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一夜未歸,從雲台宮出來,已是拂曉時分。她回到下處歇了一會兒,又怕太後怪罪她私見蘭嬪,便換了一身幹淨整齊的宮裝,準備主動去向太後請罪。


    行至殿外時,正看見劉福全和宜秋兩個在廊下竊竊私語,神色都有些緊張。阿沅上前屈膝行了禮:“劉公公好,宜秋姑姑好。”


    太後身邊的宮人裏,他們倆比之旁人向來和善些,尤其是宜秋,曾多次照拂於她。宜秋見她來了,噓聲搖了搖頭。阿沅會意,悄聲問道:“誰在裏麵?”


    不用等宜秋回答,隻聽殿內傳來太後嚴厲的聲音:“不行,哀家絕不同意!”


    內裏靖禎原本坐在太後近前,不由直起了身子,道:“本朝宮妃誕育皇子,循例乃是記大功一件。譬如先帝時,穆氏生下祈太子後直接冊封為皇貴妃。兒子不過是想晉封蘭嬪為貴妃,並不曾違背祖宗家法行事,為何母後執意不肯?”


    太後冷笑道:“皇帝的意思是,楊氏也想步穆氏的後塵?”


    靖禎身子一震,沉聲道:“兒子並無此意。”


    起先太後洋洋地歪在迎枕上,這會子端坐起來,麵色肅然:“那日雪沉為救你性命不顧自身安危,皇帝也是看在眼裏的,哀家自不用多說。楊氏有孕,皇帝要晉她得位分,本來也無可厚非。可今日皇帝來向哀家請封楊氏時,卻絕口不提梅氏之功。如此厚此薄彼,未免太讓人寒心!”


    靖禎一聽,以為太後隻是糾結梅雪沉的位分,不禁緩了口氣道:“原來母後是為梅氏不平,怪兒子沒有把事情說全。念梅氏救駕有功,晉其為嬪位,不知母後意下如何?”


    太後連聲冷笑:“好一個不偏不倚的皇帝!雪沉為救你身受重傷,至今還昏迷不醒,在你心裏卻隻值個嬪位;而那楊氏腹中胎兒不過兩月,便要封做貴妃。莫不是等她一日誕下龍嗣,這大周就要中宮易主了?”


    靖禎道:“母後言重了,淳於氏有嫡長子傍身,怎會讓中宮之位旁落?”


    太後遣去了一旁伺候的蒔香,又攜皇帝踱進內室,方才露出失望之色,沉聲道:“哀家不是沒有提醒過你,為君者,天下為先,情義次之。皇帝難道到現在還不能明白?”見靖禎不語,又問他:“皇帝是不是已經找到了老九的下落?”


    靖禎訝然:“母後怎知……”他略一沉思,想起那日在圍場時衛瀚所說,睿郡王一行原是因著有人負傷才滯留在了邊境,忽覺恍然:“莫非是母後的人在追殺九弟?”


    太後冷哼道:“哀家早就料到,皇帝念在昔日兄弟之情,恐怕是下不了這斬草除根的決心,所以隻能親自替皇帝去做了。”


    靖禎心中陡然升起一陣寒意,連呼吸都有些發冷:“九弟與穆黨謀反一事並無瓜葛,母後為何不肯留他一條性命?”


    太後含笑看著他,那笑裏帶了一縷異詭的氣息:“那莊親王呢?罪婦穆氏呢?他們是否真正參與過毒害先帝一事,你我母子二人心知肚明。帝王路上,從來沒有所謂夫妻、父子、兄弟。哀家以為,皇帝睿智過人,應該早就看得清楚。”


    她走到紗櫥前,細長的琺琅護甲輕輕擦過一座銅鎏金觀音坐像,幽幽道:“不過哀家也還有些事沒有告訴皇帝。比如靖奐當日於仁德殿宣讀偽詔之事,其實是哀家命人佯裝冒死‘偷來’假詔書給他。可憐他信以為真,才肯替老五出頭,做了這冤死鬼。”她語調一轉,聲音突然變得狠戾,“皇帝同情老九無辜,怎麽不想想你四哥當年不過才十三歲,爭奪太子之位才剛剛有了些眉目,就被那賤婦陷害,貶至庶人!他們何曾憐憫過那樣一個孩子!”


    一說起這場奪嫡風波,靖禎才解開了心中多時疑惑。端親王靖奐原本就是個忠厚敦實之人,一向也安於在封地自得其樂,又怎會突然倒向莊親王一邊,參與矯詔謀位一事!原來竟是當時的章皇後暗中一手策劃,借偽詔之名,動員朝中元老對抗莊親王逼宮,從而替他剪去通往帝皇之尊的最後一道障礙。


    帝王之術,他冷笑。


    他並非不懂權謀手腕,否則憑他生母低微,如何從一眾兄弟中脫穎而出,十七歲時便被先帝封為親王。隻是若要他運用帝王之術對付自己至親之人,他不願,亦是不屑。


    “那母後對兒子呢?是否也從無半分母子之情?”靖禎驟然大笑,“倘若一日母後終於嫌棄兒子這個皇帝做得不好,是否也要另擇明君?”


    太後錯愕,垂眸不語。


    靖禎從長寧宮大步邁出的時候,阿沅正在廊下等著去跟太後請罪。隻見他麵色陰沉,雙拳緊緊攥起,像是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怒火。方才皇帝與太後的對話,她隻聽到了前半段,便以為是由於太後不肯許楊慕芝貴妃之位,才讓他這樣憤怒不甘,於是低聲道:“皇上,姐姐並不在意那些虛名。”


    靖禎看了她一眼,神色稍稍緩和,草草說了句:“朕知道。”便轉身走了。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劉福全出來傳話,示意她進去。阿沅一想到太後剛剛與皇帝因為姐姐的是爭執過一番,自己此時去請罪,無異於羊入虎口,心裏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空氣中是薄薄的檀香,阿沅恭敬地行了大禮,道:“奴婢給太後娘娘請安。”


    此時蒔香和宜秋都已進殿侍奉,一個忙著端茶倒水,一個替太後點了水煙。她跪了一會兒,忽聽太後淡然道:“起來吧。”


    阿沅雙膝仍跪在金磚之上,道:“奴婢做錯了事,還請太後責罰。”


    太後問:“何錯之有?”


    阿沅道:“太後娘娘曾明令禁止奴婢去往雲台宮,奴婢卻因一時記掛義姊安危,違背了太後娘娘的旨意。”


    太後抽了一口水煙,那煙圈氤氳,漸漸消散開來。過了片刻,才緩緩道:“你與楊氏姐妹情深,如今她懷著龍裔,身子又不好。以後你若是想去看她,隻需告知劉福全一聲,便去吧。”


    阿沅沒想到太後不僅沒有為難她,還竟這般通情達理,允許自己隨意去雲台宮探視。她不是一向最忌諱姐姐的嗎?難道她已向皇上妥協?


    又聽太後道:“恪親王府快要落成,等四郎的傷好了,你就跟著他出宮吧。哀家看得出四郎雖然尚且神誌不清,心裏是有你的。”她從胳膊上褪下一個通體碧綠的翡翠鐲子,交到宜秋手中,對著阿沅道:“這個鐲子你拿去,你是哀家賜給四郎的,便當是哀家的心意了。”


    尋常到了此刻,該是磕頭謝恩。阿沅雙手接過了那鐲子,卻是良久默不作聲。


    太後問:“你瞧不上四郎?還是瞧不上哀家的鐲子。”


    阿沅忙道:“奴婢不敢。”


    太後看著她這張酷似楊慕芝的臉,微笑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旁的事情,哀家也不用多說。你姐姐在後宮一枝獨秀,哀家是斷然不會容忍你再成為皇帝的妃子。再說你的身份,也不能許給任何一個正常的王室子弟。所以不管你心裏究竟想得到什麽,哀家可以斷言,能跟著四郎就是你最大的福氣了。”


    阿沅眼簾微垂,低首道:“太後這樣關切奴婢,奴婢感激不盡。”


    太後拂手:“你也不必與我說這些客套話。自你進長寧宮以來,哀家冷眼看著,你雖出身低賤,卻也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哀家此時說要將你許配給四郎,你心裏未必服氣。”


    阿沅搖頭。如今姐姐有了孩子做倚仗,她也有心接受皇帝的情意,阿沅覺得自己在宮中或許已無牽掛,遂俯身懇切道:“奴婢願意出宮。”


    太後淡淡“嗯”了一聲,道:“你退下吧。”


    阿沅前腳剛走,劉福全急匆匆地進來打了個千兒,太後見他神色緊張,便傳他進了內室。


    “有消息了?”


    劉福全回稟道:“之前太後娘娘的人屢次下手不成,果真是皇上派去了親信在暗中保護睿郡王。”


    太後揚眉,問:“親信?是誰?”


    劉福全小聲道:“京畿營副統領,衛瀚。”


    太後冷笑一聲:“果然是個有點本事的人,難怪哀家派去的人都沒討到好處。”她頓了一頓,又問:“那衛瀚可與靖鄴見過麵?”


    劉福全遲疑了一會兒,回道:“這……奴才也不知道。不過太後娘娘派去的人回來說,皇上的人馬一直躲在暗處跟蹤,想來並不會打草驚蛇。”


    他說完,去暗覷太後的臉色。


    他和皇帝並不會知道,除了所謂“帝王權術”,太後還有不得不斬草除根的理由——穆氏知道她太多秘密……她沉吟片刻,徐徐道:“若衛瀚再敢插手此事……”


    忽而目光一凜,齒縫中森然迸出幾字:“那也不必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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