旬玹笑道:“既然你們的三將怯戰,餘榕就算不戰而勝好了……”


    餘榕聽到老者這麽說,意外地看向公孫清揚。公孫清揚則是微微一驚,心中微嘲道:老家夥,你還真夠狠啊,居然打起這主意來了。


    就在這時,人群後突然有人說:“我們來了,我們來了!”


    公孫清揚神色大異,長大了嘴巴看向門口,心想,怎麽是這個小子來了?


    ……


    蘇漸擠開人群,臉上帶著歉意的微笑。當他看到公孫清揚的時候,臉色微微錯愕,然後有些尷尬。


    然後,一個少女跟在蘇漸的身後,出現在快要發飆的公孫清揚的麵前。


    南萱雖然遠不及沈雪朔那樣的天人之容,卻也是很清秀。隻是她似乎很少出現在人多的場合,所以有些不適應眾人的異樣目光,靠蘇漸更緊了些。


    蘇漸感受到背後少女的溫度,心怦怦地亂跳。


    公孫清揚看著蘇漸,本想問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不過終究隻是瞪了他一眼,有點秋後算賬的意思。他多少有些抱怨地對南萱說:“你來的太晚了。”


    南萱似乎和他很熟絡,一點也不為意說:“至少,我來了。說吧,我的對手是哪位?”


    “不著急。我先為你引薦一下。”


    公孫清揚站起身來,為南萱介紹了那三個人。南萱一一行禮之後,解釋道:“剛剛我一直在做些準備,所以來晚了,希望幾位不要見怪。”


    宋允之沒有回答,臉色冷峭地看著沈雪朔;沉默的少年餘榕則看著手裏的茶杯,不作言語;莊旬玹擺擺手,說:“不妨事。姑娘你就是白鹿書院的三將嗎?”


    他沒有表現出半點輕視和不快,反而有些慎重。


    公孫清揚的大名他早就有所耳聞,沈雪朔的天賦也譽滿大周;而這個名叫南萱的小姑娘,名不見經傳,而且被安排在了三將的位置上,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是哪個大師的弟子。


    最主要的是,在來白鹿書院之前,他就已經將各個善於弈棋的教授教習的棋路研究透徹。而公孫清揚以前從沒有在人前有過弈局,他更是第一次知道沈雪朔還會下棋。至於這個小姑娘,公孫清揚居然能在千百名書院學生裏選中她,看來也必有原因。


    但是很顯然,書院方麵已經做好了準備,隱藏己方實力的準備。


    說不定,自己這邊的三人的棋風棋路也已經被對方研究透徹了。


    公孫清揚沒有回答老者的問題,笑眯眯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南萱昂然答道:“兵法有雲,以我之下駟敵彼之上駟,以我之上駟敵彼之中駟,以我之中駟敵彼之下駟。雖然南萱不才,但是有信心一戰。”


    公孫清揚氣得紙扇直搖,小聲嘀咕道:“好你個臭丫頭,難道我是下駟?”


    他雖然有些不滿,卻也明白這樣才是最佳的選擇,依然保持著自己的風度,說:“幾位有所不知,這位其實是本書院今年的新聘樂科教習,也是馮清源先生的孫女。就連棋聖大人都稱讚她天賦極高,想來是有資格與諸位一較高下的。”


    人群裏發出低沉的驚訝呼聲一片,接著議論紛起。


    而蘇漸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


    他早就知道這個少女不簡單,但是怎麽也沒想到她居然是那個棋癡大爺的孫女。


    怪不得她能知道自己和馮先生下的那盤棋。


    那個楚國來的棋士餘榕一直都在沉默,知道了南萱身份之後突然抬起頭,看了南萱一眼,眼神無比明亮。


    莊旬玹恍然捋須道:“原來是棋聖的孫女,怪不得怪不得。”


    公孫清揚輕搖紙扇道:“正是。好了,我們開始吧。以三炷香時間為限,如何?”


    宋允之忽然道:“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個要求,棋局結束後,我也要和她下一場。”


    他想了想,補充道:“當然,是以個人身份。”


    南萱說:“今天的棋局,無非是為了增進諸國之間的友誼。既然如此,以棋會友也是雅士,並無不可。”


    她頓了頓,又說:“隻不過如果要和我下,你得先贏了沈雪朔。”


    宋允之望向麵前的沈雪朔,眼裏的鬥誌越發強烈。


    南萱卻沒有坐下,而是對少年棋士餘榕說:“我這邊,是讓他替我落子。”


    說著,南萱輕輕地按住蘇漸的肩頭,然後把他按在了棋盤邊坐下,自己則坐在了他的身側。


    她湊到了蘇漸的耳邊,輕輕地說了句什麽,然後微笑起來。


    蘇漸捂住了臉,遮住了自己一臉的無奈。


    …………


    蘇漸是誰?


    如果有一個人,來到雲京,問出這個問題,就可以得到很多答案。


    他以前是一個五曜星脈資質普通卻能晉入坐忘境的少年。


    他是將軍蘇煥的三兒子,京城三大家族之一夏家的三公子。


    他是交友滿天下的三少爺,他是紈絝子弟,前鎮西將軍府爾嵐姑娘的丈夫。


    但是今天,他隻是一個毫無修為的少年。


    在場有很多境界不錯的學生,他們早就感知到蘇漸的變化,驚異於他突然之間從修行者變作普通人的事實的同時,他們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身邊的人。


    “他身上沒有念力波動……”


    “他不能修行了?!”


    “他連初辨境都不是了?”


    終於,在南萱在蘇漸耳邊說了什麽、露出笑容之後,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他都不能修行,憑什麽代表我們出戰?”


    …………


    不能修行和能不能下圍棋,是完全兩件事情。蘇漸看不出這兩件事情之間有什麽聯係,卻也不打算做些什麽。


    對他們吼叫?奚落他們?沒意思。


    在他們麵前把境界一口氣提升至物化中境?好吧,如果自己願意的話,費力一點,提升到物化上境又有何難?但是也很沒意思。


    但是很顯然,做這種事情沒有什麽意思。他總不能為了一些閑雜人等的目光,就浪費自己的精力去提升境界。


    很簡單,他們不配自己在意。


    人不會和狗較真,不管狗叫的再凶,狗就是狗;一個將軍更不會因為一隻狗衝他叫喚就出動千軍萬馬。


    因為那樣浪費時間。


    而且與其說這些人在看不起他,不如說這些人在嫉妒他。一個不能修行的人,居然能夠讓棋聖的孫女那麽親近,甚至和他進行耳語;一個不能修行的公子哥兒,還能娶京城第一美女慕容爾嵐為妻;一個不能修行的人,還能夠代表書院的學生接受別國使者的挑戰?


    這些嫉妒加在一塊,足以讓人產生憤恨。


    如果是以前的他,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而現在的他,卻顯然不配享受這些——在有些人的眼中。


    公孫清揚突然罵道:“都給我安靜!你們******有完沒完?不想看就給我滾!”


    公孫清揚算是白鹿書院裏最特殊的那個教習。他從來不在意學生的喜怒哀樂,朝中大員的公子說打就打了,征北大將軍的兒子,說罰就罰了,一罰還是整整幾個月。


    所以破口大罵,對他來說或許真的不算什麽。


    見識過公孫清揚怒火的學生頓時噤聲,恐懼的氣氛慢慢蔓延,四周這才漸漸得安靜下來。


    莊旬玹沒想到大周帝國如此強盛,但是人情卻如此淡漠,暗暗歎息一聲,看向蘇漸問道:“這位小友是?”


    “我叫蘇漸。”


    老者哦了一聲,說:“原來是蘇小友。你懂棋嗎?”


    蘇漸撓撓頭說:“是五個連一起就算贏嗎?”


    見蘇漸把圍棋當成了五子棋,人群中發出了一連串的嗤笑。


    他的聲音不大,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聽見了,所以一時竊竊私語聲又起。


    老者皺眉,說:“南姑娘是什麽意思?老頭子糊塗了。”


    南萱笑道:“稍後他替我落子,棋還是我來下。”


    莊旬玹還沒說話,宋允之搶先說:“既然如此,姑且算你們這一局敗了如何?哼,連下棋的規矩都不懂嗎?那還下哪門子棋?”


    南萱乜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說:“我說出落子方位,他負責落子。期間,我蒙上眼睛,他背對著我,又怎麽不行?”


    宋允之地眉皺得更緊,似乎可以夾住一雙筷子。他強忍著怒意,冷冷地問公孫清揚:“這是什麽意思?我們誠心誠意來切磋棋藝,這就是白鹿書院我們待客之道嗎?”


    麵對強敵,卻閉上眼睛下盲棋,這對弈者的技藝和心力都是一種挑戰。


    而反過來看,如果一個小姑娘提出了這種要求,很顯然並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裏。


    這是何等的自信?


    這是何等的羞辱?


    “我祖父說過,弈道有九境界,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先生你雖然無法和我祖父相比,但是想必也已經是通幽之士了吧?想必弈棋之時也不會為外物所擾了?還是說,先生你怕蘇漸他會在棋局裏作弊,有所顧慮?”


    沉默的少年仍然沉默。而莊旬玹眼睛一亮,似乎是對接下來的棋局很感興趣,說:“不愧是棋聖之後,單是這份氣魄就足以我等須眉男兒汗顏。我倒是不擔心姑娘說話會影響到我們二人的對局,隻不過這位餘榕小友棋力精湛??”


    南萱笑吟吟地道:“我聞餘榕先生早在十二歲那年就已經和其師分先對弈,而其師正是楚國的那位棋隱前輩。我之所以選擇下盲棋,實際上也是因為平日裏和祖父對弈也都是盲棋,所以很是擅長此道,今天要占餘榕先生一點便宜。不知道餘先生介不介意?”


    莊旬玹沒想到南萱居然能看破餘榕的來曆,心裏咯噔一下。


    餘榕眼睛一亮,說:“很有意思,我接受。我們愛棋之人對弈之時心外無物,身外無感,所以有所謂以棋入道的典故。區區對話的聲音,還不至於讓宋先生分心失誤才是。”


    宋允之見餘榕沒有反對,莊旬玹也似乎很有興趣,於是也不好再說什麽,臉色發青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們就下盲棋吧。隻是那個小子也就沒有必要替你執子了吧?”


    餘榕看了蘇漸一眼,露出自進入書院以來的第一次微笑,說:“勞煩你為我們落子,好讓旁人知道局勢。”


    蘇漸對他很有好感,這個餘榕比那個宋允之不強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那我們開始了。”


    聽到公孫清揚的提示,在一邊的一個教習把香點燃,神色嚴肅地宣布開始。


    莊旬玹是棋壇聖手,麵對後輩很豁達地選擇了讓先。於是公孫清揚執了黑子,黑子和白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二將沈雪朔撚起白子,神色漠然;白子表麵仿佛有雲氣,有霜花,從顏色看來很配她。


    餘榕和南萱用黑白絲緞蒙起雙眼,蘇漸抓起黑子,有些忐忑而高興。


    這裏下棋沒有貼目的規定,執黑有利。


    聽風小築裏鴉雀無聲,學生們早已經被送了出去,在宣武坪上等候結果。負責記錄棋譜的教習不時傳出最新的棋譜,在宣武坪上等待結果的人們則選出幾個善於棋道的教習和學生講解。


    公孫清揚很客氣地在右上方落了一個三三,然後搖起扇子來。


    老者看了一眼,有些意外於對方看似不羈而實際謹慎的作風。他撚起一枚棋子,放在了公孫清揚的左下角。


    然後,莊旬玹聽見南萱報出了自己的第一著棋。


    莊旬玹有意無意地瞥了蘇漸一眼。


    蘇漸伸出白淨的右手,從棋罐裏像捏田螺那樣,用三根手指捏著一枚棋子,放在了南萱指定的位置。


    莊旬玹的白眉微微一展,看了看南萱蒙著黑色布綢的臉,又看了看蘇漸的手,不知怎的,心裏有些不安。


    看他拿棋的手法,確定是一個初學者無疑。


    可是,他總有點不好的感覺。


    因為從蘇漸的眼神裏,從他散發的氣息裏,他能感受到高段棋士才有的那種氣勢。


    不過他也說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傳聞裏,那個將軍的兒子並不會下棋。至少,在自己來雲京的這幾天裏,他還不會。


    莊旬玹來雲京的時間最早,他很早就開始搜集雲京裏知名高手的棋譜並加以分析。期間也聽到了些許關於他的傳聞。可以確定他不會下圍棋。


    那麽,他的那種氣勢,究竟從何而來?


    老者決定不再去想。


    不管怎麽樣,餘榕是不會輸的。


    所有人都以為他們三人的順序是根據強弱來排序的,然而事實上並非如此。


    每一個棋士都有自己的驕傲,這種驕傲或像宋允之那樣狂放外張,或像餘榕那樣深沉內斂。老者也有自己的驕傲,他決不認為自己比宋允之這個年輕弱,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未必比餘榕要強。


    …………


    餘榕的神色平靜無比。


    所謂盲棋,就是對弈雙方不用棋盤棋子,僅用腦力來對弈。既要記住是自己每一個棋子的方位,又要記住想對手的所下的每一著;既要計算對方吃掉的子,又要計算自己被吃的子。如果有了劫,這種計算就更加複雜。


    同時,還得計算局麵,計算彼此的勢和地。


    棋盤上共有三百六十一個點,落子的變化更是無窮無盡。


    而餘榕的神色卻很平靜。


    他的應對,也非常沉穩,仿佛他這個人隻有絕對的理智;南萱的棋風很淩厲,氣勢也極為驚人。蘇漸覺的,就算是是他自己,如果不下盲棋而是正常對局,在南萱的攻擊下,也未必能像餘榕這樣從容。


    餘榕的眉頭從來不皺一下。


    平靜如古佛。


    …………


    公孫清揚瀟灑得搖了搖扇子,慎重地拈起一枚棋子,輕輕地放了一手。


    扳。


    他抿了一口茶水,突然發現手指有些潮濕,手心裏也有些汗水。他不動聲色地在衣服上擦了擦,仍然麵帶微笑。


    說起來,還真是低估這個老頭了。


    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右手邊沈雪朔和宋允之的棋麵,急切間看不太清,不過從兩人的麵部表情來看,雙方應該處於均勢吧?


    那麽蘇漸呢?


    他很是擔心那邊的局勢。不錯,南萱繼承了她祖父的天賦,可是,她的對手似乎也並不弱。棋隱麽?據說當年他和馮先生是一對勁敵,兩人進行過多次的番棋,勝負各半,難分高下。而這個餘榕,竟然已經開始和棋隱前輩分先對弈,實力應該很逼近那個圍棋界的神話。


    不過,公孫清揚對南萱依然非常有信心。


    下盲棋,對她來說,和正常的對局,並沒有什麽區別。


    因為她是一個天才。


    就算目不視物,也能從容應對。她的心算之力,就算是院長大人都極為讚賞。


    ……


    明白這一點的,除了公孫清揚之外,還有蘇漸和餘榕。


    蘇漸在裁判的注視下,按照兩人報出的數字,在棋盤上落下一顆顆棋子。這兩人的棋藝的確很高,但是蘇漸的見識更高。很多手棋在他看來,有更好的選擇和變化。這並不意味著蘇漸比兩人更加聰明或者精於計算,隻是因為蘇漸原來的那個世界裏,圍棋的理論和下法已經日臻完善。他所學過的定式、布局等著法,比這個世界裏的圍棋要高明得多。


    他站在無數個巨人的肩膀上,所以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南萱的確很強,如果她的對手是蘇漸,她早就已經贏了。


    但是她的對手也很強。


    下盲棋,考驗的是雙方的計算和記憶,對心力消耗極大。下到中盤時,已經不僅僅是記憶盤麵,光是要推測棋局的走向,便要耗去大量心神去計算。這些事情,就算看著棋盤有時候都會心力交瘁,更別說閉上眼睛。


    中盤之時,餘榕仍然沒有什麽表情。他的地被南萱蠻不講理的攻擊搜刮著,這裏一目,那裏兩目,看起來都很是不起眼;但是如果時間一長,就會是巨大的差距。餘榕卻如同一尊石佛般麵無表情坐著,應對著南萱的攻擊。


    南萱的攻擊頻率卻漸漸的降低。一開始的瘋狂進攻,讓她得到了很多實地,但是對方卻在不斷的後退裏,築起了一麵堅牆。她仿佛麵對一個巨大的龜殼,無論自己怎樣挑釁,對方都沒有進攻。


    南萱從來沒有輕視過對方,卻不知道對方在打什麽主意。


    ……


    蘇漸看著棋麵,眉頭皺著,陷入了深思。


    如果是自己,就趕緊補棋。南萱故意用高頻的進攻來下,想要打亂對方的步調。然而對方不僅絲毫不亂,反而步步為營,慢慢得築起一道厚實的高牆。


    蘇漸看著麵無表情的餘榕,深覺此人的可怕。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露出凝重神色的時候,莊旬玹卻將他的一切神情看在眼中。


    老者皺了皺眉,隨意應了一手,便讓公孫清揚自己去苦思對策了。他卻在觀察蘇漸。


    難道他會下棋?


    雖然老者猜到了什麽,卻沒有多想。有好幾個裁判都在注視著蘇漸,不怕他作弊。他會下棋又怎樣?難道還能贏過餘榕?


    白鹿書院??天下第一果然已經成為過去了嗎?


    老者如是想著,發出一聲歎息,隨之又有淡淡笑容。


    ……


    聽風小築外站著很多學生,他們不懂棋,所以沒有去宣武坪聽先生們講解局勢。


    但是他們無一例外地有一顆熱愛書院的心,所以他們都選擇站在這裏,等待第一時間的結果。


    天空的雲朵無精打采地飄著,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裏,就這麽一路從南邊飄到了聽風小築的上方。當它察覺到聽風小築裏的對局時,它停了下來,久久不去,久久不散,仿佛也很關心裏麵的結果。


    就在它終於忍不住要離開的時候,一個人走了出來。


    這個人之前滿臉的冰冷和不耐煩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額的冷汗和驚魂未定的沮喪。他仿佛剛剛做了一場噩夢,手腳無力地走到了眾人麵前。當他意識到很多人擋在自己麵前的時候,才回過神來,選了一條路線奪路而逃。


    看著宋允之離開的背影,很多人都猜到了什麽,但是也都很驚訝。


    他們猜到了結果,但是仍然很難相信。


    這才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仿佛棋局剛剛開始,就已經結束。


    一個人撩開白色的紗簾走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沈雪朔。


    她淡淡地看向前方,她的眸子裏有人群的影子,臉上卻沒有任何的表情。她的淡然證明了她的勝利,而且表明她並沒有費什麽力氣。她慢慢地往前走著,所過之處,沒有人歡呼,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敢於在她身邊呼吸。


    沈雪朔像一個孤獨的蒲公英,飄出了眾人的視線。


    是的,她贏了。


    ……


    蘇漸還在沉思,就看到沈雪朔走了出去,意外之餘,也有些感歎。宋允之既然能被諸國使團推出挑戰白鹿書院,總有兩把刷子,但是竟然敗得如此迅速,連抵抗的意誌都被悉數摧毀,這個沈雪朔果然強大。


    他又看向公孫清揚,有些好笑。


    公孫清揚有些不安地玩著扇子,雖然掩飾得很好,但是腮邊的一滴冷汗已經出賣了他。


    就在這時,莊旬玹落下一子,目光與蘇漸相遇。蘇漸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一些無法言說的警惕,他微微一怔,立刻避開對方的注視,看向自己的局麵。


    南萱的聲音突然響起。


    蘇漸連忙拿起棋子,找到了她所說的位置,眼中閃過一絲猶疑,笨拙地把棋子放在了棋盤上。


    突然,站在一邊的裁判說:“你下錯地方了。”


    蘇漸發出一聲懊悔和驚訝的低呼,無措地看著裁判。負責南萱和餘榕對局的裁判共計六人。他們商量了一下,為首一人問南萱道:“你所想下的地方,是九之十一,蘇漸方才落在了九之十二。不過我們經過商議,決定以你的下法為準。有意見嗎?”


    南萱沉默了片刻,澀聲說:“既然開局之時,我說過‘蘇漸替我落子’,那麽就要落子無悔。以他下的子為準吧。”


    那裁判想了想,說:“的確。餘先生,你的意思呢?”


    餘榕沉默,本是微微低下的頭慢慢抬起,被白布蒙著的雙眼似乎在注視蘇漸,眉尖略略皺起,仿佛有些疑惑,又有些別樣的複雜情緒。


    他經過短暫的沉默,終於說:“既然之前約定的是‘替我們落子’,而不是‘負責擺棋’,那麽自然要以蘇漸所落之處為準。否則,也無須你們仲裁了。所謂落子無悔……那麽便繼續吧。”


    蘇漸深深地看了餘榕一眼,狂跳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這時他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手心裏居然有些潮濕。


    蘇漸看著自己落下的黑子,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在暗暗地祈禱南萱能夠發覺。


    餘榕經過短暫的思考,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應對,在棋盤上很遠的一個角落裏落了一子。


    蘇漸並不是一個熱愛榮譽的人。為了書院的聲譽而熱血沸騰,並不符合他的風格。


    可是麵對這樣危機四伏的棋局,上輩子在棋秤之上縱橫的感覺,又悄然回到了她的身體裏。他的手心開始滲出汗水,他的全身都因為對手的棋而微微顫抖。


    實際上,他如此認真得對待這一局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不管他有沒有意識到,實際上他此時此刻,已經把南萱當成了那個世界的她。他和她此時並肩作戰,所以他不想輸。


    南萱陷入了長考之中。


    良久之後,她終於出手。


    蘇漸皺眉,心情複雜地按照她的指令,拍下了一枚黑子。


    ……


    雖然很不情願,但是為了履行賭約,蘇漸隻好跟著南萱來到聽風小築。


    從提出盲棋,再到讓蘇漸替雙方落子,都在南萱的計劃之內。下盲棋是一種很大膽和很冒險的對弈方式,稍有不慎,便會產生一連串的判斷失誤和思緒混亂。但是南萱很擅長下盲棋,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南萱更確信,餘榕在這方麵,肯定不如自己。看似公平的對弈,實際上她占了很大的便宜。這都是因為她並不確認自己能在公平的對局裏,戰勝這個能夠和棋道神話分先對弈的少年餘榕。


    然而餘榕的強大仍然在她的意料之外。在她的進攻裏,對方不僅絲毫不亂,還防守得滴水不漏。目前他的確處於劣勢,但是……


    他居然在不知不覺裏,給自己設下了一個陷阱!


    適才的一手,她的本意是消滅餘榕的那片孤棋。如果可以成功,便等同勝利。然而,對方這片誘餌卻是一個致命的陷阱。如果不是蘇漸棋子下錯了地方,她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玄機,一著棋錯,滿盤皆輸!


    裁判問是否按照她口述的那著行棋,她當然要選擇蘇漸的走法。因為蘇漸雖然放錯了棋子,卻將自己的損失降低到最少。


    更加令她意外的是,餘榕居然沒有表示反對。即使這意味著,餘榕不僅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計劃,更加選擇了包容南萱近似作弊的做法,放棄了原本屬於他的必勝的機會。


    ……


    南萱長考之後的一手,讓蘇漸詫異,讓餘榕動容。


    這枚棋子義無反顧地撲在了餘榕的陷阱裏,仿佛一個倔強的女孩,勇敢地麵對那個放過自己的敵人。


    她隻是來接受自己的宿命,來迎接自己逃避過的那個失敗嗎?


    餘榕報出了兩個數字,臉上仍然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


    公孫清揚的兩道劍眉微顫,緊緊抿著的雙唇微啟,發出一聲歎息。


    公孫清揚苦笑著看向坐在自己麵前的那個老者,看著對方風輕雲淡的模樣,不禁有些失落。每天找棋聖大人學習棋藝,本以為自己會有所進益,想不到在真正的高手麵前還是不堪一擊。


    難道我真的沒有這個天份?


    他苦澀地想著,開始收拾棋子。


    ……


    宣武坪上的弟子們收到了公孫清揚落敗的消息,頓時嘩然。


    “這個術科教授平日裏耀武揚威的,看來也沒什麽本事嘛。”


    “哼,看他以後還怎麽好意思跟我們抖威風?”


    “不行就別上嘛!宋允之被沈雪朔一百手解決了,公孫清揚也好不到那裏,看來平日裏越是狂妄的家夥,在關鍵時刻都越是靠不住啊。”


    也有一部分學生仍然保持著理智,正色說道:“別說了,無論公孫先生平日裏如何,但是至少這一戰,他是為了我大周,書院的榮譽一戰。這種壓力,你們誰有勇氣承擔?”


    “不錯,不管結果如何,至少他已經努力過了。不要說別人不行,選人出戰的時候,你們怎麽沒人出來?現在在這裏說什麽風涼話!”


    意見相左的兩派起了口角,宣武坪頓時亂作一團,好像一鍋沸騰的米粥。


    就在這時,餘榕和南萱的對弈棋譜,送了過來。


    一個教習看著棋譜,在嘈雜的吵鬧聲裏皺起了眉頭。他搓著手指,不安地對另一個教習說:“南萱雖然已經盡力了,可是你看,她在這裏下的一手,看似能夠殺掉對方這塊孤棋,但是反而中了對方的圈套……現在,她反而被對方追著打,一開始的優勢已經蕩然無存。”


    “不錯,而且她的思緒明顯已經亂了。這三著棋明顯是她記憶錯亂的結果,完全是無用功。浪費了三步,完全落了後手。”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唉……”


    “丟人敗興啊!這下還不淪為笑柄……盲棋,哼。”


    “輸定了。”


    眾教習的分析判斷很快傳到所有學生的耳中。


    一種名為失望、無措的情緒,像瘟疫一樣傳染開來。


    …………


    蘇漸看著棋麵,目光落在幾處孤零零的棋子上。


    這幾處棋子和周遭的黑棋失去了聯係,於大局無益,顯然是南萱的記憶錯亂所知。看起來,經過了大量的記憶和計算之後,南萱也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是的,她不認輸的倔強很值得敬佩,甚至為了公平,主動踏入了對方的陷阱裏,寧願讓餘榕的計策成功。但是這樣一來,也讓自己的棋陷入了絕境。


    蘇漸淡淡一笑,感受著背後南萱的沉重呼吸聲,感受著她的溫暖。


    和她,真的好像。


    “真是倔啊。”


    蘇漸在心裏歎息了一聲,按照餘榕的話,放下了一枚棋子。


    然後,他的目光在棋麵上一掃而過。


    南萱聽見餘榕報出的那著棋,久久繃直的身子突然輕鬆起來,長出了一口氣,報出了蓄謀已久的一著。


    蘇漸搖搖頭,開懷一笑,莞爾。


    聽到南萱的應對,餘榕的眉尖一挑,臉上分明有些驚異,眼皮快速眨動,頭微微一偏。


    他第一次露出了慎重的表情。


    ……


    公孫清揚背著手,走出了聽風小築。


    迎麵而來的是學子們失望的表情,幸災樂禍的表情,不屑一顧的表情;他們奚落地看著他,用沉默的不屑注視著這個落敗的書院教授。


    公孫清揚平靜地看著他們,對他們的失望神色,視若無睹。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眼中也有淡淡的失望。


    他背著雙手,慢悠悠地走到了宣武坪。他遠遠地看著那處巨大的演示棋盤,看著棋麵上的黑白錯落,默然不語。


    他的耳邊隱隱傳來學生們的嘲諷聲。


    他站在風中,雪白衣袂擺動,聽著議論聲,神色如常,隻是眼中的失望卻越來越無法掩飾。


    “老師!”


    幾個學生走到了公孫清揚的麵前,麵帶笑容和鼓勵。


    公孫清揚平靜地看著他們,問道:“什麽事情?”


    一個女學生再三猶豫,終於還是鼓足勇氣,雙頰緋紅地說:“先生,你……你很厲害了!就算輸了,也是雖敗猶榮!”


    “先生,不管你是贏是輸,我們都非常尊敬你!因為你有勇氣,能承擔起書院其他人都不能承擔的壓力。隻是這一點,就已經勝過那些滿嘴風涼話的家夥!”


    公孫清揚看著這些學生,嘴角終於揚起一絲笑意。


    他笑,並不是因為有人認可他的努力,或者有人選擇對他鼓勵和包容。


    公孫清揚忍住笑意,目光落在那座高高立起的大棋盤上,故作嚴肅說:“別說了,我們不是還沒輸嗎?一勝一敗,正好打平。”


    “現在,就看那個小丫頭——還有那個臭小子的了。”


    …………


    餘榕低著頭,右手拇指、食指在膝蓋上慢慢搓動,仿佛正在進行某種計算。


    蘇漸卻沒有關心對方在幹什麽。


    他的眼睛漸漸發亮。


    兩天來,他看完了意師所書寫的《物化辨析》三層的典籍,並且領悟了這書中的所有的意。那些意曾經如烏雲一樣遮蓋了書中的世界,那些意如同海洋一般,充斥了書中的天地。任何一個意師哪怕能夠領悟十幾個意,都可以成為世人景仰的存在。


    而他,領悟了上萬的意。


    可是,他不知道如何來運用這些意。他能看懂,卻無法靈活運用。


    如今,可以說他是一個意師,卻也可以說他什麽都不是。


    蘇漸看著眼前這方棋盤,看著棋盤上錯綜分布的棋子,眸子越來越亮。


    他看懂了什麽,可是那種感覺卻一閃而逝,仿佛指尖流過的清風,尋找不到。


    就在這時,餘榕突然伸手,解開了蒙在臉上的那塊白綢。


    “我輸了。”


    他平靜地看著兩人,眼眸深處,卻著實不平靜。


    南萱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解開了黑綢,看向棋麵。


    餘榕望向棋盤,目光落在那枚南萱主動投入自己陷阱那枚黑子,還有那枚蘇漸失誤放錯的棋子上。


    他的目光移動,落在幾枚孤零零的棋子上,最終鎖定了其中最平淡無奇的那一枚。


    “不錯。”


    餘榕淡淡地說道:“那枚黑子看似是蘇漸的一個失誤放錯,實際上是一個伏筆;你主動投入我陷阱的那枚黑子,看似是愚蠢的意氣之舉,實際上是引誘我進攻的誘子;而因為之前蘇漸失誤的一著,正好和這一招引起呼應,反而成了最關鍵的一筆。”


    “最重要的是,你還佯作驚慌,故意下錯了幾手……”


    餘榕的目光落在一枚孤零零的黑子上,眼中有些歎服。


    “而這裏下錯的幾手,看似與大局毫無關係,實際上是為了掩飾其中最重要的一手……雖然目前這枚棋子還沒有任何作用,但是,三十手之後,哦,不,二十六手之後,這看似你的慌亂之著,反而會成為狙殺我大龍的決定性攻擊。”


    “有意思。”


    “伏筆之後又是伏筆,接著又是誘敵之計,瞞天過海……”


    餘榕說了許多話,最終還是流露出佩服和釋然的笑容,道:“在下甘拜下風。”


    南萱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可是,她看向蘇漸的眼神裏,卻有了幾分不一樣的東西……


    很快,聽風小築那裏傳來了最終的結果。


    宣武坪上的學生們麵麵相覷,從彼此的眼裏看到了彼此心裏的疑惑。


    結束了?誰贏了?


    南萱贏了?那個樂科教習?


    不是說她已經必輸無疑了嗎?


    一種荒誕感在人群中蔓延。這個消息被很多人當作了謠言或者玩笑,一時之間還很難消化。過了好一會兒,人們才開始相信自己的耳朵,歡欣雀躍。


    無人理會的公孫清揚看著巨大棋盤上的那些棋子,耳邊傳來餘榕認輸的消息,隱隱中猜到了什麽。他的目光落在一枚黑子上,腦中進行著計算。


    關鍵的一步,就是蘇漸的那手失誤著。


    之後南萱將計就計的誘敵之計,確實很聰明,很厲害,令人讚歎。


    但是,蘇漸的失誤,才是提醒了南萱的關鍵。


    公孫清揚皺皺眉。


    是歪打正著?


    *********************


    蘇漸沒有看兩人複盤。他走出了聽風小築,呼吸著新鮮空氣,這時才發現後背有些潮濕。


    剛剛看到的那局棋,對旁人來說,是妙手頻頻的精彩對弈;而對他來說,卻有不一樣的意義。


    蘇漸的身體不適合修行。念力消散太快,沒有星脈,也就是沒有控製念力輸出的“閥門”。能夠瞬間吸收元氣和培養念力,看似很強,實際上消耗得也很快。


    看起來,符師和意師這兩種修行法門,才適合他現在的狀況。可是實際上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但是這盤棋,卻讓蘇漸明白了什麽。


    利用圍棋?


    他覺得這種想法很可笑。難道自己要背著一張棋盤和兩罐棋子跟人打架去?對方會給自己擺棋子的時間?


    可是,這好像是一個很不錯的方法。


    蘇漸已經看完了物化境的修煉典籍,物化境的修行方法都已經在他的腦子裏。而他現在也能一口氣把境界提升至物化上境。然而李君獨不會給他時間。三個月隻是楚闊估算的時間,如果李君獨在那之前就把境界提升到坐忘境,那麽自己根本無法迎敵。


    想到之後的決鬥,蘇漸就很是頭疼。想到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一直在為這個三少爺的所作所為擦屁股,蘇漸就格外的煩惱。


    不過,他現在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他想去看看意師和符師的修煉典籍,目前他唯一比較自豪的,就是在念宮被隱春散破壞之後,腦子比上輩子好得多。難道是因為念宮就是大腦,所以現在能利用的腦比較多的關係?


    正在蘇漸胡思亂想的時候,餘榕走到了他的身邊。


    蘇漸這時才發現餘榕其實是一個健碩的少年,他的身體看起來很結實,並不因為長年下棋而孱弱纖細,而餘榕長得其實也很陽光,應該是女孩子喜歡的那種類型。隻不過可能是因為下棋時間太長,所以會讓人覺得他比較沉默。


    由於小小的作弊,所以蘇漸現在有些心虛。他很明白,如果是一場公平的對局,別說是南萱,就算是他也不敢言勝。隻是他旁觀者清,占了些心理上的便宜,看得比較透徹。


    然而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餘榕並沒有在意剛剛的結果。他饒有興趣地看著蘇漸,有些木訥的臉上有些好奇和疑惑,然後他輕輕地,把蘇漸的手捧在了手心裏。


    ************


    南萱有些沮喪。


    這場棋她雖然贏了,卻勝之不武。餘榕的沉默更讓她心生愧疚。


    她搖搖頭,不去想這些事情,因為有一些事情更讓她在意。


    南萱起身,看著餘榕和蘇漸紗簾外的模糊身影,走了出去。


    當她走出紗簾,卻看見令她幾乎吐血的畫麵。


    餘榕捧著蘇漸的右手,專注地看著他的手心,翻來覆去,神態溫和。


    蘇漸看著餘榕,臉頰通紅。


    “你們??”


    這種畫麵很曖昧,也很讓人難以接受。南萱強忍吐血的衝動,看著他們,一大堆想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隻憋出了兩個字。


    蘇漸的臉更紅了幾分,就好像血都要從毛孔裏滲出來。他連忙抽回手,連聲解釋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你聽我解釋!”


    餘榕垂下手,對蘇漸認真地說:“你的手指並沒有長年下棋留下的繭,指甲也沒有為了下棋而修剪。可是我分明能感覺到你身上對圍棋的執著。你到底會不會下棋?”


    南萱釋然地鬆了口氣,同時,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


    蘇漸這才知道,原來對方是在觀察自己的手來推測一些事情。你以為你是狄仁傑嗎?


    他無可奈何地說:“如果你要是不服氣,南萱完全可以再和你下一局。不過,這一次就是私人切磋的性質,和兩國榮譽完全無關了。好不好?另外加一句,我其實不太懂下棋。”


    蘇漸想著,自己不算是說謊。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他隻是一個七段,沒有國際上的大頭銜。雖然教練說自己的天賦很好,但是他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真的是個天才。十七歲的七段,在世界範圍內,算不上鳳毛麟角,對那些十五六歲就成為九段高手的天才來說,自己也就是“略懂一些”而已。這樣,不算說謊。


    餘榕看著遠處等候自己使團馬車,沒有說話,但是表情認真,似乎在想些很嚴肅的問題。


    南萱卻完全不相信蘇漸的說法。


    自從親眼看著對方一天之內,境界反複跌升,甚至能在成為普通人之後,仍然能夠領悟物化上境典籍的書意;蘇漸會下棋,甚至可能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對她來說,並不是很難想象的事情。


    就在這時,餘榕突然像做了什麽決定似的,對蘇漸認真的說:“你現在和我下一局如何?”


    蘇漸並不怯戰,隻是他剛剛扮演完一個不懂棋的外行人,棋局結束之後立刻就成了能夠和餘榕對弈的高手,隻會為剛剛的結果帶來麻煩。實際上他的戰鬥*也成功地被對方的棋藝挑起,隻是,此時此刻,實在不是好時機。


    蘇漸像餓了十幾天突然看見了紅燒肉的人一樣,饞兮兮地說:“有機會的,有機會的。”


    餘榕有些失望地點點頭,卻又充滿期望地說:“可惜,明天我就要回楚國了。不過,如果以後有機會,我會和你下一局。”


    *************


    諸國使團的挑戰者有很多人,有人長於音律,有人善於書畫。而棋道的挑戰者卻已經停下了繼續前進的腳步。


    齊國的大棋士方圓敗於棋聖之手,緊接著使團敗於白鹿書院。這個消息一天之內傳遍了整個雲京,並且將會在一個月內傳遍整個雲央。


    南萱和蘇漸避開了為她和沈雪朔慶祝的人們,往僻靜的“省心池”逃去。


    省心池周圍是一片竹林,此處極為幽靜,很適合聊天。


    更適合講秘密。


    南萱用食指指著蘇漸的鼻梁,嚴肅而威脅地說:“給我老實招來,你是不是會下棋?”


    蘇漸笑嘻嘻地說:“不太懂啊。”


    南萱皺了皺鼻子,全然不信道:“你的那一手棋,看似下錯了地方,如果想得深一點,也隻會讓人認為它起到的隻是警示作用。然而那一手棋不僅提醒了我,更加迷惑了餘榕。如果不是他大意,反而被你的這一步棋迷惑,我哪能反敗為勝?”


    蘇漸看著小妹妹一樣,看著南萱,對她的話不予置評道:“你說是,就是了。”


    南萱不高興地說:“你就裝吧。”


    蘇漸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不滿地說:“你還說我,你是樂科教習的事情,你怎麽沒跟我說?這樣吧,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南萱拿出了女孩子才有的蠻橫不講理勁兒,一改初次見她的嫻淑文靜,說:“我從來沒說我不是啊!可是我這樣直接問出口你還給我東拉西扯……”


    蘇漸正想說什麽,耳邊突然傳來輕微的冷笑聲。


    他神情一肅,往身後看去,卻正好撞上了一個女孩似笑非笑的目光。


    蘇漸精神一餒,縮了縮肩膀,可是他馬上想到自己光明正大,又不是被人捉奸在床,於是又挺起了胸,故做鎮定地說:“你怎麽也在這裏?”


    爾嵐從重重的竹影裏走了出來,微笑著看著兩人,目光雖然溫和,卻令蘇漸不寒而栗。原因很簡單,一個人如果突然變的不正常起來,肯定有令她變的不正常的原因。


    爾嵐一邊走,一邊說:“這個地方又不是你家的,你能來,我就不能來?”


    蘇漸無奈地介紹道:“這是我們的樂科教習,南萱先生。”


    爾嵐看了蘇漸一眼,然後收回目光,凝視著自己腳尖前的竹葉,淡淡道:“你是怕我誤會什麽?你放心,我是不會誤會的。”


    蘇漸眯著眼睛想了會,轉頭對南萱說:“你看到了吧,我媳婦,就這個德性,你別介意。”


    南萱似乎在忍著笑,嘴角微微抽動,說:“你放心,我不會介意的。”


    爾嵐理都不理蘇漸,三步兩步走到南萱麵前,拉住她的手,親昵地說:“南姐姐,恭喜你,棋藝又有精進了。”


    南萱微笑著點點頭。


    蘇漸再傻,也從兩人親熱的模樣裏看出兩人的關係殊不簡單。他像個稻草人似的站在兩人身邊,嘴巴張了又張,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看起來有些滑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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