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為加強和鞏固武後勢力的當事者,在抵製和削弱他方勢力並由此贏得一席之地,在朝廷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之後,他們並未真正理解武後對他們信任和使用的真正目的和意圖。他們出身勢微,在朝野並沒有特殊的背景和難以割舍的關係,隻能死心踏地集結在武後麾下。


    由於武後的特殊地位,他們都以能取得武後的青睞和重用而欣慰,以取得的成就、得到的殊榮為自豪;在他們的心目中,武後慧眼識珠,使他們智慧和才能得到升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他們原本不相信武後攝政會取代皇帝,以為還政於皇帝是天經地義、時間早晚的事情。


    現在,當武後把他們推上了改朝稱製的風口浪尖上,一股不可抗拒的旋風把他們裹挾進來的時候,他們集體茫然了,那從未有過的信任危機使他們陷入痛苦而無從擺脫,他們不知道武後不還政於皇帝到底要做什麽,但已經知道他們在此種情況下本身不能做什麽。在由不得他們做出更多選擇,要麽是順風生存,要麽就是逆風死亡的時候,他們隻能做出別無選擇的選擇,那就是同武後做最後的決裂。


    武後不願意看到這種結局,稱製路上她已經失去了太多的大臣。其實,武後一直也在等待,等待他們突破世俗偏見,與她同舟共濟;也寄希望於他們有一天能夠幡然醒悟,看清天下大勢。她沒有充足的理由能夠說服他們,也不可能用言語和理由來說服他們,從臨朝理政那一天開始,就已經無所謂正義和理性可言,而隻能用自己的作為為導向。來啟發、教育和影響他們;用所取得的共同成就來激勵他們。在自身力量有了較大積累,地位得到相應鞏固的時候,武後對前景充滿自信。並在行動上多少有些自負。


    她有時間等待他們,還有更多的事實能夠教育他們。武後與劉禕之他們一路攜手走來。自然明白他們的心思,與裴炎他們不同的是,劉禕之對皇帝李旦的那份偏愛,既是出於昔日就任於王府司馬的情結,更是出於先帝高宗對他的信任和重托。早年,劉禕之居家孝友,甚為士族所稱,每得俸祿。散於親屬,高宗以此重之。


    儀鳳年間,吐蕃進犯邊境,高宗詢問侍臣安置還是討伐他們的措施,人人謀略不同,劉禕之分析並看清了當時的局勢,獨自勸皇帝按常態處置,“夷狄就像禽獸,雖然受到侵淩,不值得計較。希望收起陛下的威嚴,解除百姓的當務之急。”


    高宗接受了他的意見,也從中發現了他的才華。儀鳳二年。轉任朝議大夫,中書侍郎,兼任豫王府司馬,不久,加授中大夫。高宗對劉禕之寄予厚望,曾當麵對劉禕之道:“相王朕之愛子,以卿忠孝之門,籍卿師範,所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耳。”


    先帝此等信任和讚譽,令劉禕之沒齒難忘。以後。劉禕之作為北門學士之首,作為高宗、武後一手扶持和栽培的股肱之臣。武後對他更是信任有加。在廢中宗立睿宗過程中,劉禕之參與其謀,擢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賜爵臨淮縣男。武後重用劉禕之,每每參與軍國大事。當時詔令繁多,劉禕之才思敏捷,裁斷口授,頃刻間可以完成。


    其實,劉禕之在接受先帝重托的時候,除了盡朝中大臣之職責,更多的是在履行一種道德和倫理的職責。像裴炎乃至天下所有士子的心態一樣,他名正言順地追求功名,以實現人生的抱負,正是先帝更是武後為他施展才華成就功名提供了平台,使他在多年的奮鬥中如願以償。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武後對他的信任有加,他自覺功名之下的道德倫理正在他身上日益瓦解,理想和現實越來越不對路,其不滿和反抗情緒由此而與日俱增。武後沒有就此罷休,她要從道義上對他做最後的挽救,包括挽救北門學士這些昔日的忠實追隨者。


    這些人是自己一手培養並寄予厚望的人,他們今天的成就也是她多年心血的結晶。然而,劉禕之沒有給武後任何挽救他的機會和餘地,在生死關頭表現出少有的倔強。


    劉禕之對武後遲遲不還政於皇帝發泄不滿,事發於自己下屬的告密。也許是那憋在心裏很久的話實在憋不住了,總想一吐為快。終於有一天,劉禕之在自己的屬下賈大隱麵前發出喟歎:“太後既能廢昏立明,何用臨朝稱製?


    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作為李旦的內臣,多年的朝夕相處,劉禕之對這個昔日的皇子傾注太多的感情,也對這個受過自己影響的皇帝給予更多的希望。


    如果說協助武後廢除中宗李顯是出於公心,那麽對睿宗李旦的那份厚愛則多少有些私心。是上蒼給李旦一份恩賜,他實在不忍心也不甘心皇權就此旁落,這不僅僅是出於內臣那份難以割舍的情結,而是對整個大唐王室的那份忠誠,還有自身的那份榮耀,而這又是一個才華卓著的士子留名千古、夢寐以求的榮耀。


    賈大隱沒有為他保密,而是直接密奏太後。當武後追究事實真相的時候,他毫不隱晦,坦然麵對。這使武後想起多年前,司門員外郎房先敏受牽累獲罪貶為衛州司馬,他上訴於宰相府,中書令騫味道當即就把責任推至太後,而在旁的劉禕之出麵維護武後:“緣坐改官,例從臣下奏請。”


    當時的武後對劉禕之的坦然是多麽的欣慰,以至於武後不得不對他推善於君、引過在己的行為刮目相看,貶騫味道為青州刺史,加授劉禕之太中大夫,賜物百段,細馬一匹。武後因此謂侍臣曰:“夫為臣之體,在揚君之德,君德發揚,豈非臣下之美事?且君為元首。臣為股肱,情同休戚,義均一體。未聞以手足之疾移於腹背,而得一體安者。……禕之竭忠奉上。情甚可佳。”武後鄙夷騫味道那樣明哲保身、推過於君的大臣,需要劉禕之這樣深明大義的臣子,這也是劉禕之日後能夠得以重用的重要因素。


    而這一次劉禕之的坦然對武後來說,卻是一番難以言狀的苦澀。武後歎曰:“禕之我所引用,乃有背我之心,豈複顧我恩也!”顯然,武後說這番話並不是發泄對劉禕之的不滿,她知道劉禕之不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也知道崇拜和追隨強者、智者,懾服於強者、智者,這在宮廷內外是一種極為普遍的現象,作為強者智者的佼佼者,在武後身邊,就先後雲集了大批像劉禕之這樣的支持者和追隨者。


    劉禕之在緊要關頭與她分道揚鑣,完全是出於正統的大唐情結。拋開武後稱製是非,就劉禕之本人而言,並無過錯之處。武後企圖還他公正,破例以一地方刺史作為審判官來審判此案。以對劉禕之作最後的挽救。劉禕之並不領情,相反,他以不符合朝製為由予以抗議。武後知道。劉禕之這是在蔑視她的權威,分明是要守住綱常倫理之道德底線以死相抗。


    武後別無選擇,隻能是毫不留情地同這位昔日的追隨者做最後的了斷。在武後這裏,已經沒有絲毫的同情和憐憫之心,昔日北門學士所付出的一切也一筆勾銷。事實上,從爭奪皇後殊位那一天開始,她就已經失去了任何慈悲和同情之心,有的隻是不折不扣的鐵石心腸。


    如果說在裴炎事件之前,劉禕之的對抗行為武後尚可以諒解;那麽。在經曆了裴炎事件之後,武後的絕不妥協的意向已經非常明確。這種對抗則顯然不合時宜,因而不可饒恕。況且。能用則用,不能用則廢,毫不勉強,是武後用人的一貫做法。在經曆李敬業造反並取得平息叛亂勝利之後,武後更加堅定了自己能夠當家作主的信心,任何阻攔自己行為的舉動都將受到嚴懲。


    武後的底線是劉禕之必須放棄大唐正統,一如既往地支持武後朝前走;一旦不能如願以償,那麽,他們對武後的使命也就此而結束。在道德評判標準上武後必須掌握自主權,而不能受製於人,做出任何的妥協。開弓沒有回頭箭,改朝稱製的序幕一旦拉開,就意味著倒逼態勢就此形成,對武後來說,隻能是義無反顧地朝前走。她必須掃清前進路上的障礙,那就是必須打破綱常倫理,同世俗常規做出了斷。


    劉禕之既然不能放棄,其最後歸宿就是走向末路。大勢已去,挽救不了劉禕之也就挽救不了那幫誌同道合結為一體的北門學士,武後隻能向他們做最後的訣別。就像是一本看完了的故事書,帶著絲絲悲情,武後將書輕輕地合上。


    垂拱四年,氣勢恢宏的萬象神宮已經建成。這年春天,一塊鐫刻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白石自洛水出。武後不想究其真偽,隻要能順從天意、滿足天下崇神之心她都可以欣然接受。


    她決定於十二月親臨洛水,舉行受圖大典,敕令各州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即時集於神都。武後就是要通過慶典向天下表明自己天子臨朝的意向,展示自己駕馭天下的自信。盡管已經勝券在握,她還要以此試探天下。她的一切都得自作主張,在別人看來,一些事情簡直是異想天開,但她覺得自己所做的就是異想天開的事情,隻是做的更為實際,更為有效。


    李唐宗室坐不住了,他們到底不想就此拱手讓出大唐江山社稷。宗室的血脈使他們息息相通、心心相印,一榮諸榮、一損諸損的現實使他們不計後果鋌而走險。他們被武後步步緊逼的行為激憤了,他們要反抗,要爭奪,自信正義在握,天理人倫無不有利於他們。事實是,早在武後稱製之時,越王李貞與韓王李元嘉、魯王李靈夔、霍王李元軌及元嘉子黃國公李譔、靈夔子範陽王李藹、元軌子江都王李緒並李貞長子博州刺史、琅邪王李衝等就密有匡複皇室之誌。


    垂拱四年七月,黃國公李譔以隱喻之言致書越王李貞雲:“內人病漸重,恐需早療,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報。”暗示李貞匡複皇室猶如治病,不能再拖。當明堂建成,武後欲追皇宗赴集之時。韓王元嘉對武後的舉動心存恐懼,於是提醒並煽動諸王曰:“大享之際。神皇必譴人告諸王密,因大行殺戮,皇家子弟無遺種矣。”


    琅邪王李衝隨即偽造皇帝書信,聯絡韓、魯、霍、越、紀等五王響應起兵。他們隻有一個簡單的信念,那就是李唐皇室的香火不能中斷,他們要把已經顛倒的皇室秩序再顛倒過來。事實的結果是,他們過高地估計了皇室的號召力,又過低估計了武後的力量。


    天下沒有人響應。就連李唐諸王也都不無疑慮,盡管他們對皇權旁落強烈不滿,然而他們麵對的是一個強大而又剛毅的對手,起兵能否成功,他們則一點把握都沒有,因而他們猶豫著徘徊著,不敢貿然響應。紀王李慎似乎看清了形勢則幹脆拒絕起兵,隻有高祖第七女常樂公主態度堅決,但常樂公主不是武後,她縱然慷慨陳詞。使盡渾身解數,又能起到多大作用?正在他們舉棋不定的時候,造反的密謀卻被自家人全盤報告給了武後。


    得到密告的武後從容麵對。絲毫不見她有任何恐慌之狀,她已經預料到這一天早晚要到來。於是,武後先發製人,迅速派兵出擊。倉促起兵的隻有李貞父子。李貞之子琅邪王李衝自博州臨時募到的五千兵馬,欲渡河攻濟州,先取武水縣。


    然而,由於倉促上陣,放火攻城失利,縣城未能攻下。自己則敗走博州城,被守門者所殺。武後命左金吾將軍丘神勣為清平道行軍大總管統討伐李衝。兵未至,李衝已死。無奈之中響應兒子起兵的越王李貞。於豫州舉事前後也隻有七千餘人。


    武後命左豹韜衛大將軍鞠崇為中軍大總管,夏官尚書岑長倩為後軍大總管,鳳閣侍郎張光輔為諸軍節度,率兵十萬討之。在沒有諸王援助的情況下,李貞雖作最後抵抗,終因寡不敵眾,兵敗後落得全家自殺。事後,那些參與造反或企圖參加造反者都受到武後的嚴懲。


    殺戮,流放,直接的和間接的,牽連的和被牽連的,越王李貞謀反案,傾李唐幾代王公貴爵之眾,企圖為收複正在失去的皇權而做出悲壯的抗爭,然謀者甚眾,和者甚寡,付出的是慘重的代價;而失敗的結局,又為武後最終擷取皇位打破了僵局,掃清了障礙,贏得了主動,從而堅定了武後改朝稱製的信心。


    在武後這裏,能夠給予他們的是王公貴爵的禮遇,而不允許他們幹涉朝政,更不能姑息他們造反。武後深知李氏幾代王爵在朝廷中的分量,他們特殊的身份和所處的地位,是武後不可輕視和回避的現實,也知道自己的一切行為都不能輕易繞過他們,因此,武後曾試圖用封爵加官的方式,取得李氏宗室對她的支持。


    就在太子李顯繼位,武後臨朝稱製之時,即加授澤州刺史、韓王元嘉為太尉,豫州刺史、滕王元嬰為開封府義同三司,絳州刺史、魯王靈夔為太子太師,安州都督、紀王李慎為太子太保。特別是對待越王李貞,更是寬容有加。


    李貞頗涉文史,兼有吏幹,然其任上所在,偏受讒言,官僚有正直者多被貶退,又縱容童仆侵暴部人,由是人伏其才而鄙其行,武後不計前嫌,還是為他加封太子太傅。武後雖然對諸王加封的是虛位,但她與李氏諸王結盟示好的願望和不想與他們為敵的善意已經清楚不過地表明。


    而在李氏諸王那裏,皇權的基石不可動搖,宗室的利益遠遠大於被封的因此,在武後臨朝稱製之時,維護皇權的責任,不可調和的利益關係,已經把他們推向了武後的對立麵,在沒有回旋餘地的情況下,他們隻能是訴諸武力。武後主宰天下的旗幟一旦打出,退路已經被堵死,同樣沒有回旋的餘地,在得不到李氏宗室支持並遭到他們反抗的時候,她隻能同這些王公貴爵做最後的決裂,在諸王的武力麵前堅決予以反擊。


    武後充滿自信,這不僅是她看清了當時的形勢,更在於她在臨朝稱製的前前後後,或者說早在高宗時期,就已經牢牢地掌握了朝中大權,積累了駕馭天下處理軍國大事的豐富經驗,完成了由她主導的一係列人事變革,並從選人任人上形成了一係列有利於維護武氏政權的運行機製,一批以服從武後為天職的大臣脫穎而出,以武氏家族為主力的各類親信也開始發揮作用。


    武後的全部目的就是要按照她的意向和意誌來一統天下,為此,她必須打破和顛覆大唐的秩序;她雖然沒有剝奪甚至在維持王公貴爵的權益,卻傷害了李氏王朝的整體利益;她用血腥的辦法對付已經失敗的王公貴爵,就是要掃清障礙,不留後患,不使他們有任何喘息的機會。


    這種手段,就武後所要實現的宏圖大業而論,仍不失為一種最為徹底、最為簡單也最為有效的手段,況且這種手段,先帝太宗玄武門之變就曾使用過,盡管所涉及的範圍有很大的區別,打擊的對象也大相庭徑,但都表現出如出一轍的恐怖和殘忍。


    與玄武門之變不同的是,在這裏,武後對自己的行為不加絲毫的掩飾,也不會為自己的行為做任何的解釋和辯護,最能說明一切的就是,對敢於反對自己的人給予最致命的打擊,並在打倒他們的同時凸顯自己的實力和信心,持此征服百官,威懾天下。一場維護皇室與攝取皇位的鬥爭以武後的勝利就此落下帷幕。


    與李敬業造反不同,這次王公造反,沒有訴諸文字的聲討,也沒有任何周密的策劃,一切都在暗中進行,一切都做得毫無章法。武後看出他們的軟弱和心虛,從內心鄙視這幫王親貴戚的可笑行為。這是武後登基前同自己的宿敵最後一次較量,其成功的意義在於為武後又一次贏得了聲譽和勝利的籌碼,也意味著武後挑戰傳統綱常倫理的巨大勇氣和已經取得的非凡成果。


    現在,真正躊躇滿誌的隻有武後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她已經從根本上擺脫了李氏皇室的掣肘,自信王公貴戚幹預朝政的時代就此一去不複返,在今後的路上能夠放手一搏的非己莫屬!她有實力也有能力蔑視王公貴爵,也可以對那些曾經輕視過她的人不屑一顧並嗤之以鼻。一個胸懷大誌的女人,她要麵對的是一個由她主宰的天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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