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很快到了秋獮之期。大周先祖起源於北方遊牧部落,騎射技能被曆代皇室子弟所傳承,因此也對每年的秋季圍獵格外看重。


    這次行獵的岐山圍場三麵環山,一麵臨水,既有豐茂草原,又有蔥鬱山林。從八月底開始,工部先行前往京郊岐山圍場安營紮寨。九月初,在禦林軍左右親衛和京畿營騎兵的護衛下,元封帝率恪親王、珣親王及朝臣一並前赴京郊岐山圍場,伴駕隨侍的還有敏妃、榮嬪和這一陣得寵的梅婕妤。太後留在了朝中垂簾聽政,皇後則要掌管後宮事務,二人均未隨駕。


    阿沅作為隨侍的一員,也跟著靖嶼一同去了岐山圍場。親王和朝臣的帳篷與帝妃的主帳群相隔一段距離,卻也並不是很遠,一來是為了縮小營衛的安全區域,二來也便於他們每日的騎射和圍獵活動。


    由於靖嶼不熟騎射,皇帝派了他的左親衛長邢世遠親自教習。因此雖然來了圍場,頭幾日裏靖嶼也隻得老老實實在營帳外圍,先跟著他從最基本的騎馬學起。那邢世遠是個濃眉闊麵的漢子,雖然隻是個三品侍衛,教起騎射來卻毫不含糊,方方麵麵的要求都極其嚴苛,也不怎麽顧及恪親王的顏麵。


    到了第三日,阿沅來送飯時,看見靖嶼苦著臉坐在草地上,一副沮喪至極的樣子。


    “四王爺這是怎麽了?”


    靖嶼見了她提著食盒來,也不像往常一樣興奮地跑過去,隻蹲坐在那裏悶悶道:“菩薩姐姐,我不想學騎馬了。”


    阿沅柔聲道:“好好,不想學就先不學。咱們先來吃飯,有你最愛的八寶乳鴿和藕粉圓子。”


    靖嶼往後一指:“那你先叫他走!”


    他所指之人,正是負責教習騎射的邢世遠。阿沅抬頭去看,隻見那人板著臉站在馬邊,沒有任何反應。


    “邢侍衛,先讓四王爺用膳吧,歇息一會兒再練。”


    邢世遠堅定地回絕:“不行,皇上吩咐微臣三日之內必須教會四王爺騎馬。如若不能,是微臣之責,微臣不敢懈怠。”


    阿沅耐心道:“再怎樣著急,也不能讓四王爺餓著肚子學騎馬,對不對?四王爺的脾氣是大了些,你也多擔待著點,慢慢教,他肯定能學會的。”


    話音未落,就聽靖嶼氣憤的聲音:“我不要跟他學了!”他跑來一把抓住阿沅的手臂,“姐姐我們去吃飯,不要理這個木頭人,一點兒也不好玩。”


    他這一鬧,結局就是強行拖著阿沅玩了一下午,無論如何也不肯再跟邢世遠學騎射。到了次日,靖嶼按約定要和皇帝一起參加秋獮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行圍。這次行圍將持續整整兩日一夜,按例女子不得隨侍,阿沅將他送至主帳外,又反複叮囑了邢世遠和另外幾名貼身侍衛,務必留心恪親王的安全。


    入秋後山林裏蛇蟲格外活躍,阿沅也早有準備。臨行前,她拿出一個繡著喜鵲登梅紋樣的小香包,內裝雄黃等草藥,將其仔細地係在靖嶼的腰間。


    “出去打獵,記得要千萬不要一個人亂跑,要跟緊隨行的侍衛……”


    “姐姐,我知道啦!”不知道是否出於興奮,靖嶼原本就白得透明的皮膚,在晨曦下透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姐姐等我回來!”


    阿沅點頭,又對邢世遠道:“邢侍衛,四王爺就拜托你照看了。”


    邢世遠正色道:“姑娘有心了,微臣定當保證恪親王的周全!”


    兩人相對,阿沅這才留意他長相,突然問起:“敢問邢侍衛的令尊,可是在太醫院供職的邢院判?”


    邢世遠道:“正是家父,難道姑娘與家父認識?”


    阿沅笑笑:“隻是有幸與邢院判有過數麵之緣。”並不提她曾經被賜毒酒,楊慕芝暗中請邢太醫救其性命之事。


    目送他們一行人遠去,阿沅轉身默默走回宮女住的帳篷。剛走了沒幾步,就聽敏妃嬌俏的聲音在耳邊:“阿沅姑娘這是要上哪兒去呢?”


    她心頭突地一跳,回首隻見敏妃一襲玫瑰茜紅騎馬裝,正笑語盈盈地望著她:“怎麽,蘭嬪的義妹,見了本宮就不用請安了?”


    阿沅福了一福:“奴婢給閔妃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敏妃圍著她走了一圈,口中嘖嘖稱讚:“真是個玲瓏剔透的美人兒,比起你姐姐也毫不遜色,還真就鐵了心跟著這個傻子了?”


    阿沅並不想理會她,隻想趕緊抽身,卻聽敏妃又譏笑道:“本宮從前還真沒看出來,你這個小淫|婦,勾引皇上不成,現在竟與一個傻子也能眉來眼去,還私贈香囊。看來比起你那個姐姐,你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阿沅抬眸冷冷道:“請娘娘說話注意分寸,四王爺是皇上和太後親口晉封的恪親王,並不是你口中的什麽傻子。”


    敏妃嗤笑:“什麽時候需要一個奴才來教本宮分寸了?”她橫眉看身邊的宮人,“巧菱,給本宮掌她的嘴!告訴她,什麽才是說話的分寸!”


    巧菱二話不說,上前朝著阿沅的左臉就是一記狠狠的掌摑,她方要反手再來一記,卻被阿沅一把抓住手腕——


    “你大膽!”敏妃怒叱。


    阿沅仰首,額前一縷青絲被巧菱這一巴掌震得散落下來,再加上那一對杏眸怒睜,益發顯得她頗有幾分倨傲之色:“敏妃娘娘要教訓奴婢可以,但也要講個明明白白的緣由。奴婢是奉太後之命服侍四王爺的,娘娘有何不滿,自可找太後去說,不必來尋奴婢的晦氣。”


    敏妃見她竟敢反抗,又出言不遜,不禁怒道:“可笑!難道本宮要教訓一個奴才,還需要回稟太後?你以為你是誰,四王爺的姬妾?還是那個雲台宮棄婦的義妹?莫說你一介賤婢,就算是你姐姐,本宮是妃,她是嬪,本宮要教訓她,她也斷不敢說一個‘不’字!”


    阿沅正想反駁,眼角餘光掃過了敏妃身後,忽見那裏的帳簾微微動了動,她轉而輕笑問道:“娘娘剛剛說起雲台宮,不知您可還記得一個叫珊瑚的宮女?”


    敏妃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忙撇清道:“這種畏罪自盡的穆黨餘孽,與本宮何幹!”


    阿沅輕輕“咦”了一聲:“姑且不論珊瑚是否如你所言,是穆氏留在宮中的奸細。單憑她畏罪自盡的事情,隻有皇上、太後和蘭嬪知曉,敏妃娘娘是從何得知?”


    敏妃見她話中有話,是存心設了陷阱引她入甕,心下一沉,強自道:“自然是姑母說與本宮聽的,本宮乃章門之後,與太後同族,難道會與穆黨暗通款曲?你未免太過可笑。”


    阿沅道:“娘娘言重了,奴婢並無此意。娘娘與太後同氣連枝,當然不會勾結穆氏逆賊。怕隻怕,有人想要借刀殺人,嫁禍穆黨,卻叫珊瑚死得冤枉……”


    “你……”敏妃又惱又慌,眸中已帶著幾分狠意,厲聲道,“你以為本宮不敢殺了你?”


    阿沅朝她身後微微一笑:“奴婢賤命一條,不足掛齒。不過娘娘最好先想好殺了奴婢的理由,好叫宜秋姑姑向太後交代。”


    敏妃愕然,猛然回過頭去,隻見宜秋正立在帳簾前,一臉沉肅地看著她。敏妃不禁目瞪口呆,一時窘迫萬分,慌忙道:“姑姑怎麽來了?”


    宜秋多年侍奉在章太後身側,與紅萼地位相似,就連一向囂張跋扈的敏妃也不得不敬她三分。這次秋獮行圍,太後不能親自前來,故遣其心腹之一跟隨禦駕,以策萬全。


    先前毒粽一案宜秋也是略聞一二的,那時皇帝認為此案與穆黨無關,太後還將信將疑。這會子叫她聽到了二人的對話,不免疑竇叢生,卻依然不改往日溫和脾性,隻微微欠身作禮:“老奴見過敏妃娘娘,娘娘萬安。”


    敏妃斂衣正容,道:“原來是宜秋姑姑,怎麽大早就起來了,仔細著了涼。”


    宜秋道:“剛送走皇上回到帳子裏,就聽聞娘娘著了惱,這不就來看看。”


    敏妃問:“那姑姑可聽到了什麽?”


    宜秋深深看了她一眼,笑意如林間晨風:“老奴耳背,不曾聽清娘娘和阿沅姑娘說了什麽。隻想來勸勸娘娘,得饒人處且饒人,莫要辜負了太後對娘娘的期望。”


    敏妃神情稍緩,卻仍不肯低頭,兀自道:“這個宮女以下犯上,誹謗欺辱於本宮,本宮難道不能罰她?”


    “娘娘此言差矣。阿沅姑娘是太後賜給恪親王的宮女,依照大周曆代宮規,妃嬪不得隨意動用私刑處罰低位宮人,須先通報內侍省裁定,再交由犯事宮人的主子處置。情節嚴重者,須上報後宮主事之人,例如當今的皇後娘娘。”宜秋說起宮規,一席話下來,字字句句,通條順理。她又道:“當然了,娘娘若是一時生氣,要打這宮女幾個耳光才能解氣,那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要拿奴才出氣,奴才也無話可說。”


    宜秋態度已明,敏妃縱然最是驕橫,也不得不顧著與太後的情分賣她幾分薄麵。加上她又做賊心虛,算不準自己與阿沅的對話讓宜秋聽去了幾句,又聽明白了多少。隻好丟下阿沅,悻悻離去。


    等她走遠了,阿沅這才如逢大赦,不由屈膝懇切道:“多謝姑姑出言相助,阿沅感激不盡。”


    宜秋扶起她,聲音和緩如常:“你不必謝我。敏妃是太後的親侄女,於情我實在不應替你出頭,於理……我也是做奴才的,自知不聞不問、裝聾作啞才是這宮中生存之道。”她指著自己身後的營帳,“要謝,你就去謝梅婕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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