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邢世遠之後便暈過去不省人事了,等皇帝回到羲和殿時,自然也無從知曉那塊腰牌的存在。殊不知那腰牌其實另有玄機,隻消將兩片梨形銘牌互相一扭,便可見那夾層中還藏著一張紙條,裏麵裏寫著衛瀚約皇帝見麵的時辰與地點。


    雙喜拿了那腰牌之後馬上轉交給了長寧宮的紅萼,太後得知此事後深覺不安:衛瀚既然這般急於求見皇上,說不準真是從睿郡王那裏聽到了什麽秘密。對於這種事,寧可枉殺,也不能錯漏!太後立即部署人馬,按照那紙條上所約定的時間地點布下埋伏,準備將衛瀚一舉擊殺。


    臘月二十八那天,宮裏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皇帝賞賜的各種奇珍異寶也都按分例賜到了六宮之中。其中最珍貴的莫過於兩件銀雪貂皮製的裘衣,據說是北方匠人用了三年時間,取幼年母雪貂的腋下毛皮織補而成。總共就隻有兩件,一件送去了長寧宮孝敬太後,另一件則賜給了蘭貴妃。


    當雲台宮眾人看到這條銀雪貂皮裘衣時,個個都是讚歎不已。那貂皮通身雪白瑩亮,摸上去極其柔軟幼滑。彼時暖陽高照,將那裘衣置於日光下再看,竟然還泛著極淡的灰藍色光澤,猶如藍寶石發出的淺輝。


    用完午膳後,小得子提議道:“今兒個日頭大,外麵也暖和。不如娘娘就穿著這件裘衣去後苑裏散散步,順路也透透氣。”


    楊慕芝點頭道:“也好。看你們幾個整日裏陪我守著這間屋子,怕是悶壞了的。”入臘月以來,她身子逐漸轉好,也偶爾出去走動,但隻局限在後苑,再遠的地方也是不去的。


    一行人走到後苑,隻見滿目素雪銀妝,一排排的紫竹上還掛著尚未融化的雪淞,仿若樹樹梨花盛開,煞是好看。阿沅扶著楊慕芝,小心翼翼地沿著石徑緩行慢移,生怕一不小心腳滑不穩。其實知道貴妃要來後苑,這裏的宮人們已經將石徑上的積雪掃盡,不留一絲隱患。


    雖然寒冬時節,池水已經結冰,如霜還是堅持走在靠近池塘一側。


    楊慕芝微微搖頭:“我哪裏就有這樣嬌貴了,要你們左攙右扶的。”


    如霜道:“小姐是有身孕的人,凡事都要小心些,總是不會出錯。”


    她們沿著塘邊閑逛了一圈,又在竹亭裏稍坐了一會兒,楊慕芝覺得有些冷了,才說要回去。隻是那竹亭建在橫跨池塘的小橋上,橋身僅許兩人並排行走,於是便讓如霜走在前麵,小得子跟在後麵。


    快下橋時,如霜忽覺腳下一滑,一個重心不穩,就要向下摔去。阿沅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打了個趔趄,才將一隻腳穩在了橋上,另一隻腳卻是滑進了欄杆下麵卡住了。


    如霜崴了腳吃痛,倒抽了口冷氣道:“怎麽橋這樣滑,幸好是我走在前麵了。”


    小得子側身擠過去幫她把腳從竹欄杆的縫隙裏抽出來,又低頭看了眼那橋麵,恍然道:“難怪呢,這橋縫裏有水,又結了冰,可不是滑腳。”


    阿沅一驚,按理說路上的冰雪都應該被宮人處理了才是,怎麽還會留下殘冰?小得子解釋道:“姑娘看這竹橋,橋底都是有細縫兒的,估計是天熱的時候雪水融進去了些,冷的時候又重新結冰。清雪的人可能是沒注意到。哎,我得去說說他們幾個,怎麽這樣不小心……”


    他們折騰了一番,方回到殿中。回來時見如霜走路一拐一拐的,楊慕芝不放心,讓她脫下鞋襪一看,才發現她的腳背已經腫得像個小土丘。


    “怎麽腫成這樣?”


    如霜道:“沒事,崴了腳而已,回去擦點藥就好了。”


    “這怎麽行!”楊慕芝看著她的腳愈發心疼,又轉頭吩咐道:“小得子,快去叫個太醫來。采薇,你扶著如霜先去休息,不用在這兒伺候了。”


    小得子利索地答應著去了,如霜還想再爭執也是無用的,她腿腳不便,留在這裏也做不了什麽。一時殿內隻留了阿沅伺候,她與楊慕芝一人繪衣服樣子一人做針線,倒也是其樂融融。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楊慕芝有些乏了,阿沅把桌案上的針線紙繪都收拾好,準備服侍她歇息。去放下針線籃子的時候,卻看見梳妝台上不知何時多了半枚水晶釵,那釵下麵還壓著一塊花白絹布。阿沅不禁起了疑問,楊慕芝的首飾都是分門別類收在奩盒裏的,怎麽會多出來這半隻釵?


    楊慕芝自己卸了頭飾走過來,笑問:“你在瞧什麽?”阿沅微一側身,她正好看見那半枚鴛鴦水晶釵,頓時身子一震,隨後不過片刻,驚異、哀傷、酸痛、懷疑,種種情緒在她臉上交替回轉,仿佛時光凝滯。


    阿沅說不上來原因,心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向伸手去取那發釵下麵的半塊絹布,沒料到卻被楊慕芝先搶了去。


    她用顫巍巍的手指展開絹布,幾行血字赫然入目:衛瀚有難,現匿於惠安門東廡兵甲庫。戌時宮門下鑰前,需借貴妃令一用,助其出宮暫避。


    再細看那半枚鴛鴦釵,釵頭的珠花少了幾顆,上麵亦殘留著斑斑血跡。楊慕芝從箱底取出了另外半枚釵,兩枚對上,剛好合成了一隻完整的合歡鴛鴦水晶釵。“寶釵攏各兩分心,定緣何事濕蘭襟。”這鴛鴦釵原是昔年初戀之時,楊慕芝將她平日所用之釵一分為二,一半自己保存,另一半贈予了衛瀚。如今這半枚發釵出現在了雲台宮,莫非失蹤已久衛瀚真的就在宮裏?


    阿沅微微蹙眉:“衛公子既是皇上派去捉拿反賊的人,為何要在宮中躲躲藏藏,不去麵見皇上呢?況且他多年未與姐姐聯係,宮人似乎也並無人知曉姐姐與他曾是舊識。就算他現下遇險,又怎會有人來通知姐姐?”


    楊慕芝本就驚疑不定,心裏早已亂作一團,遲疑道:“或許……或許有什麽別的原因?”她想起那日在承慶宮聽到的話,依那個宮女所言,皇帝曾因衛瀚的事和太後鬧得不愉快。若是衛瀚僅僅為追捕反賊而遇刺失蹤,皇帝為何當麵頂撞太後?難道太後與衛瀚失蹤一案有關?想到這裏,又有那枚發釵作證,她更加相信這封信上所言非假,當下便要持貴妃令去惠安門一探。


    此事來得異常突然,阿沅自知衛瀚是她一塊心病,他若有難,她斷不會見死不救。但這件事實在疑點頗多,便道:“姐姐莫慌,如今姐姐有孕在身,又屢次遭人算計,萬不可再出一點差錯。不如我先去惠安門打探打探,若是真有此事,再回來借姐姐的令牌也不遲。”


    楊慕芝驚惶難安地點點頭:“那你快去快回,萬事皆要小心為上。這件事除了你和如霜,我也再不敢交給第三個人去辦……”


    阿沅不放心,走之前叫了采薇回來。采薇不知事由,隻見自家貴妃麵上焦灼,一副心緒不寧的樣子,便依著慣例端了碗安胎藥讓她服下。


    楊慕芝喝完藥,睡了約摸兩個時辰,突然從夢中驚醒,伸手一摸,厚厚的寢衣都被汗濕透了。她醒來便問:“阿沅呢?”


    采薇道:“阿沅姑娘還沒回來。”


    楊慕芝問:“現在幾時了?”


    采薇看了眼銅漏,道:“回娘娘,酉時三刻。”


    這樣算來,阿沅已經去了兩個時辰還未歸來,莫非也遇到了什麽不測?楊慕芝眉心緊緊攥起,冷冷道道:“更衣。”


    采薇甚少見她這般疾言厲色,呆了一呆,很快俯身稱是。楊慕芝挑了件暗色的鬥篷披上,便要走出殿門。采薇忙攔住了她:“娘娘這是要去哪兒?奴婢讓小得子去備著暖轎。”


    “不必了。”楊慕芝語氣沉如霜雪,眼中卻猶有火焰跳動。


    采薇急著跪在殿門前:“娘娘如今身子不方便,有什麽事吩咐奴婢們去做就好了。或者娘娘不放心,也可以讓奴婢和小得子陪著您去。”


    楊慕芝定住腳步,緩了口氣道:“好,你去備轎,本宮要去長寧宮。”


    采薇不敢再多言,隻能喏喏地答應了。等她再回來時,卻見寢殿裏空無一人,一驚非輕,立刻找小得子去稟報皇帝。


    惠安門位於宮城西南角,與雲台宮相距不過半個時辰左右的腳程。天色漸漸轉暗,楊慕芝身著玄色狐皮鬥篷走在宮牆夾道裏,與夜色融為一體。她很快找到了絹布上所說的東廡兵甲庫,悄然入內,隻覺空氣裏夾雜著銅鏽和血腥的氣味,很是嗆人。


    “你在嗎?”她試探著問了一句。


    一人從堆砌的盔甲旗囊後步出,長身玉立、劍眉星目,正是失蹤已久的衛瀚。他長久未說話,再開口時聲音黯啞:“你怎麽來了!”


    “我……”楊慕芝再見到他,一時怔住,思緒似乎回到了那年杏花春雨,他和她一起泛舟溪上……腹中的墜重感讓她很快清醒過來,遂道:“有人給我留了一封信,還有曾經送你的那半枚發釵。到底是誰要追殺你?你不是受了重傷,又怎麽會在這裏?”


    衛瀚驚問:“發釵?還有一封信?”


    楊慕芝見他神情驚駭莫名,已覺事態不妙,連忙從袖中取出那絹布和發釵遞給他。


    衛瀚接過手上一看,頓時明白了三分,沉聲道:“這半枚發釵,早在我南下遇襲之際便已丟失,又怎會遣人送至你宮中?”他霍然洞悉此局,暗叫不好,隻怕他與皇帝約見的消息已經走漏,於是道:“我們中計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快離開!”


    楊慕芝隻覺呼吸莫名緊|窒,顫著聲音問:“難道不是你要借我的令牌出宮?”


    兩人麵麵相覷,衛瀚眼中閃過一絲精寒,促聲道:“不論如何,有人將你引來必有所圖,你在這裏會有危險,快走!”


    四周雖無半點動靜,與生俱來的直覺讓他感到危險迫在眉睫。他不放心她一人出去,隨手抄起一件盔甲罩在楊慕芝身上,又用鬥篷將她的頭麵遮住,低聲道:“姑且不論我現在的身份是逃犯,妃嬪私會外男也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你懂麽!所以待會兒不管發生了何事,你千萬不要發出聲音,聽我的指令便是。”


    楊慕芝又是驚恐又是悔疚,緊緊咬著嘴唇應了一聲。


    衛瀚道:“我先出去。”


    他打開了庫門,寒風呼嘯而入。就在那楊慕芝步出的一瞬間,忽然聽到從頭頂悚然傳來一聲厲喝:


    “逆黨現身,放箭!”


    衛瀚迅速將楊慕芝護在身後,腦中一時閃過無數念頭:看來早有人在這裏埋伏,就等著將他和楊慕芝一起射殺!退回庫房固然可以暫時躲避箭雨,但無異於自請入甕,再無逃脫的退路。但若是帶著楊慕芝衝出重圍,他又沒有十足的把握……


    來不及多想,他將大氅罩在自己和楊慕芝身上,右手拔劍出鞘,擋去身側射來的羽箭。兩人在惠安門內長街疾步快奔,奈何楊慕芝懷著五個月的身孕,很快便跟不上他的步伐。衛瀚攥緊她的手,漸漸感到身邊之人力不從心,再這樣下去,兩人都要死在這裏。他不再猶豫,左手一用力,將楊慕芝打橫抱在懷裏。


    隻是以這樣的姿勢,他便很難再用右手去擋住來襲的飛箭……突然衛瀚身體驀地一僵,腳步也停了下來,楊慕芝幾欲驚呼出聲,卻被他冷聲打斷:“別出聲!”


    身後的追喊聲越來越大,他抱著楊慕芝繼續狂奔,連著轉進兩次宮門後,才聽到追兵聲音逐漸減弱下來。到了一處宮殿門口,衛瀚再也撐不住,將楊慕芝放下來,嘶聲力竭道:“你快回去,快!”


    楊慕芝見他渾身是血,背上插著數根羽箭,巨大恐懼和驚痛在心口翻湧,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


    “還不快走!”


    楊慕芝再三猶豫。


    “走啊!”


    ……


    凝視著楊慕芝離開的背影,衛瀚緩緩閉上了眼睛,指尖輕撫著那鴛鴦釵背麵的刻痕,“山有木兮木有枝,慕芝,其實我早就明白……”


    就在那半枚鴛鴦釵的背後,刻著這七個字。慕芝,木枝,不過是年少時諧心之作。那時她還以為他不懂,後來兩廂情願時,卻為時已晚……


    夜色流觴,楊慕芝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身體像是被挖空了一樣,連痛也不再覺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雲宮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彌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彌左並收藏雲宮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