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累嗎?”夙沙不錯道。


    挺直腰板的慕枕流看了會兒他的後腦勺,慢慢地將手伸了出去,繞過他的脖子,輕輕地圈住,身體也一點點地俯下來,趴在他的後背上。


    在他看不見的一邊,夙沙不錯唇角微揚。


    慕枕流道:“這幾日你……”他本想問他去了何處,又怕冒昧,話到舌尖轉了轉,改口道,“你怎會來古塘鎮?”


    夙沙不錯沒好氣道:“若非你留了口信,我管你……”“才怪”兩個字始終說不出口。


    慕枕流低聲笑了笑。


    夙沙不錯側頭看他:“笑什麽?”


    慕枕流笑而不答。


    知道自己有斷袖之好後,無論男女,慕枕流都會下意識地保持距離。


    同窗是,同僚是,哪怕是曾讓他心生異樣的高邈也是。


    唯獨夙沙不錯,總是不容置疑地闖過界限,理所當然地賴在身邊,到如今,竟有些……慣了。


    但,也隻是慣了。就如有些人睡慣了藥枕,便以為睡不慣玉枕。有些人吃慣了粗糧,便以為吃不下山珍。那些不過是習慣使然。等睡玉枕久了,吃過了山珍,藥枕和粗糧興許就被拋到了腦後。


    直至今日。


    橫擋的麵前的背影猶如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壓得心髒喘不過氣。


    記憶中的一顰一笑,忽然鮮明而清晰。


    夙沙不錯的眼睛很大,笑的時候有點稚氣。


    夙沙不錯的鼻子很挺,不笑的時候十分英氣。


    夙沙不錯的嘴唇上薄下厚,不高興的時候會抿起,高興的時候會揚起。


    就像碑上的刻紋,平滑不再,心潮隨著紋路而起起伏伏。


    “不說?”夙沙不錯不悅地拍拍他的屁股,“堂堂軍器局掌局就這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慕枕流縮緊手臂,側過頭,下巴枕著自己的手臂,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耳朵上。


    夙沙不錯一怔,頭輕輕地動了一下,耳朵摩擦過柔軟的頭發,有點癢,有點軟,不滿的眉眼突然就溫柔下來,不動聲色地加快了腳步。


    走出鎮北一條街,人慢慢地多起來。慕枕流抗議了幾次,終於被放下來。


    屬於塵世的喧嘩聲打破了兩人相處時的寧靜,也讓慕枕流的思緒歸位。他將在古塘鎮前前後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道來。


    夙沙不錯眸光一冷,收住腳步道:“楊柳胡同宗寡婦對你用白線蟲?”


    “你也知道白線蟲?”慕枕流對他刮目相看。


    夙沙不錯扭頭要走,被慕枕流一把抓住:“別去!”他見夙沙不錯眉頭一揚,連忙道,“他們既會派人行刺我,自然也會找人對付俞東海,我們還是快趕回去看看。”


    “他們對付俞東海與我何幹?”


    “俞東海是瞿老門下,都是淩霄閣一脈,對外時,也能守望相助。”


    慕枕流往前走,被夙沙不錯拉了回來。他眯起用眼睛,“對外?你指誰?”


    慕枕流道:“今日的刺客,難道不是嗎?”


    夙沙不錯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抬腳向前:“你怎麽知道一定是外人,說不定就是瞿康雲派來的。別忘了,局丞說老掌局每兩個月來古塘鎮這句話是俞東海說的,沒有人證。說不定他就是為了引你離開平波城,讓你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慕枕流平靜地說:“倒也有此可能。”


    “那你還要救他?”


    “我手無寸鐵,如何救他?”慕枕流反問。


    夙沙不錯冷哼一聲。


    慕枕流道:“同僚一場,若他遇難,我總要為他……收拾收拾。”


    夙沙不錯道:“你以為俞東海如一般愚蠢,單槍匹馬深入虎穴?他身邊一定會有高手保護,不必擔心。”


    “說到高手,”慕枕流頓了頓道,“不知青蘅郡主怎麽樣了。”


    夙沙不錯皺眉道:“惦記完男人惦記女人,你有完沒完?危急時刻,她棄你而逃,你還想她做什麽?”


    慕枕流道:“她救我是義氣,保命是道理。說不上棄我而逃。”


    夙沙不錯道:“經曆生死,你尚且如此豁達。我真想知道,當今世上,可還有什麽讓你斤斤計較的?”


    慕枕流道:“看清本分便是豁達,那百姓多豁達。”


    “不守本分的百姓也很多。”


    “若百姓真的不守本分,如此世道,早已禍亂四起。”


    夙沙不錯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這句話倒不像沈……相門生所言。”


    慕枕流道:“哦,那沈相門生應當說什麽?”


    夙沙不錯正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慕枕流笑了笑,不經意地加快腳步。


    夙沙不錯上半身微微後仰,任他拉著:“這時候你倒是拚命,逃命的時候怎麽不見你跑得這麽快?”


    慕枕流道:“因為馬跑得不我快。”


    夙沙不錯伸出手彈了彈他的後腦勺。


    慕枕流疑惑地看他。


    “不許反駁我。”


    “為何?”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夙沙不錯趾高氣揚。


    慕枕流:“……”


    回到客棧,裏外靜悄悄的。慕枕流從院子裏找到正蹲在柴垛後麵的店主夫婦。慕枕流問他們為何在此,店主夫婦緊張地說:“我們說些體己話。”


    慕枕流又問起俞東海的下落。


    店主道:“已經走了,不過留了一封信給你。”說著從懷裏抽出信來。


    信封上沾著粉末,夙沙不錯用手指抹了一下:“是木屑。”


    慕枕流拿到信,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他的目光,立刻被夙沙不錯狠狠地瞪住了。


    慕枕流打開,極快地掃了一眼,遞給他:“俞大人說平波城有事,所以要趕回去。”


    “借口。”夙沙不錯道,“分明是知道這裏危險,丟下你先逃了。與那個廚娘郡主一樣。”


    慕枕流不接這個話茬,道:“若平波城有事,軍器局也難以置身事外,我們也回去吧。”


    夙沙不錯皺眉道:“就這樣白白放過他們?”


    慕枕流道:“他們若是怕你,此時已經轉移陣地。若是不怕你,必有依仗,我們也要避其鋒芒。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無可奈何之下的勇氣,並不是智者所為。”


    夙沙不錯將俞東海的信揉成一團,丟到慕枕流的額頭上:“出發之前,吃頓飽飯總可以吧?”


    慕枕流看向店主:“可以吧?”


    店主哀怨地說:“今天忘了買米……”


    夙沙不錯道:“有肉即可。”


    店主說:“也忘了買肉。”


    夙沙不錯道:“你身上的即可。”


    店主嚇得魂飛魄散。


    慕枕流柔聲道:“為我們準備一些幹糧,我們即刻啟程。”


    店主忙不迭地去了。


    店主準備幹糧的時候,夙沙不錯消失了一段時間,再出現時,手裏牽了兩匹赤馬。


    慕枕流拎著幹糧和包袱出來。


    夙沙不錯道:“你會騎馬嗎?”


    慕枕流道:“我以為你成竹在胸。”


    夙沙不錯道:“不會也無妨。”他衝門邊躲躲閃閃的店主道,“店家,出來買馬!”


    店主道:“本店不賣馬肉!”


    慕枕流繃不住,笑了:“我會騎。”


    夙沙不錯一臉遺憾地看著他:“不能暫時忘了嗎?”


    “然後你騎著馬,馬拴著我跑?”


    “可以共乘一騎。”這麽一想,夙沙不錯後悔起來。若一開始隻牽了一匹馬來,說是鎮上唯一的一匹,同乘一匹也就是順理成章之事。


    慕枕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日頭快落了,抓緊出發還能去林家村借宿一晚。”


    夙沙不錯翻身上馬,手指朝店主遙遙一指:“改日再來吃肉!”


    店主嚇得扭頭就跑。


    離開古塘鎮後,夙沙不錯和慕枕流都小心戒備。


    鎮外多是人煙稀少之地,偷襲行刺再還是不過。


    夙沙不錯跟著他策馬狂奔,至傍晚,終於進了林家村,在村口一戶農家借宿。慕枕流見農家忙著燒飯,主動提著木桶去打水。夙沙不錯跟在他後頭,突然道:“你為何不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裏?”


    慕枕流道:“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裏?”


    夙沙不錯冷哼道:“你又不想知道,我為何要說?”


    慕枕流道:“我以為你並不想我問?”


    夙沙不錯道:“若是真的關心,無論對方如何,都會想要知道。你見過誰家孩子失蹤多日,回家之後,父母還顧忌他的心情,對他失蹤的緣由避而不?”


    “撲通”,木桶落到井裏。


    慕枕流遲疑地說:“我,尚未成親,還沒有子女。”


    夙沙不錯一掌拍在井口:“我隻是打個比方!”


    碎石橫飛,井口豁了一塊。


    慕枕流:“……”


    夙沙不錯:“……”


    借宿給了一筆錢,修井又賠了一筆錢。


    因此,盡管自家的井豁了一個口子,主人家送別時,依舊是笑容滿麵,一個勁兒地招呼他們下次再來。


    重新上路,慕枕流摸清了夙沙不錯昨日的想法,想來這幾日的行蹤不但可以問,而且與自己有關,說不定還與軍器局有關,便又正式地問了一遍。


    夙沙不錯得意地揚眉道:“練功。”


    慕枕流:“……”興許,夙沙不錯是希望自己代替他的父母關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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