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在塞宴遇刺事件之後第三天,梅雪沉和靖嶼的傷勢都開始好轉,皇帝決定即日啟程返京。


    出於安全的考慮,回鑾時由京畿營另行擇路開道,禦林軍夾道侍立,並且遣散了所有圍觀的百姓。接近傍晚時分,鑾駕才剛剛進入內宮城,彼時皇後率後宮妃嬪已於昭陽門外等候了兩個多時辰。


    夕陽如血,將層巒疊嶂的琉璃碧瓦映照得粲然生輝。皇後頭頂九龍四鳳冠,臉飾珠翠麵花,一身深青色十二等翔翟褘衣襯得她平添了幾分高貴之感。


    一眾妃嬪內侍伏跪在地,等著靖禎步下輦轎,口中道著“恭迎皇上回宮”、“萬福金安”之類的話。靖禎先向皇後淳於氏走去,伸手去扶她起身,麵無表情道:“皇後和眾愛妃都久等了,回宮吧。”


    諸人先先後後地謝恩起身,華衣錦服摩擦時悉悉索索聲不斷,卻見皇後身邊仍有一人伏在地上,身體似在微不可見地輕顫。那人素衣銀釵,正是他冷落了許久的楊慕芝。


    靖禎當她仍不願見自己,眼中寒意更甚,冷聲道:“莫非蘭嬪還想繼續跪下去?”


    楊慕芝低著頭,死死咬著嘴唇,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那聲音竟是極其虛弱:“臣……臣妾……”她沒有說完,便頹然地向右一歪,昏倒在地上。


    靖禎遽然色變,搶身上前扶她入懷,雙手栗栗而顫。隻見她鬢發早已被汗水浸濕,臉上慘白如紙,整個人已經是氣若遊絲。


    “宣太醫!太醫!”


    皇帝灼痛的聲音在整條長街上回響,隨行的太醫們驚慌失措地向前奔去,後麵的人看不清楚昭陽門下發生何事,紛紛探出頭去張望。


    忽又傳來一聲怒吼:“妒婦!你究竟讓她跪了多久!怎麽會這樣!”


    皇後眸光一黯,看著前麵被太醫團團圍住的人,拚命搖頭:“臣妾冤枉啊!蘭嬪身子不適,臣妾並不知情。何況今日禦駕回鑾又比預計晚了兩個多時辰,所有人都站在這裏等候皇上,臣妾也是一樣啊!至於跪禮,頂多隻跪了一炷香的時間,臣妾也不知道,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阿沅本在輦車內陪著靖嶼,此時到“蘭嬪”二字,如同被一盆冰涼的雪水從頭澆下。她驚惶萬分,連忙跳下輦車,不管不顧地衝出隨駕的長隊。


    長街的盡頭,昭陽門下,楊慕芝被靖禎緊緊攬在懷中,仿佛已沉沉睡去,與這凡塵俗世再無幹係。


    “姐姐!皇上,我姐姐怎麽了!”這一刻,她再也顧不得什麽君臣之禮,也不去理會那些妃子們的側目。


    靖禎眼裏滿是傷痛和焦灼,不肯再多說一句。良久,卻見那替楊慕芝診脈的太醫眉間一緩,躬身道:“恭喜皇上,蘭嬪娘娘有喜了。”


    “什麽?”


    “你說什麽?給朕再說一遍!”


    兩個人的疑問聲幾乎是同時響起,大約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後亦是驚得瞪大了雙眼。那太醫又道:“回皇上,蘭嬪娘娘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一旁的祖成反應極快,一臉喜氣地清了清嗓子道:“算起來,皇上上回臨幸蘭嬪娘娘,到現在正好兩個月呢,這喜事斷不會錯了!”


    皇後這才回過神來,平靜地鞠身行禮:“臣妾恭喜皇上,恭喜蘭嬪。”她身後一眾妃嬪亦是異口同聲、齊齊道賀。


    靖禎喜上眉梢,仿佛什麽都不曾入耳,一把將楊慕芝橫身抱起,吩咐道:“先去雲台宮!”


    祖成略有遲疑:“皇上……不先去長寧宮拜見太後嗎?”


    靖禎冷然道:“傳人去告訴太後,蘭嬪有孕,她自會諒解。”


    雖然驗出蘭嬪懷孕的事實,但她身子本就弱,又在冷風在站了兩個多時辰,這肚子裏的龍胎保不保得住還是個問題。阿沅不放心,跟皇帝求了恩典,隨他們一同去了雲台宮。隻留下神色寂寥的皇後還佇立在昭陽門下,滿腹委屈卻無從訴說。


    雲台宮的宮人許久未見聖駕到臨,這下看到了明黃色的儀仗匆匆而來,忙不迭地跪下請安。等走近了才發現,原來自家娘娘暈倒在了皇帝的懷裏,不免是又慌又亂。


    靖禎抱著她直接進了寢殿暖閣,身後太醫和阿沅也一同跟了進去。又連夜傳來了太醫院幾個精通婦科千金的老太醫,其中一人隔著床帳為蘭嬪牽絲診脈。他眉頭皺了很久,搭完脈後又與其他太醫商量了一會兒,方道:“蘭嬪娘娘今日是因勞累過度,加之氣血兩虛,所以才一時暈厥過去,並不會禍及她腹中胎兒。”說完,他語調一轉,又道:“隻不過……”


    靖禎急問:“不過如何?”


    老太醫道:“恕老臣直言,娘娘這脈象沉滑、尺弱,一來是因她本身體質虧虛畏寒,加之長期積鬱成疾、氣血不充,導致胎元不固,恐有滑胎之像……”


    靖禎心中一陣陣發緊,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朕隻要你們保住朕和蘭嬪的孩子,其他的廢話不用多說,朕也不想聽!”


    幾個太醫忙跪下道:“微臣定當極力保住龍胎,不負聖恩!”


    太醫告退後,靖禎一直守在楊慕芝身邊不肯離去。直到子夜時分,也不見她轉醒,隻得默然起駕回了羲和殿暫行歇下。阿沅見他一走,連忙進了暖閣,悄悄去到床前,低聲喚道:“姐姐,皇上走了。”


    楊慕芝淺淺橫她一眼:“你怎麽知道我醒了?”


    阿沅一笑,眼中晶瑩剔透:“從昭陽門回來的時候,我就發現姐姐已經醒了。不過既然姐姐想要裝睡,肯定有姐姐的理由,我自然也不會說破。”


    “就你最機靈。”


    燭火透過紗帳,映照在楊慕芝綻開的笑顏上,猶如一朵清雅出塵的曇花倏然盛開,襯得那些熠熠發光的錦羅綢緞黯然失色。


    阿沅不覺脫口道:“姐姐笑起來真美。”


    楊慕芝輕輕笑道:“都說我們姐妹倆長得像,你這話是誇我呢,還是誇你自己呢。”


    阿沅臉一紅,忙辯道:“當然是誇讚姐姐了,這宮裏誰不知道姐姐貌若天仙,就連在皇上心裏也是獨一份兒呢……”


    未及說完,楊慕芝便怔在了那裏,不知是喜是憂。


    “如今姐姐和皇上有了骨肉,難道還想避著他不見?”


    楊慕芝歎了口氣,許久才道:“我也說不上來,見他時隻想逃避,不見他時又覺不該……”


    阿沅鄭重問道:“姐姐當真就對皇上沒有一絲情意?”


    明燭搖曳,忽明忽暗中可見楊慕芝眼中秋水微漾。隻聽她徐徐道:“有些事情,遲了便是遲了,一刻也不能挽回的。”


    “那孩子呢?”阿沅不禁追問道,“等他出生後,姐姐還能這樣對皇上不理不睬嗎?且不說皇上對姐姐情深意重,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啊。過去的事已經不可能再回頭,姐姐難道不想為腹中孩兒的前途打算?”


    楊慕芝聽著阿沅的話,輕輕撫摸著平坦的小腹,心中滋味愈加複雜。但是阿沅說的沒錯,即便是為了腹中的孩子,她或許也不該再任性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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