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馬丁走出辦公室,隨著“哢噠”的關門聲傳入耳中,伯納德額頭鬆散的皺紋很快擠在了一起。


    “居然都推薦這個陳樂道來擔任總探長,其中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伯納德拿起煙灰缸上的雪茄,轉動椅子看著窗外在風中搖晃著的紅色楓,心中暗自思索。


    警務總監和公董局總董,這兩個職位上的人曆來隻有相互爭權奪利,什麽時候會這樣齊心協力了,甚至就連馬丁都被他們拉在了一起。


    多年領事在職經驗告訴伯納德,這事並不正常。


    輕吸一口雪茄,煙霧在嘴裏轉了幾轉後徐徐吐出,窗外的陽光落在伯納德身上,他的目光在陽光下顯得很是深邃。


    心中思索一陣,伯納德突然灑然一笑,神色中多了幾分灑脫與自嘲。


    不管這其中到底隱藏著什麽原因,跟自己又有多大關係呢。都要退休了,還操這麽多心幹什麽!


    退休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不管法布爾和梅納這麽做是因為什麽,對自己都是沒什麽影響的。至於未來,那就是繼任者該去考慮的了。


    伯納德想著這些,嘴角露出一抹笑容,身體向後躺在椅背上,竟是就此閉上眼睛曬起了太陽。


    在官場勾心鬥角了大半輩子,也該享受享受了!


    伯納德笑著,再次將雪茄塞進嘴裏,煙香味在他的口腔與鼻腔裏彌漫開來,臉上不由露出迷醉的神色。


    他心裏已經有了決定。


    晚上去見馮敬堯,如果馮敬堯沒有想要安排坐總探長位置的人,那就讓這個陳樂道當總探長也無妨。


    既然馬丁、梅納以及法布爾都覺得陳樂道好,那或許這人真能給租界帶來些好的改變。


    在這位置上幹了這麽些年,就當是卸任前送租界人民的禮物吧,而且這樣也能和法布爾他們結個善緣。


    伯納德心中如是想著。


    太陽漸漸西斜,灑落在地板的斑駁陽光不知何時從窗戶悄悄溜了出去,伯納德對此毫無察覺,他竟是閉著眼,在座椅上不小心睡著了。


    他嘴角那淡淡的笑容,額上那舒展的皺紋,似乎都在訴說著一件事——老領事正在做一個美妙的夢。


    “咚咚咚,”敲門聲從門外傳來,伯納德眉頭跳了跳,從美夢中醒來,他不願地睜開雙眼。


    “進來,”伯納德的聲音中隱帶著些許不悅。


    在伯納德跟前工作多年的秘書敏銳地察覺到伯納德語氣帶著的情緒,他感到莫名其妙。


    不知這位老領事先生又在為了什麽而不高興,秘書沒有糾結這個,他已經習慣了。


    他輕聲對伯納德說道:“先生,和馮先生約定的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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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是嗎。”伯納德淡淡點了點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是在哪個飯店?”


    “先生,是華懋飯店。”秘書答道。


    伯納德再次點了點頭。


    ......


    “老爺,我們先進去吧。”


    華懋飯店大門外,身著一身棕色長袍,頭上戴著頂禮帽的祥叔對前邊的馮敬堯說道。


    馮敬堯穿著一襲長袍馬褂,手裏拄著根拐杖,頭上戴著頂黑貂皮帽子,臉上還帶著一個圓框墨鏡。


    祥叔站在他側後,聽到祥叔的話,馮敬堯笑著搖了搖頭。


    “這些洋人都喜歡他們那點洋麵子,我站在這裏親自等他,他會覺得我有誠意,一會談起事來,就要方便多了。”


    祥叔聞言笑了笑,“是,這事還是老爺想得妥當些。”


    “咱們這是求人辦事,不想得妥當些哪成啊。伯納德就要卸任了,現在肯定想著離開前多撈點呢。


    我多給他幾分麵子,一會兒聊起來,他也不好意思太過獅子大開口不是。”


    馮敬堯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他雖然不差錢,但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能省點,當然還是省點好了。


    尤其是這次這事,就算不花錢,最後的結果可能也是陳樂道當總探長。


    在此前提下,馮敬堯自然不願意多花錢,便宜伯納德那個老黃毛。


    “嗬嗬,老爺說的是。”祥叔在旁邊笑著應道。


    兩人話音剛落,街道一頭,一輛汽車朝這邊駛了過來,很快就到了兩人跟前。


    車子停下,馮敬堯身後的手下自覺上前幫其拉開車門,伯納德笑著從車內下來。


    “馮,不好意思,公事太多,我來晚了。”


    “哈哈哈,不是領事先生來晚了,是我來得太早了!”馮敬堯打笑著說,盡顯爽快。


    兩人在大門處寒暄了幾句,便在早已經候在一旁的飯店經理的引路下,雙雙走進飯店大門。


    飯店裏麵對兩人的宴席自然是早就安排好了,飯店經理在前麵引著兩人進了包房,說了一番客套話,在征得馮敬堯同意後,一盤盤精致的菜肴很快便被端上來,擺滿了桌子。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吃著飯,不知不覺,便已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馮,你這次找我是想做什麽,為了華總探長的事嗎?”再次放下酒杯,伯納德沒有再繼續的意思,而是直接擱下筷子問道。


    他知道中國人的酒桌文化,也知道中國人說話做事都喜歡藏著掖著,不敞亮。不過他並不喜歡繞彎子,所以酒足飯飽後便直接問了出來。


    馮敬堯和伯納德早已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他對伯納德會直接問出這事一點也不驚訝,直接笑著道:


    “領事先生慧眼如炬,我老馮這點心思,果然還是瞞不了領事先生。”


    馮敬堯此刻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說話的聲音都比平時稍大了三分,聽在人耳中少了幾分沉穩老練,但多了幾分爽利。


    “既然領事先生都這麽問了,那我老馮就不藏著掖著了,我找領事先生確實是為了總探長這事。”馮敬堯說道。


    如今數遍上海灘,還能讓馮敬堯用這種方式說話的人,恐怕也就隻有法租界的一把手,租界領事才能做到了。


    但凡換成公共租界的領事,馮敬堯都不需要如此。


    伯納德沒有打斷馮敬堯,示意他繼續說。


    “領事先生,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人,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的安全問題。


    現在巡捕房的總探長位置空缺,這是個大問題,難免對租界的治安造成影響。


    我找領事先生,就是想給領事先生推薦一個不錯的總探長人選,希望能盡快恢複巡捕的管理,這樣也能最大程度的保證租界的治安環境。”馮敬堯冠冕堂皇地說道。


    真要讓他像在街頭買菜那樣,直接問伯納德總探長這盤菜需要多少大洋,如此直白的話,馮敬堯還是說不出來的。


    買官這種事,在中國自古都是不光彩的。


    伯納德輕輕點頭,直接說道:“馮先生推薦的人是誰,也是巡捕房裏的人嗎?”


    馮敬堯聞言點頭。


    “不錯,就是巡捕房的人,或許領事先生最近也聽說過這人。”


    “哦,是誰?”


    聽到馮敬堯這話,伯納德還真來了幾分興趣,巡捕房裏一般的人,他這個領事可是不會知道的。


    馮敬堯自信的笑了笑。


    “是霞飛路捕房的巡長,陳樂道。”


    陳樂道!


    聽到這個名字,伯納德心裏先是一跳,然後是驚訝,最後生出一絲竊喜。


    不過他臉上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來。


    “霞飛路捕房的巡長?馮先生說的是最近很多人都談論的那位陳樂道陳巡長嗎?”伯納德道。


    “不錯,就是他。”馮敬堯笑著點頭。


    “這位陳巡長自從上任巡長後,就一直勵精圖治,將霞飛路捕房的的轄區管理的很好,聽說犯罪率都下降了不少,其轄區內的居民都很愛戴他。


    而且最近他剛剛擺平了發電廠和自來水廠工人罷工的事,幫助租界恢複了水電。


    我覺得從能力上來說,他是最適合當總探長的人。我相信他擔任總探長,肯定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證租界的治安管理。”


    馮敬堯頭頭是道的說著,伯納德在旁邊邊聽邊點頭,不過他真聽進去了幾句,那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吼!!!


    居然是陳樂道,馮敬堯想安排當總探長的人,居然是陳樂道!!


    伯納德忍不住在心中大吼起來,饒是他已經六十多,見慣了各種稀奇事,也覺得今天這事實在是巧之又巧,妙之又妙。


    他再一次覺得這事背後肯定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東西,不過這次他根本沒考慮這個。


    都要卸任了,還管這麽多幹什麽,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


    伯納德先是露出一幅沉思之色,思考半晌後,他輕輕點頭,似乎是在讚同馮敬堯剛才的話。


    “馮先生,這個陳樂道我確實知道,如你所說,他的能力,我想確實是可以勝任總探長的。


    不過......”


    說到這裏,伯納德臉上露出幾分難色。


    “怎麽,這事還有哪裏不恰當嗎?”


    “陳樂道,太年輕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人好像才二十多歲,進入警務處工作,也才隻有一年多的時間。這麽快就讓他當上總探長,隻怕其他捕房的巡長都會不服的。”


    “這樣嗎。”馮敬堯理解似的點頭。


    祥叔在旁邊看著兩人在那裏你一言我一語,知道真相的他,心裏感覺有些好笑,同時,也有幾分感歎。


    都是演員啊!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都是六十多的人了,卻還得為這種事拉扯,不容易。


    兩人又是一番言語後,馮敬堯突然說道:


    “我也是租界的居民,治安環境要是能改善,我也能得益。我願意捐贈兩萬大洋,用來支持巡捕房的工作。”


    說來說去,伯納德這裏為難,那裏不行的,不就是見錢沒到位,不願鬆口嗎,他馮敬堯,像是缺錢的人嗎!


    “兩萬大洋!”伯納德眼中一亮,但轉瞬即逝。


    “這怎麽行呢,租界治安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怎麽能——”


    “領事先生不用說了,就兩萬大洋。


    這就當是我對陳樂道的支持吧,我相信隻要他能擔任總探長,有這筆錢的支持,肯定是能大大改善租界的治安環境的。”


    見伯納德還在那裏扭扭捏捏的,馮敬堯不想給他繼續叫苦的機會。


    兩萬大洋不少了,沒有這兩萬大洋,總探長還是陳樂道的,他可不想多花冤枉錢。


    花兩萬大洋,他要買的不是總探長這個位置,而是買的陳樂道的心。


    這種事做做樣子,隻要能讓那小子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就好了。可不能真讓伯納德這老毛黃把自己給當成冤大頭來坑,


    伯納德見馮敬堯不讓自己繼續委婉,知道這兩萬大洋應該就是馮敬堯的底價。他心裏雖然不太滿意,但也不打算再繼續“講價”。


    當初馮敬堯捧馬總探長當總探長時,花得錢雖然不止這點,但那是從零到一的開始,自然是最難的。


    而且現在不僅馮敬堯想讓陳樂道當總探長,當局的其他人也想讓陳樂道當總探長。這就搞得總探長這位置沒有競爭力了。


    不能拍賣,價格自然得下降不少。


    而且誰知道馮敬堯到底知不知道法布爾三人推薦陳樂道當總探長的事,如果這事讓馮敬堯知道,說不定馮敬堯連這兩萬大洋都不想給了。


    其他人的意見伯納德可以不在意,但法布爾作為警務總監,他的意思,伯納德是不能完全無視的。


    一旦讓馮敬堯知道法布爾這個對頭已經推薦了陳樂道當總探長,那這事還得了!


    到時候說不定這煮熟的鴨子就得飛了。


    兩萬大洋雖然不符合伯納德的心理價位,但伯納德懂得什麽叫見好就收,什麽叫過猶不及。


    很快,又是幾杯酒下肚,兩人便是愉快地達成了共識。


    至於如何達成共識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


    馮敬堯出兩萬大洋,伯納德保證陳樂道成為總探長。


    至於那兩萬大洋到底是捐贈給巡捕房還是怎麽處理,兩人在後麵的談話中都是巧妙地沒有提及。


    說完總探長的事,馮敬堯和伯納德又喝了幾杯,這幾杯酒,兩人都喝得高興,可謂是皆大歡喜。


    “領事先生,對你的接任者,你有什麽消息嗎?”馮敬堯喝著喝著突然又問。


    “接任者?”伯納德搖搖頭。


    “不清楚,國內還沒具體的消息傳過來,隻知道好像這次要派一個年輕人過來。”


    “年輕人?”馮敬堯聞言不由皺了一下眉頭。


    領事這種位置,是一個年輕人能勝任的嗎?陳樂道隻是當一個小小的總探長,你剛才都還嫌年輕了呢!


    馮敬堯正想再問點什麽,伯納德卻是已經趴在了桌子上,不給馮敬堯繼續問的機會。


    一下子賺了兩萬大洋,伯納德高興之下卻是一下子喝得有點猛,把自己給幹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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