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梅雪沉突然暈厥,家宴也就隨即散了。當下便將她挪去了儀元殿的裏間,又差人去請了禦醫,一時熱熱鬧鬧的宴席隻剩下寥寥數人。


    不過片刻時分,祖成便領著幾個太醫趕到,韓院使也在其中。還不等這幾人微微喘息行禮,太後便心急如焚地催促他們去救人,一應君臣大禮也都免了。


    太後瞧著韓院使診脈時的神色,隻見他起先皺起了眉頭,後來又略略舒展。太後不禁心中一動:“莫非是雪沉有了身孕?”


    隻聽梅雪沉微微呻|吟了一聲,皇後溫言安撫道:“母後莫急,等太醫查驗了再說。”


    太後瞬間變了臉色,不悅道:“皇後這話裏的意思,是不想看到梅妃懷上龍胎?”


    皇後忙道:“母後誤會了,臣妾隻是擔心梅妃妹妹的身子,並無他意。況且如今宮裏隻有崇暉一個孩子,如若梅妃能為皇上綿延子嗣,崇暉能多幾個弟弟妹妹,臣妾也是極高興的。”


    韓院使搭完脈,小心翼翼道:“梅妃娘娘脈象細如發絲,止無定數,多為陰盛寒積導致的血虛之症,並非有孕。”


    靖禎聞言後,一直緊繃的麵部稍稍緩和了三分,沉聲問道:“既非有孕,梅妃因何故昏迷不醒?”


    韓院使略一遲疑,偷偷瞥了眼太後,隻聽她道:“院使有話不妨直說。”他方鼓足勇氣道:“梅妃娘娘恐是因飲酒太甚,而突發昏厥。”


    太後挑眉,實在驚訝萬分:“這是何意?”


    韓院使問道:“敢問今夜皇家宴請,所用何酒?”


    靖禎道:“宮廷宴飲,男子多飲西鳳酒,女子則有羅浮春、玫瑰釀可供品嚐。”


    韓院使拱手道:“恕微臣直言,梅妃娘娘今夜所飲之酒,恐怕並非玫瑰釀之類的飲品,而是烈性的西鳳酒。加上娘娘素來因脾胃寒涼而消化滯緩、血行不暢,痛飲則傷神耗血,脾胃受累,引發氣血不均,以致暈厥。”


    太後指著殿內伺候的宮女,霍然厲喝:“你們這些廢物,是怎麽照顧你家主子的?”


    幾個內侍宮女大駭,瞬時嚇得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口中紛紛連道:“太後饒命!”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宮女急得快要哭了出來,伏在地上連連叩首,垂淚回道:“太後恕罪,今夜是奴婢跟著娘娘去的儀元殿。因著娘娘心情不大好,才多喝了幾杯。奴婢也不知那是烈酒,喝不得啊。”


    皇後隨口問了一句:“梅妃為何失意?”


    那宮女惴惴地看了一眼皇帝,顫聲道:“奴婢,奴婢不敢說。”


    太後忍著火氣道:“哀家在這裏,有什麽話不敢說!”


    隻聽她道:“我家娘娘是因為……是因為皇上連著好多天都不來華音閣了,原本就日日都想著念著皇上。結果今日一見,皇上又隻對新來的沅貴人恩寵有加,完全不理會娘娘的感受,這才……這才一時氣悶,就要借酒消愁……”


    太後怒叱:“糊塗!”


    隔了一道鮫綃紗帳的床幃,梅雪沉還未來得及褪下銀藍織金緞子宮裙,唇色發白,聲音斷斷續續:“太後……莫要怪她……是……是臣妾……自己糊塗了。”


    太後見她病容慘淡,全沒了昔日盛寵時的琦年玉貌,不由得軟下心腸來,和緩了語氣道:“你也是太不自愛,既然做了妃嬪,你這身子便不再隻屬於你自己。如此不懂得愛惜自個兒的身體,往後還怎麽侍駕,又怎麽能替皇帝孕育龍嗣?”


    梅雪沉撐著要起來,皇後忙上前去扶了一把,讓她重新安枕,才又對太後說:“母後就莫要責怪她了,梅妃妹妹也是一時想不開,可憐見兒的。臣妾會好好勸勸她,以後斷不會再這樣了。”


    太後看向漠然的靖禎,厲聲問他:“皇帝難道就無話可說嗎?先前有楊氏的前車之鑒,還不夠你反躬自省嗎?還以為這兩年你大好了,原來竟還是這般不知輕重!”


    靖禎猛然聽她提起楊慕芝,身子不由一顫,旋即穩住道:“兒子知錯了,往後當以安定六宮為先,不叫母後擔心。”


    他這話表麵上是在自責,實則意指梅妃因失意而縱酒傷身,擾亂了後宮安寧。太後哪裏聽不出來這話中深意,於是更為不悅道:“且不說雪沉對你一片癡心,她曾經也是救過你性命的,如今竟比不得一個皇陵回來的宮女了?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盯著看著。這樣‘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事情,若是傳了出去,簡直令人齒寒!”


    “隻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靖禎麵上肌肉在隱隱抽搐,雙眼愈發幽黑,極力維持著一層薄薄的笑意:“母後教訓的是。從今往後,兒子不會辜負梅妃一番心意,當然也不會辜負後宮其他妃嬪的心意。至於母後每日賜給那些新人的‘坐胎藥’,是不是可以撤了?”他說完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韓院使,韓院使頓時驚覺背上冷汗淋漓。


    太後目光一凜,隨即黯然道:“哀家老了,皇上說是什麽便是什麽吧。”


    眼見這母子二人因為自己的事而鬧得麵色不和,梅雪沉掙紮著地側過身子,吃力地道:“身為妃嬪,本不應妒醋,更不該自傷身體。都是臣妾的錯,請太後不要再責怪皇上。”


    皇後亦從中相勸:“不如皇上今晚就留下來陪著梅妃妹妹,也好叫母後安心了。”


    太後雙目微閉,被紅萼扶著站了半晌,才緩緩道:“哀家先回去了。”沒過多久,皇後也告辭回宮,寢殿裏隻剩下皇帝和梅妃二人相對。


    “皇上……”梅雪沉怔怔落下兩行清淚,“臣妾該做的都已經做了,要是做的不好,還望皇上原諒。”


    靖禎麵無表情,望著搖曳不定的燭花,語意冰冷:“你做的很好。”


    梅雪沉抹著腮邊的淚珠:“臣妾……臣妾心裏不安,太後娘娘對臣妾恩重如山,如今卻要我背叛她……”這一出苦肉計,演給太後看,一來是讓太後覺得自己和皇帝感情不如從前,從而不會懷疑到她已投靠皇帝;二來也是趁機減少太後對後宮勢力的諸多幹涉。


    “如果天下易主,你身為朕的寵妃,應該會預料到自己今後的處境。”


    梅雪沉眼中一酸,不覺又落下淚來:“臣妾願意站在皇上這一邊,是因為臣妾心中隻有皇上,並不是為了臣妾自己的前程。”她見靖禎不說話,又掂量著問,“皇上會對章氏一族趕盡殺絕嗎?”


    靖禎輕籲道:“隻要太後肯放下權柄,朕自然會克盡孝道,善待她母族的。”


    梅雪沉低聲喃喃:“皇上仁慈。”眼前這個人,早已不同往日。仁慈?她暗自笑了笑,但願自己這一次不會賭錯。


    卻聽他道:“你傷了身子,先歇息吧。”說完便提步要走。


    “皇上要去哪兒?”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雲台宮。”他腳步微微一滯,旋即出了殿門。


    彼時雲台宮裏,寶同剛剛打外麵回來,阿沅端坐在榻上問他:“可打聽到了什麽?”


    寶同打了個千兒,方才道:“那華音閣被圍得水泄不通,奴才還是從太醫院那邊才問出了些情況,好像是梅妃娘娘喝多了。”


    “喝多了?”阿沅訝然。


    寶同道:“哎呀,奴才隻認識太醫院的一個典藥,也是從他那兒聽來的。他說韓院使開的方子隻有兩種,一種是醒酒、解酒毒的,還有就是治血虛之症的。”


    阿沅恍然,有血虛之症的人大多脾虛胃寒,飲酒確實極為傷身。她點點頭道:“辛苦你兜了這麽一大圈,早些下去歇著吧。”


    寶同依著規矩跪安,然後小步退了出去。


    這邊阿沅想著今夜皇帝必不會再來,終於能睡個好覺。便命人幫她卸下釵環,又換上寢衣,剛剛半臥半躺下,就聽到暖閣外傳來腳步聲,又聽到采薇的聲音:“皇上吉祥。”


    隨後傳來靖禎溫厚的聲音:“你家小主睡了麽?”


    采薇並不知他二人關係,本要說“剛歇下”,轉念一動,又想留住皇帝,便道:“小主剛梳洗完,這會兒正要歇下。”


    靖禎低低“嗯”了一聲,便推門而入。隻見阿沅像隻受驚的兔子一眼,忙不迭地從床上爬起來,薄薄一層白色寢衣遮不住她玲瓏有致的曲線。


    阿沅覷了皇帝一眼,當即明白過來,一時麵紅耳赤。又急忙去尋了一件罩衫穿上,這才裝作若無其事道:“皇上怎麽來了?不是在華音閣歇下了麽?”


    靖禎側坐塌邊,玩味地看著她慌亂的樣子:“朕不想聽太後的安排。”


    沉香嫋嫋,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阿沅又不好過去鋪床,隻得抱著一大團被衾僵持在原地。兩人四目相對,靖禎收起溫和的目光,又道:“你不是一直想借朕的寵愛,來引蛇出洞嗎?這樣不是正好。”


    阿沅呆怔了半分,竟隱隱覺得並不討厭與他同居一室,此時見了他,心底反倒是有些歡喜。她猛地搖搖頭,連忙否定自己這個可怕的念頭,揚眸道:“也對。”


    又過了一會兒,他依然沒有要從榻上挪走的意思。阿沅隻覺雙臂酸麻,那條錦被也在她手中沉得搖搖欲墜……靖禎笑容斂去,從她手裏接過那床被褥,往榻上一扔。阿沅一驚,一時不知所措:“皇上……”


    靖禎凝眸片刻,忽覺莞爾:“今夜朕睡這裏,你睡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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