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過後,春妮收到一份油印簡報。[]看到小報上寫著“順城縣抗日遊擊大隊長孫運達同誌深入敵營,炸了鬼子的軍火,鬼子巡邏車出軌,火車頭爆炸,京漢路癱瘓。”


    春妮急忙劃船回家,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屋子說:“天大喜事,天大喜事,你看看!”


    “油印報,有甚事嗎?”


    “今天你要睜大眼,仔仔細細看幾遍!”


    “報上寫甚你就說不結了嘛,我正忙哩!還有,剛剛收到情報:馬上上船,岸上有情況!”


    春妮說:“那咱帶上幹糧船上吃。我領曉婉你牽猴。”


    妯娌二人鎖了房門上了小船。春妮邊劃船邊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柳瑛說:“嫂子,淨逗人,有甚天大喜事?”


    春妮說:“我大字不識一升,可我兄弟的大名我卻認識。我聽隊長說過,順城縣抗日遊擊大隊有個神功能人名叫孫運達,這不是我二弟,你晝思夜想的心上人嗎?”


    “嫂子,別逗了。十多年了,死活不知。他被國民黨抓壯丁,怎能成為咱八路戰士呢?”


    “可報上是白紙黑字寫著呢,你看是不是?”


    柳瑛拿過簡報說:“報上寫著這三個字,天底下重名重姓可多著呢,怎能確定就是他?他怎能是咱八路軍?”春妮一聽也犯胡塗了,是啊,他怎能是八路軍?重名重姓天下有之,難道這是巧合不成?


    後來一想,世上事情哪有一成不變的?說:“嘿,他被抓壯丁,難道非當國民黨軍?十多年前,你沒聽說國民黨軍警來咱鄉周圍調查案件?還在鄉裏抓了幾個逃回來的壯丁?說有人劫火車,他們才逃回來!說劫火車者是一個二十幾歲北方漢子、能躥房越脊、殺人打仗不用刀槍。你說不是二弟幹的還能是誰幹的?或許後來他就參加了咱紅軍,現在他是咱八路軍的一員,這事還說不準哩!”


    柳瑛聽了心裏很高興。憑他的工夫,肯定能劫火車。經嫂子這麽一說,心裏有點活分。可兩地相距千裏,書信往來不便。真要知道了雙方地址,那鬼子定會聞風撲來。豈不招來殺身大禍?


    孫運來下關東不久,春妮生下曉婉。柳瑛日夜伺候春妮、看護孩子、抽空下澱捕魚。她本是“旱鴨子”,哪裏過得水上生活?多虧適應性強,還有兩隻猴子當幫手,猴子下水從不落空,而且一捕就是大魚。魚鷹捕到小魚就吃下去,捕到大魚就叼上小船。每天安排好嫂子和孩子吃食,就駕小船進澱裏捕魚。一天能捕到幾十斤魚,劃船去城裏變賣。賣完魚買回紅糖、藕粉、米麵回家。柳瑛在這方圓百裏澱上是有名的天仙美女,走到哪裏都招男女回頭客。進城賣魚,遇見那些公子哥,一揮手就把她的魚全買走。他們常常用那色迷迷的眼看著她,或摸一下臉,或攥一把手。逗輕了,她裝作不知,逗重了,她一使眼色,兩隻猴子躥上去就抓、就咬。嚇得那些人喊爹叫娘地逃跑。從此,柳瑛進城雖遭女人瞧、男人看,但都知道她的厲害再也沒人敢和她動手動腳了。


    曉婉滿了一歲,春妮上了船,一個照看曉婉,一個轟魚鷹下水捉魚。魚鷹發懶了,猴子趕魚鷹下水。捕夠魚劃著小船進城變賣,一個人過秤,一個人抱孩子收錢。沒有男人的家,過得淒苦、艱難。但有曉婉爽朗的笑聲,還有猴子的嘰嘰吵鬧聲,小日子過得倒也快樂。


    柳瑛日夜思念老爹和小妹,自分手就再沒見到親人和親人的書信。給桑洲的大伯去信,回信都說:“侄兒被仇家綁票,生死不知。親家來後沒見呂方,爺兒倆便回了山西五台。”柳瑛又給五台山去信,師叔回信說,遭遇血案官司,你父和你妹一路東南而去,至今不知身在何處……


    父親和小妹的安危令柳瑛寢食難安,天天魂不守舍。若不是嫂嫂春妮的勸慰,若不是曉婉乖巧,若不是兩隻猴子的精靈,她早就去外尋找親人了。今日看見簡報,雖是一年前的消息也足令她喜出望外,她希望是真事,希望就是真的他!這一夜躺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半宿也沒合眼。就在這時,澱上起了大風,接著電閃雷鳴,過一會兒下起瓢潑大雨。


    春妮摟著曉婉也沒睡著覺。她知道弟妹象烙餅似的翻身,一準是想老爹和小妹、更想二弟。當嫂子的有什麽辦法呢?隻有替弟妹偷偷流把淚水。大風大雨驚醒了曉婉,曉婉在電閃雷鳴中抱緊了媽媽。


    天剛剛亮,一隻船匆匆劃過來,船上人發出暗號:“天亮了,門口有狼狗!”春妮一聽暗號,馬上調轉船頭向澱裏劃,一是躲避敵人的搜捕;二是觀察敵人的活動;三是準備抓住時機打擊敵人。春妮正向澱心劃船,從後邊趕過來一條小船,兩隻船並行時,從小船上扔過一張紙條。上寫道:“最近不可上岸。”背後又寫:“首長在澱中島等你!”春妮看後把紙條揉巴揉巴扔進水裏。突然,船後傳來槍聲,鬼子的小船像飛一樣直衝過來。春妮從懷中掏出手槍,頂上子彈,準備戰鬥。柳瑛抱住曉婉,猴子已跳到澱中推著小船。這時,鬼子開了槍,子彈嗖嗖尖叫著打過來。此時四周也響起了槍聲,雁翎隊的“大抬杆”響了。“大抬杆”是一丈二尺長的長筒火藥槍,打不遠、也不能連發,但開槍打一片。鬼子一聽“大抬杆”,渾身打顫。因為“大抬杆”火力猛,威力大,一槍能把人打成篩子眼。小鬼子馬上調轉船頭,拚命衝出包圍圈。春妮看後邊沒有鬼子的小船,這才喘口氣。繞過菱角溝,到了澱中島。春妮離船上岸。去了有一袋煙功夫回來了。拉過曉婉,臉貼臉,不住地落淚。


    柳瑛正在岸邊搓洗曉婉的小衣服,看見春妮無聲的落淚。就問:“嫂子,哭甚哩?”


    嫂子捂住嘴小聲說:“你大哥――孩她爹,在鹿兒坡和鬼子遭遇戰中犧,犧牲了!”


    這句話猶如五雷轟頂,柳瑛兩腿一軟,“撲咚”一聲墩坐在船板上,愣怔怔好一會兒,兩眼流著淚水。曉婉也小聲哭起來。春妮說:“你大哥犧牲、犧牲好幾年了,咱們晉察冀軍區剛剛收到消息呀。”


    二人小聲哭了一會兒,擦幹淚水說:“咱們還得去澱北送消息哩!”


    小船劃出澱中島,卻被鬼子的暗哨盯上了。春妮發現後邊有“尾巴”,馬上調船頭向西劃。那是蘆葦塘深處,既可甩開跟蹤的小船,還可趁機消滅敵人。鬼子小船緊追不舍。兩隻猴子耳聰眼尖,一直向船後咕咕亂叫。二人掏出手槍,準備迎敵。小船上共有三個鬼子。突然,從蘆葦深處“大抬杆”響了,三個鬼子被打死兩個。沒被打死的那個鬼子一直趴在船上。


    小鬼子一手劃槳,一手射擊。一槍打中春妮的胸膛,倒在船上,看了一眼曉婉,慢慢閉上了雙眼。柳瑛捂住曉婉的嘴。兩隻猴子見主人倒在血泊中,咕咕咭咭一叫,扭頭向鬼子小船躥過去。鬼子兩眼正看著前方,沒想到從水中躥出兩隻大獼猴。還沒緩過神來,那拿槍的手就被猴子咬住,小鬼子撕心裂肺般吼叫一聲,被兩隻猴子拉下澱裏,再也沒有浮出水麵。猴子得勝而歸。柳瑛拉住兩隻猴子,眼淚撲簌簌落在獼猴身上。柳瑛把嫂子屍體用被蓋好,繼續向澱北劃去。她要把情報送出去。


    柳瑛遞送情報返回澱中島時,雁翎隊隊員紛紛劃小船趕來。大家把春妮埋在島上,把悲憤化作力量,把仇恨記在心中,默默悼念這位巾幗英雄!


    雁翎隊長王春寶對柳瑛說:“前幾天你和春妮在葦子溝打死了日本憲兵司令小林正雄的兒子。楊三星奉命調查此事。他帶領偵緝隊在東柳泊一帶活動,要活捉兩個女八路。鬼子在岸上沒有得逞,在水上追殺了春妮同誌。楊三星是個滑泥鰍,平時不出頭露麵,暗地裏詭計多端。今日,咱們要為春妮同誌報仇,要為死去的同誌報仇,堅決除掉鐵杆漢奸――楊三星!”


    楊三星有一身功夫。當年在村裏打傷人命,逃到關東上山當了“胡子”。當“胡子”既辛苦又危險,幹了四年,便回到了老家。因為他能說會道,見多識廣,不久進了縣警察局當了偵緝隊長。孫運來當年被捕,就是他一手策劃的。呂方和柳瑛聯手從警察局救走孫運來,楊三星當時被呂方打傷,從此他認定東柳泊村是共黨的老窩。日本人占領新安縣,他搖身一變,成為日本駐保定憲兵司令部新安偵緝大隊長。他深知共產黨、八路軍的遊擊戰術和政策。他幹壞事從不出頭,平時也不耀武揚威,更很少見到他的身影。但他卻是善於心計、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


    為了除掉這個鐵杆漢奸,王春寶很早就派人跟蹤他。但他行蹤不定,詭計多端,極難對付。


    楊三星不但愛武,而且愛看戲。特別愛看保定老調。老調原是明末清初白洋澱一帶民間流行的“河西調”。發展到清末,形成一種地方戲種。這種戲因老生和老旦同唱一聲,所以就叫“老調”。過去老調是以男為主,後來出現女旦登台,大大增加了老調的魅力。保定府有一個老調劇團,當家花旦,藝名“九歲紅”。楊三星當年不過十四五歲。隻要有“九歲紅”的戲,他打破頭也要去看。“九歲紅”不但文武場演得好,人長得也漂亮,楊三星連看三開箱也不過癮。劇團起箱走了,楊三星就背鬥麥子追著看。“九歲紅”走到哪,他追到哪,看餓了就用麥子換燒餅吃。鬼子占領了保定府,老調劇團不演了,“九歲紅”跟著丈夫回到了新安老家。她的丈夫跑單幫做買賣,一出門半年六個月不回家。“九歲紅”三十幾歲沒開懷,獨身孤苦,希望身邊有一個知情達理之人。楊三星是“九歲紅”的崇拜者、追隨者、多年的情愛人。前天在縣城二人湊巧見麵,就魂不守舍,迫不及待地約好相會日期――一就是今天晚上。這天傍黑楊三星帶兩名保鏢悄悄去了後堤村。這一幕正好讓雁翎隊偵察員看個真切。……


    王春寶對柳瑛說:“為了穩妥起見,今日請你參加鋤奸戰鬥。你看有什麽困難?”


    柳瑛抹著眼淚說:“鐵杆漢奸一天不除,就危害咱們一天。為了親人,為了同誌們,今天一定要除掉他!我侄女聽話,把她交給王嬸就行。什麽時間出發,在哪集合......我好準備!”


    王春寶說:“我選了三名隊員,這些隊員都是有一定功夫的強手。現在他們在岸上等咱們。我讓一名同誌把曉婉送到王嬸家。咱們天黑向澱邊運動。另外,是不是帶上你的兩個好夥伴?”


    柳瑛說:“當然帶上它們!”一聲口哨,兩隻獼猴躥上了小船。


    柳瑛一九三八年夏天加入中國共產黨。她的介紹人之一就是嫂子春妮。


    鬼子為了圍剿雁翎隊,在大堤護岸上設了流動哨。白天由日本鬼子站崗,到了晚上全由偽軍值班。偽軍更怕八路軍、雁翎隊,隊員從他們眼皮底下過,隻當沒看見。


    王春寶等人後半夜趕到後堤村。跟蹤楊三星的兩名武工隊員還盯在“九歲紅”的宅院。王春寶對跟蹤楊三星的隊員說:“你二人到村口警戒!”


    柳瑛拉住獼猴順手一指,兩隻獼猴一躥上了牆頭,接著跳下院內。王寶春聽院裏沒有反應,縱身跳過圍牆,牆頭足有七尺高。柳瑛緊跟著進了院。王春寶解開隨身小包取出沾了黑油的雞毛,往兩扇門軸點了點,拉開門栓,大門無聲地開了。三名隊員象狸貓一樣進了大院。


    這座院有五間青磚青瓦正房,楊三星和“九歲紅”睡在東屋還是在西屋?一時不好確定。


    練功的人,眼尖、耳聰、反應靈敏。楊三星的兩個保鏢在睡夢中覺得院內有動靜、聽見有輕微響動,一個鯉魚打挺,同時起身,順手抄起了家夥,跑到中堂屋耳貼門扇。這二人的行動證明楊三星和“九歲紅”一定睡在東屋。兩個保鏢從門縫往外看到影影綽綽有人行動,猛然拉開門栓,跳出來就想打人,卻被王春寶和柳瑛閃身單掌劈倒,兩名隊員出手利索,“撲撲”兩刀把這二人紮個透心涼,沒出一聲就被放倒在地上。


    楊三星和“九歲紅”推杯換盞喝到半夜,酒後激情大發,不等脫光衣服二人就急忙裸在一起辦了那事。正所謂幹柴碰烈火。“九歲紅”的風騷,楊三星的情欲,二人變著姿勢玩了半個時辰。辦完那事,楊三星舒心得如墜雲裏霧中,睡得像死豬一樣。“九歲紅”如煙鬼吸足了大煙那樣舒心。但她睡得精細,聽見外麵有聲響就醒了。她用那纖纖細手推推楊三星,楊三星哼哼唧唧說:“別,別鬧了,太,太累了――過會兒再幹!”


    “九歲紅”點著楊三星說:“淫鬼――光想辦那事!”披上衣服點上燈,柔情細語地問道:“誰呀?”


    柳瑛一聽女人聲音,馬上應聲道:“啊,太太,你開開門,你先生喝酒過量,又吐又瀉,給換換衣服吧!”


    “九歲紅”一聽女人聲,嚇得她十分魂驚跑了七分。隻知楊三星隨身帶來兩個男保鏢,沒聽說有女眷。她最怕她男人回來。她在家養男人、他在外找婊子。她不想開門,但又不能不開。她想,今天是雞蛋掉進油簍裏――橫豎一個樣。一咬牙把屋門拉開,兩隻猴子躥進來,嚇得九歲紅“啊”一聲大叫,這一聲大叫比“李翠蓮大上吊”裏的鬼腔還尖,一下子把楊三星驚醒。楊三星爬起身來就抄家夥,還沒等他扣扳機,一隻獼猴狠狠咬住他拿槍的手。另一隻獼猴在他背後又咬又抓,嚇得他靈魂出竅。“九歲紅”叫第二聲時,被柳瑛鎖喉。一名隊員趕上前,對準楊三星的大腿開了一槍,楊三星“撲通”一聲倒在炕上。


    楊三星瞪著醉眼說:“八路好漢,快開槍,老子早知有今天!”


    王春寶說:“你殘害百姓,殺我戰士。甘當鬼子的鐵杆漢奸。今天我代表人民,代表抗日人民政府,判處你死刑!”順手一槍,子彈穿過楊三星的額頭,後腦勺被炸得稀爛,白花花的腦漿和著血流了一炕。


    “九歲紅”一看楊三星死在炕上,嚇得魂不附體。


    柳瑛鬆開手說:“此事與你無幹!”從懷裏掏出一張布告,放在楊三星的死屍上。王春寶、柳瑛帶著三名隊員走了。兩隻猴子一躥一跳跟在五人身後。天快亮時來到澱邊,王春寶讓柳瑛帶獼猴一起回澱裏休息。柳瑛有半個月沒回家了,嫂子春妮又犧牲了,所以光想回家看看。王春寶說:“昨天交通通知不讓你回家,四周有鬼子的暗探!”柳瑛說:“家中沒人了,這麽多日子沒回家了,怪想的。再者,暗探還能總守著一個空屋子、空院子?也許現在早回據點了。”


    王春寶見柳瑛回家心切,再三叮囑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別大意!別中了鬼子的守株待兔計!”


    柳瑛說:“別逗了,我小心就是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柳瑛回家心切,果然中了鬼子的奸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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