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洛受圖大典終於如期舉行。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身為聖母神皇後的武後,率文武百官於洛水,接受一塊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瑞石。這塊出於洛水之石,被武後稱之為寶圖。其實,所謂的瑞石或寶圖,乃是魏王武承嗣偽造,令雍州人唐同泰上表稱從洛水獲取。


    武後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奧妙,現實的需要促成她的心照不宣,而那塊瑞石也就顯得彌足珍貴。以後,武後又將“寶圖”改稱為“天授聖圖”,封洛水神為顯聖,加位特進,並立廟,就洛水則置永昌縣。


    這是一場盛況空前的慶典。在經曆了平息越王父子叛亂這樣一場波折之後,它一掃朝廷上空的陰霾之氣,猶如風雨過後出現的彩虹,整個慶典五彩繽紛;而那神秘莫測的氣氛,離經背道的作法,又使整個場麵光怪陸離。


    然而,喜慶的表象絲毫掩蓋不了咄咄逼人的氣息,彰顯出的是君權神授的威力,再一次凸顯出武後的非凡勇氣與膽量。而那不符常規、近似荒誕的做法,也多少看出武後此舉之無奈。


    向著改朝稱製的目標一路走來,武後瞻前顧後,自始至終都盯著現實中的每一步,不允許她有絲毫的猶豫和閃失。她不可能完全預見稱製路上還有多少明礁暗險,但至少可以明白,最大障礙莫過於綱常倫理。


    自漢代獨尊儒術以來,那些為維護天子權威和天下秩序的儒家經典,被演繹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和夫為妻綱的綱常倫理,就此形成了以帝王為主宰,男尊女卑、上尊下卑的大一統格局。


    就武後就要建立一個統一的王朝而論,這綱常倫理所形成的成規。是武後必須維護和遵守的;而在此之前,要實現自己的抱負,這在客觀上無疑又成了她稱製路上的桎梏。成了套在她脖子上的一根根繩索。


    你想擺脫它,它卻要死死纏住你。讓你喘不過氣來。由此,稱製路上,衝突時常發生。這種衝突,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都集中體現在與皇室、與大臣的生死角逐。


    她可以用智慧和才能來駕馭群臣,也可以用強力和非常手段來掃清障礙,鞏固自己的地位,但在綱常倫理麵前。她的堅毅與果敢,卻顯得蒼白無力。


    有時候她會覺得綱常倫理就像是秋天裏的風,在卷起落葉的同時,把她也同時卷起,使她不得不隨它一起飄舞。


    又像是一張無形的網,一張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網。一邊是綱常倫理,一邊是忤逆而行,她所走出的每一步都繞不過這張網。


    為了衝破這張無形的網,從爭取皇後到輔佐先帝,她不得不以卑微之身處處設防。又不得不使盡渾身解數奮力搏擊,至今二十餘年,卻始終遭遇著進退維穀的尷尬局麵。隨著改朝稱製的日益迫近,這種局麵更為突出。


    這張無形的網,無疑就像一根根利器。利器之下,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那些為之付出鮮血和生命的大臣。


    為了打破格局,織出另外一張網,一張能夠網住天下、網住士子百官的網,武後巧妙地借助天命,充分利用母後這一特殊身份的影響力。突出君權神授,彰顯女主臨朝的天子本色。試圖通過平衡儒、釋、道,從中尋求突破。


    聖人受命、天降符瑞、推德定製。這是自漢以來已經深入人心的觀念。武後臨朝稱製,沒有充足的理由打破國家正統,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廢除現有的秩序。


    因此,她不能同傳統的綱常倫理對抗,也不能從根本上否認儒家的治國理念。


    一個簡單的道理,破舊如果不能立新,朝廷乃至天下無所適從,其結果,隻會造成混亂,動搖甚至否定她的整個執政基礎。


    因此,在很長一個時期內,盡管她一次次受到儒家倫理的傷害,卻又不時地為儒家的綱常倫理抽絲結網。這似乎是一件艱難的事,但她必須這樣去做,而且是心甘情願去做。


    同時,她又要擺脫儒家綱常倫理對自己的掣肘,她非常清楚,如果嚴格按照儒家的綱常倫理行事,那將一事無成。


    如果說,對付以武力相對抗的敵人,需要的是勇氣和膽量,那麽,對待儒家的綱常倫理則需要高超的智慧和不同凡響的手腕,這就是立足現實,另辟蹊徑,自尋出路,在實際操作中不斷進行變革。


    現在所要做的,就是要找出更多的證據證明自己就是那個受命於天的女皇帝。


    身為皇後且主政多年,武後熟悉皇家諸多禮儀,也自然懂得君權神授之要害,曾參與高宗各項皇室祭祀活動,麟德三年春正月,高宗升泰山行封禪之禮,武後即為亞獻;她還以皇後名義多次祀先蠶於北郊。


    這是皇室的榮耀,象征著皇室牧民天下的至高權威和尊嚴。正是這皇家禮儀啟迪了武後,使她懂得如何宣揚天命,如何利用天命。


    在臨朝稱製後,武後就把一切禮儀規則演繹成與天命相呼應並為己所用的成規。武後一向都是自信的,從來都未曾懷疑過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深知這些事情隻能一步一步去做,功到自然成。


    為打造聲勢,武後在東都洛陽建造氣勢恢宏的明堂,其前後還配有獨具一格的應天門和天堂。


    工程落成後,武後著天子袞冕禮服,率文武百官祭祀李氏皇室暨武氏之先祖;之後,又駕臨萬象神宮內接受群臣朝賀,並於明堂設宴,大饗群臣。


    還置銅匭於午門外,設延恩、招諫、伸冤、通玄四箱,借以廣開言路,招賢納諫,探測天象民意,受理冤案申訴。武後崇尚佛學,尤其是對華嚴宗、北宗禪情有獨鍾。


    與早期先帝太宗崇尚佛學不同的是。武後在推崇佛學的同時,又別出心裁、苦心積慮地將儒、釋、道加以組合,經緯交錯。抑揚有度,把其演繹成有利於她稱帝的重器。武後不想把任何一種教義絕對化。


    就是不想被某一教義捆住自己的手腳;她可以偏愛某種教義,但現實之中又容不得她迷戀某種教義,在很大程度上,她隻能把這些教義變為為己所用的工具。


    白馬寺主薛懷義與法明等造《大雲經》,陳述符命,言則天是彌勒下生,來做閻浮提主,唐氏應當衰微。武後下製將《大雲經》頒布天下。


    每個佛寺收藏一本,令僧人於高處講說。凡此種種,武後就是要在稱帝前夕,需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做出合理而有信服力的詮釋,包括過去的現在的還有將來的,


    一切都要在天命的演繹下使之順理成章,使之名正言順,一句話,就是要把自己天子配享明堂的戲做足夠,做充分。也為日後鞏固皇權打好基礎,開辟前程。


    她自己可以懷疑天命,但決不能讓天下人懷疑自己女主天下的身份。以至於在自己已經稱帝之後,還要為前朝的李君羨平反,而其中所牽涉的事件,更是對她稱帝前後產生過深厚的影響。


    早在服侍先帝太宗時期,當時被冊封為媚娘的武後,就依稀聽到過武媚娘的傳說,其實,那隻是一首流傳在坊間的與自己的賜號同名的小曲,純屬巧合。以後。就有錯殺李君羨的真實故事。左武衛將軍李君羨,軍功極高。深受太宗器重。


    太宗創業之初,他曾跟隨太宗征討劉武周和王世充等。每次作戰一定單槍匹馬衝鋒陷陣,前後賜給宮女、馬牛、黃金、雜綵等不可勝數。


    太宗即位,多次遷任後為華州刺史,封武連郡公,宿衛玄武門。當時,屢有太白星於晝間出,太史占卜言:“女主昌”,期間,民間又傳“唐三世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令太宗李世民甚為不安。一次,太宗召集武官在內廷飲酒,行酒令時讓眾人各報自己的小名。李君羨自報小名為“五娘子”。


    太宗愕然,又因為李君羨封邑的屬縣中有“武”字,從而懷疑李君羨就是那個將要代唐的女主;李君羨後出任華州刺史,有禦史奏其與妖人交通,謀不軌。


    太宗借機坐誅李君羨,籍沒其家。就當時或以後相當一個時期而言,無論是武媚娘還是後來的武皇後,都未曾相信這樣一些故事,更未曾將這些故事往自己身上靠,皇帝殺不信任的大臣乃司空見慣,何愁沒有借口!太宗即使懷疑,也應該懷疑她這個武媚娘,而不應該是李君羨。


    不過,武媚娘當時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女才人,何況還是一個與皇權毫無關係的女人!就此而言,不但太宗不會懷疑,就連自己也不會相信。


    隻是後來隨著朝廷的一係列演變,武後地位在不斷地發生變化,她或多或少開始相信天命,相信那個“女主昌”,那個“唐三世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就是自己!即便如此,武後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她知道,要駕馭天下,需要的是人事,而不是天命。


    原因很簡單,大唐江山是靠李淵、李世民等用實力打拚出來的,太宗李世民能夠做皇帝最終也還是以自己的實力做保障。她相信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借助天命來擴大自己的影響,取得天下的認同。


    況且有了天命作庇護,就有了君權神授之名正言順,任何綱常倫理的說教都要為之讓步,為之開道。


    上得天意,下順民意,這就更加堅定了武後對天命、對君權神授的極力推崇。於是,就有了拜洛受圖之盛典,以及以後的種種舉動。


    按照武後舉事的風格,一件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得有聲有色,毫不含糊。有了“天授聖圖”,緊接著,就是要大張聲勢、堂而皇之地接受,讓天下人都知道天意果真如此,天意不可違背。


    天壽二年,當有人為李君羨上書鳴冤的時候,武後毫不猶豫為其平反正名,追複官爵,以禮改葬。


    武後這一舉動要向天下證明的是,那個“女主昌”的傳說。它所預言的就是現在的武太後,而不是昔日的那個小名為“五娘子”的李君羨。


    一個被遺忘的、多少帶有牽強附會的故事,被武後重新拾起並巧妙地加以利用。成了武皇鞏固皇權的重要手段。


    這是自拜洛受圖之後的又一舉措,雖不及前者那樣聲勢浩大。但作為武後宣揚天命之一脈相承,卻更為切中實際,更能征服人心。


    其實,故事的真實性已無關緊要,猶如洛水寶圖的真偽無足輕重一樣,武後需要的就是這種撲溯迷離的傳說,也需要宣染這種神秘莫測的氣氛,天意本身不就是虛無飄渺的麽!


    包括朝臣在內的天下人。也在逐步接受一個即將稱帝的武後。他們看到了一個強勢作為和非凡智慧的武後,一個與帝王相匹配的武後。


    在天下人看來,不是上天的刻意安排,能有此等駕馭天下的神女出現嗎?普天之下,自古至今,沒有比天命更為神聖,更為震撼人心的了。


    那牝雞司晨、女主天下的陰影在人們的頭腦中慢慢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聖母臨人之神聖光環。人們開始敬畏和折服於武後,為武後唱和之聲愈來愈多,擁護的隊伍也愈來愈大。


    事實是。一個強勢的超智慧的人,總能得到更多人的擁護和支持,何況天意民心有利於武後改朝稱帝!而那些抱有懷疑、抵觸甚至堅決反對的士子學者或大臣。


    他們在既成的事實麵前,要麽在關鍵的時候與武後分道揚鑣,要麽畏其強迫其勢而默默地承認和接受。武後的策略是,對那些反對者,哪怕他有多大的功勞,有多大的能耐,都毫不留情地製裁;


    而對那些願意與己合作者,哪怕是違心的,甚至是投機鑽營的。也都一概予以接受,並委以重用。其目的就是要分化、瓦解和徹底孤立那些與己對抗的強硬派。


    武後相信,天意所要確定的也無非是君主對天下利益的控製和宰割。無論是綱常倫理還是道德教化都必須建立在現實利益的基礎之上,利益的*會使一些人做出務實的選擇,即使是那些信守綱常倫理的清流之士,在既成的現實麵前,他們也會做出與武後合作的明智選擇,而那些死抱成規不放的畢竟隻是少數。


    皇帝李旦在母後的心目中是一個難成大器的皇帝,比起皇子李顯,他顯得更為柔弱。他是母親的乖順兒子,卻不是一個可以當擔天下大任的好皇帝。


    李旦是母後的幼子,在母親那裏他得到了更多的母愛和關切。他由此養成了依賴母親的習慣,在母親麵前表現出皇家少年少有的順從。他未做過太子,在皇室眾多的皇子中,也輪不到他做太子。


    由此,他一直遠離勢力爭奪的漩渦,從小就生活在一個狹小的人際圈子裏,識字讀書,鑽研學問,而沒有經受皇室更多清規戒律的束縛,這使他有了較多的自由,也有了更多的個人興趣和愛好;加上侍臣劉禕之的多才多藝,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他在才藝方麵更勝於其他皇子。


    安定的環境,又使他有了更多的機會接受傳統的人文道德,造就了他溫文爾雅,謙遜恭順的性格。遠離皇室權力的角逐,使他難以感受宮廷的險惡,也缺乏應對世事的那份心智。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涉世稍深,看到了一個與自己生活圈子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也看到了那個與關心體貼自己不一樣的母親。他感到震驚,也對母親多少產生了一些畏懼。


    與幾位兄長不同的是,他除了爵位,沒有其他任何的特權,由此也免受了權力角逐帶來的傷害;他不涉朝政,更不願過問世事,過問母親,過問那些與他毫不相幹的事情。


    他心甘情願、默默無聞地做他的親王,願意同他的同伴,他的妻兒子女過著清閑自在的日子,潛心練習他所鍾愛的草隸,鑽研他頗有成就的文字訓詁。


    母親武後原本就沒有打算讓自己的幼子參政做皇帝,先帝高宗也從來沒有考慮這個荏弱的皇子能作為他的繼統,他的父愛寄托就是要使幼子成為一個品德高尚的人。


    父母愛幼子,也許是一種天性,也許是知道幼子不能繼承皇位,需要給他更多的關懷,更多的嗬護。武後對待幼子,沒有像對待太子那樣嚴厲,那樣近乎殘酷的苛刻。


    那是嚴酷的現實和皇室法則逼出來的,容不得她心慈麵善。她也知道其實到了那一步已經沒有什麽親情母情可言,有的隻是鐵石心腸和母狼般的心狠。


    就在中宗李顯被廢,睿宗李旦繼位,群臣口口聲聲“廢昏立明”的時候,她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她自己的心願,多少帶有不得已而為之的被動心態。


    她不忍心打破幼子李旦平靜的生活,不希望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讓他繼承皇位,讓他過早地接受這本來與他無關的殘酷現實。


    和群臣的想法相去甚遠,母親武後心目中的李顯、李旦兩個皇子,都不是她理想中的君主。


    還在太子李顯繼承皇位之時,武後就預見到這個兒子難服眾望。李顯的個性與他的幾個兄長並無多大差異,都有那桀驁不馴的叛逆性格,所不同的是李顯空有其誌,卻無大才,剩下的隻有那目空一切的無知與高傲。


    即使是先皇高宗,也對自己的兒子繼承他的皇位並不放心,因此在遺詔中不得不特意交代:“……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取天後處分。”


    事實是,皇帝李顯容不得母後,更容不得多年來一直輔佐他的師長和大臣,躊躇滿誌的背後卻是一意孤行,其結局隻能是眾叛親離。


    李旦繼位,在大臣們的心目中,可謂人心所向,眾望所歸,而在武後那裏其實隻不過是權宜之計。


    李旦是她最疼愛的兒子,是她全部的親情和母性的寄托,他的溫文爾雅的性格和風度翩翩的舉止都能贏得她這個做母親的歡心,在經曆了幾個兒子對她的忤逆甚至反叛之後,她需要有這樣的兒子來撫平她的創傷,籍慰她的心靈。


    然而,李旦的全部優點又恰恰暴露出他的全部弱點,他缺乏一個大國君主應有的陽剛之氣,而過於清雅脫俗的心態又使他缺乏應對皇室乃至天下複雜局麵的雄才大略。


    武後明知李旦當不好這個皇帝,卻一時還難違世理,難負眾望,隻能順水推舟,因勢利導。要成就千秋大業,她需要時間,也需要更多的鋪墊和耐心。


    她可以暫時順從大臣,而不能容忍皇帝成為群臣操縱的傀儡。就在大臣們“廢昏立明,眾望所歸”的歡呼聲中,她毫不猶豫毅然臨朝稱製。


    這實際上是向大臣們敞開一扇門,同時又關上這扇門,把朝臣對皇帝李旦的耿耿情懷和所寄托的全部希望,頃刻之間就化作成空中樓閣。按照朝臣的想法,武後有理由可以不信任廢棄的李顯,卻沒有理由不信任皇帝李旦。


    然而,沒有任何的說明,也看不出武後什麽時候還政皇帝的跡象。這樣,在武後的舉動和行為麵前,除了撲朔迷離,朝臣還一時看不清她的動機和目的。他們隻有一個簡單的願望,那就是武後盡快還政於皇帝。


    其實,在武後那裏,她的目的和意圖很簡單,就是向大臣、向天下發出的信號,在適當的時候,她要取代這個皇帝。她必須發出信號,知道這是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需要未雨綢繆。


    她知道有多大的風險,而這風險遲早都要麵對。她自信有抗禦風險而不被風險擊倒的能力,也有駕馭天下的能力。(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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