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三哥罪大惡極,如何殺不得?”


    朱元璋冷冷的問道。


    朱棣不卑不亢,從容不迫的給出了他的答案。


    “首先,三哥的嶽父是永平侯謝成,親家是穎國公傅友德,兩人皆為開國功臣,軍中宿將。”


    “在沒有合適的親王去坐鎮太原,代替三哥節製邊軍之前,若貿然處置三哥,謝、傅兩家必會受到牽連,不利於晉地邊疆穩定。”


    “其次,若今日父皇以三哥犯下不赦之罪而殺之,開此因罪誅殺皇室子弟的先河,那未來會不會有文武官員為了私利而構陷其他皇子皇孫?”


    “倘若未來又有皇子皇孫犯下不赦之罪,屆時父皇殺還是不殺?”


    “假使未來的繼位之君遇到此類情況,又該如何抉擇?”


    朱棣一連三問之後,鏗鏘有力的總結道:“兒臣認為,這是一次捍衛皇權的戰爭。所以,三哥不能殺!”


    “嗬嗬,說的倒是冠冕堂皇,你還不是為了博取仁義之名?”


    朱元璋冷笑一聲,毫不客氣的戳破了朱棣深埋在心中的謀劃。


    “兒臣並無此意,父皇明鑒。”


    朱棣一點也不生氣,恭聲道。


    他算是摸清了朱元璋的脾氣,否則不會說這麽多。


    想當年,朱元璋的親侄子朱文正叛逆,都沒有被誅殺,何況是自家親兒子。


    “時候不早了,你先回罷。”


    朱元璋似乎有些疲憊,頗為煩躁的揮手道。


    朱棣不帶情緒的躬身道:“兒臣告退,父皇早些休息。”


    望著朱棣離去的背影,朱元璋既欣慰又失落的歎了一口氣。


    他欣慰,是因為朱棣沒有被“奪嫡之心”衝昏頭腦,能意識到不殺晉王利大於弊,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


    盡管朱棣隻說了一部分理由,但他相信朱棣應該明白另外一部分緣由。


    此時,大明東北邊疆的寧王、遼王都還年輕,缺乏曆練。


    倘若突然間殺了晉王,那麽北方邊疆大部分的防務重擔就落到了燕王肩上。


    如此一來,那些位高權重的武將,不一定都服氣燕王,畢竟他們以前多數情況下是受晉王節製,而晉王的軍事能力不在燕王之下。


    曆史上的藍玉案,朱元璋株連了一位公爵、十三位侯爵、兩位伯爵,而他能迅速且平穩地處理如此多的武將,多虧了晉王朱棡的作用。


    至於朱元璋感到失落,是由於晉王雖能避免一死,但代價將無比巨大,甚至他擔心晉王會遭受不住打擊而自尋短見。


    晉王世子誣陷燕王,擾亂社稷,證據確鑿,而晉王本人更是勾結藍玉,意圖不軌,父子二人為了奪嫡,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所犯的等同於謀逆大罪。


    其實對朱元璋來說,身為自家兒子的晉王有野心,為奪嫡用盡手段,卻也無可厚非。


    說白了,晉王又不是起兵造反,其罪不至死。


    然而,晉王放縱屬下殺害朝廷命官,甚至強擄民女,本人更是僭越違製,跋扈至極。


    不僅觸犯朝廷禁令,更惹得民怨沸騰,當地百姓對其恨之入骨,以至於不得不冒死寫下聯名血書,求皇帝為他們主持公道。


    若不嚴懲晉藩,那麽朱元璋在天下百姓心目中的英明形象,將一落千丈。


    更對不起死去的李中嶽,以及被晉藩禍害的貧苦百姓與當地官員。


    大家隻會認為洪武皇帝包庇兒子,視百姓如草芥。


    朱元璋過去也是百姓,深知天下百姓集結起來的力量之可怕。


    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天下人心的穩定,他必須要“大義滅親”。


    但在處置晉王之前,朱元璋還需要做一件事。


    “來人,去喚錦衣衛指揮使蔣瓛來見朕!”


    不多時,蔣瓛急匆匆趕了過來。


    “拜見陛下。”


    “平身。”


    待蔣瓛起身後,朱元璋亮出了剛寫好的聖旨,道:“你把這個拿去。”


    蔣瓛連忙上前,伸出雙手,恭敬的接過聖旨。


    朱元璋冷聲道:“涼國公藍玉妄議朝政,辱罵公卿,你拿朕的旨意,去把他捉拿下獄。多帶些人馬,若其抗命不遵,就地格殺!”


    “臣遵旨。”蔣瓛恭聲道。


    兩個時辰之後。


    “啟稟陛下,錦衣衛指揮使蔣瓛求見?”


    “準。”


    “臣拜見陛下。”蔣瓛行參拜大禮道。


    “快平身。”朱元璋不耐煩的揮手道:“朕問你,事情辦妥了沒有?”


    蔣瓛恭聲道:“回陛下,涼國公並未反抗,現已被錦衣衛收押獄中。”


    “好。”


    朱元璋遞出一張紙,殺氣騰騰道:“這份名單上的人,你派探子日夜盯著。若有異動,立刻捉拿下獄!若遇反抗,格殺勿論!”


    “臣遵旨。”


    蔣瓛恭恭敬敬的接過名單,接著跪地行禮道。


    次日,即四月初十。


    天還未亮,便有宮裏的人到燕王行館傳達了皇帝旨意,讓朱棣參加今日的早朝。


    數個時辰之後,朱棣下朝回到住處,當即召來道衍和尚議事。


    他把晉王父子所犯罪行,以及早朝上朱元璋對晉藩的處置,概括性的向道衍和尚說了一番。


    晉王按律本該問斬,但念在其曾為朝廷立下許多功勞,而且身為塞王也做到了守邊之責,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故而,將晉王朱棡一脈從玉牒之中除名,貶為庶人,舉家遷去鳳陽守祖陵,永不複起。


    “事已至此,父皇為何仍猜忌於俺?”


    朱棣有些惱怒道。


    道衍和尚撫著胡須,認真分析道。


    “陛下不僅為晉王之父,還是天下萬民之君父。為平息晉地民怨,陛下不得不褫奪晉王爵位,將晉藩一係皆貶為庶人,遷去鳳陽。如此,便可給晉地百姓一個交代。”


    朱棣靜靜聽著,臉色陰晴不定。


    “至於陛下命鳳陽守衛對已貶為庶人的晉王一家嚴加看管,老衲認為,此並非陛下猜忌殿下,恰恰相反,乃是陛下深謀遠慮,保護殿下。”


    道衍和尚接著道。


    “此話何意?”朱棣眉毛一動,疑道。


    “以錦衣衛之手段,陛下倒不怕殿下暗中派人加害晉王,陛下之所以如此安排,應是擔心有人害死晉王。畢竟晉王一死,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殿下。故而,陛下保護晉藩,就是保護殿下。”


    道衍和尚頗有見地的分析道。


    “嗯。”朱棣的情緒穩定了許多,呼出一口濁氣,緩緩道:“但願如大師所言。”


    “今日早朝,陛下除了宣布對晉王的處置之外,可還有其他旨意?”


    道衍和尚沉默片刻後問道。


    “大師果然神機妙算,確實另有一旨意。”


    朱棣道:“父皇還下令遷柏弟(湘王朱柏)至太原,代替三哥繼續轄製邊防與軍務。”


    聞言,道衍和尚眉頭一皺。


    晉王曾派慶玄道人暗中勾結涼國公藍玉,承諾王爵收買對方,令其鼓動軍中部分將領,與其共同等待時機。


    按理說朱元璋決不會放過藍玉,可早朝上卻沒有提及此事。


    這讓道衍和尚有些迷糊。


    就在此時,門外有王府仆人稟告道:“殿下,二公子求見。”


    朱棣點頭道:“讓他進來。”


    “爹。”


    “大師。”


    朱高煦進門後,依次與朱棣、道衍和尚見禮。


    “高煦有何事?”朱棣端坐在太師椅上問道。


    朱高煦側過身,將手指向門外的馬和,說道:“還是讓馬總管來說。”


    朱棣、道衍和尚對著馬和點了點頭。


    馬和躬身回禮,接著走進室內,稟道:“奴婢剛刺探到消息,得知錦衣衛已將涼國公藍玉捉拿下獄,理由是對方妄議朝政,辱罵公卿。”


    “涼國公被下獄?”


    朱棣聞言一愣。


    他不知此事與晉王被廢有何關聯,下意識扭頭看向了身旁的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露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疑惑道:“竟有此事?”頓了頓,他接著道:“涼國公與殿下有過節,如今被下獄,也是件好事。”


    朱高煦可不管這些,他略有些焦急道:“皇爺爺對三伯父的處置,孩兒已從馬總管處知曉大致的詳情。可是,孩兒有個擔心。”


    馬和不僅是燕王府內侍總管,還是朱棣的貼身近衛之一,時常陪同朱棣出入皇宮。


    雖然馬和沒有參加早朝,但他卻是擁有站在皇極殿外走廊下行走的資格,站在殿外可以聽見殿內君臣的正常交談,大致能判斷出朝堂之上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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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仔細說來。”朱棣嚴肅的道。


    朱高煦道:“皇爺爺命鳳陽守衛看護三伯父一家,應該是擔心有宵小之輩暗害三伯父。若三伯父遭遇不測,爹必然會成為天下人的懷疑對象。由此可見,皇爺爺此舉,乃是為了保護爹的聲譽。”


    朱棣與道衍和尚聽到這裏,反應不同,前者麵露欣慰之色,點了點頭,後者雖然克製了情緒,但仍有一絲驚訝之色在臉上一閃而過。


    “大伯父、二伯父已薨,三伯父如今被貶為庶人,按照常理,皇爺爺順勢冊立爹為儲君可謂是名正言順,然而今日朝會上皇爺爺對立儲之事一字不提,莫不是有了變數?”


    朱高煦說出了內心的擔憂。


    “變數何在?”朱棣皺眉問道。


    朱高煦緩緩道:“吳郡王殿下(朱允炆)。”


    道衍和尚肅容道:“二公子莫不是聽到了某些風聲?”


    朱高煦答道:“並沒有。”


    朱棣緩緩的吸了一口氣,壓住內心的繁雜情緒之後,冷靜的問道:“你為何會如此認為?”


    朱高煦解釋道:“如今局麵,從皇爺爺的角度來說,合適的儲君人選並不多。按齒序,爹當立。不過,若皇爺爺立長房長孫,也同樣能說得過去,畢竟,元世祖便傳位於其孫。”


    道衍和尚與朱棣聞言之後,皆暗暗吃驚,朱棣臉上的神色更是瞬間變得十分嚴肅。


    因為他們知道朱標長子朱雄英幼年早夭,在朱標原配常氏病逝後,其次子朱允炆生母呂氏被扶正。


    如此一來朱允炆就成了朱標理論上的嫡子,而朱標又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嫡長子,按照這個邏輯往下推,朱允炆就成了理論上的皇長孫。


    之前朱棣曾在宗人府任過職,查閱過皇室玉牒,他記得朱雄英在玉牒之中有名字,而且位於朱標子輩齒序之首,所以他很清楚朱允炆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皇長孫。


    但是,朱高煦的考慮不無道理,元世祖忽必烈在其嫡長子太子真金病逝數年後,冊封了太子真金的第三個兒子鐵穆耳為皇太孫,最後更是把皇位傳給了這位皇太孫。


    “孩兒覺得,或許皇爺爺認為朱允炆所患頑疾可以治愈,否則以皇爺爺之果決,斷不會遲遲不表明態度。”


    朱高煦毫無保留的說出了心中猜測。


    道衍和尚微微彎腰,將上半身傾向朱高煦,稍作停頓,算是施了一禮,然後開口問道:“若真如二公子所說,那殿下該如何應對,二公子可有良策?”


    朱高煦被問的一愣,連忙去看朱棣,他想知道朱棣此時是什麽反應,結果兩人來了個四目相對。


    朱棣脫口問道:“看你氣定神閑的樣子,莫非想到了應對之策?”


    朱高煦略作猶豫,決然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孩兒想試一試,看能否說服皇爺爺,讓他不要立朱允炆!”


    “幼稚!你可知,立儲之事,幹係重大,你皇爺爺豈會因你幾句話而改變主意?”


    朱棣駁斥道。


    “這幾日沒有俺的命令,你哪裏都不許去,給俺老實在府中待著!”


    或許是擔心朱高煦一時衝動而去做傷害朱允炆的事,犯下如晉王世子那般不可饒恕的大錯,朱棣當即嚴厲的補了一句。


    “爹,恕孩兒不能從命!孩兒現在就去進宮求見皇爺爺!”


    朱高煦無比堅定的說道。


    言罷,他迅速彎腰對著朱棣鞠了一躬,然後轉身快步跑出了書房。


    望著朱高煦離去的背影,朱棣長歎了一聲,竟沒有阻攔。


    而道衍和尚卻是抬手撚須,嘴角微揚,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


    事到如今,朱元璋能選擇的最佳儲君人選,確如朱高煦剛才所言,朱允炆或朱棣。


    朱高煦去找朱元璋鬧一鬧,對朱棣來說,表麵上看,不見得是好事,但對朱允炆來說,一定是件壞事——朱允炆不如朱高煦遠矣!


    朱棣、道衍和尚皆心知肚明,以朱元璋對朱高煦的疼愛,哪怕朱高煦出口忤逆,也不會受到多大的處罰,頂天了被朱元璋訓斥幾句或被禁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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