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城,聽濤樓。


    白衣勝雪的男子淡然飲茶,全然不顧周遭幾人凶相畢露的猙獰瞪視,之前的劍拔弩張因這不動聲色的回應儼然如同一場鬧劇,圍觀眾人之中傳來幾聲低笑,帶頭挑事的那人登時惱羞成怒,大嗬一聲便要動手,卻驟然被封住穴道動彈不得。


    “光天化日強搶良家民男,算什麽英雄好漢?”黑衣男子的聲音流水般清朗,染著疏淡的不羈笑意,“不過黎先生,不是說毒醫從不入世的麽?”


    ……


    這場雨已纏纏綿綿下了三日,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黎佑沿著青石鋪就的長階前行,在碼頭前打問許久才談妥船家去往流嵐山。他收起傘方踏上船,便覺船身微不可見地一沉,敏銳地回眸去看,隻見一襲熟悉的黑衣映入眼簾,伴著一陣低徊的淺笑,“不告而別,嗯?”寬大的兜帽之下,那張美得近乎妖異的臉帶著蠱惑的笑意,微揚下頷湊近他,“黎先生何時有如此興致,擔心陌生人的安危了?還是說,在意昨夜同榻共枕的情誼?”


    黎佑沒有作聲,示意發現多了一人尚未開船的船夫稍等片刻,才回過頭來無奈地蹙起眉,清冷的聲音暈開在雨霧裏,“墨鴉。”


    “嗯,阿佑喚我名字還是那麽動聽。”他唇畔笑意更深,瞳底也泛起了些許光華,“莫不是要深情告白?”


    黎佑一滯,眉間的痕跡更深了些,正待繼續出言相勸,下一刻便聽得他反客為主地朝船夫喊了開船,隨即手腕就被握住,對方不由分說地將他拉進船艙,隔絕了雨霧沾濕衣衫時也堵去了所有的後話。


    艙內一片寂靜,黎佑一語不發地坐在矮凳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麵饒有興致掀開簾子觀賞雨景的男人,七日前他於客棧稍歇之時遇人尋釁,正待動手時又逢這人多管閑事,方才初次相識,怎料對方不知如何得知他此行目的乃摘取流嵐山的火菖蒲,於是……便是他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擺脫了。


    他曾不耐問過為何,卻隻得墨鴉玩笑般的一句:“自是與你爭搶那火菖蒲的,生死人肉白骨的寶貝誰不想據為己有。”


    此話由他來說,他卻不知為何篤定為假,黎佑沉吟半晌,終是再度出聲勸阻,“此行凶險。”


    墨鴉回眸看他,臉上依然是遊刃有餘的從容,“正是如此,我才要去。”他不閃不避地與他對視,將眼底的決絕清晰地展露,片刻後才重新微笑起來,目光掠過他腰間的那管簫,毫不客氣道,“沿途風景單調,不如你吹一曲給我聽?”


    ……


    靠岸時微雨初歇,天穹低垂,蒼翠的山峰在漸起的雲霧裏若隱若現,風姿卓絕宛如仙境。黎佑將簫收回腰際付了船費,送走了船家方得空回頭,便見墨鴉立在那裏微微揚起臉,安靜閉著眼睛的樣子像是沉溺於美景,他本就生得容姿卓絕,此刻唇邊含笑的模樣更是魅惑人心,然而下一刻出口的言辭便立刻破壞了形象——


    “哦,臉色似乎更難看了嘛,”他抬起眼瞥向黎佑,語調戲謔,“別擔心,船費回去還你。”說罷便直接往前行去,剛走了沒幾步卻又被扯住手腕拖了回來,黎佑兀自垂眸在他手心裏扔下一粒丹藥,才癱著臉放開他背過身說,“服下入穀,否則回去。”


    墨鴉似是微微頓了頓,寬大的兜帽掩去了所有神色,旋即毫不猶疑地將藥吞下後仍不忘本行,“阿佑這麽凶會娶不到老婆哦。”


    再次被調戲的白衣男人一如既往,充耳不聞地徑自向前走去,留下墨鴉在身後無奈地搖頭苦笑。


    入山漸深,愈發濃重的霧氣次第翻卷而來,山路狹窄,黎佑抵不過墨鴉堅持隻得跟在他後麵,想著從沒見過說是來搶東西卻自告奮勇在前麵開路的,一邊開口問道,“方才給你什麽,你也不問?”


    波瀾不驚的聲音裏似乎意外染上了淡薄的不滿,宛如對他這副毫不設防的模樣頗有微詞,墨鴉挑唇一笑,慣常的調侃接踵而至,“有什麽好問的,若是毒藥便死在你手上也無悔。”他說得輕巧,聽的人卻是呼吸一窒,敏銳察覺的墨鴉微微回眸,“如何,被我感動——”


    話還未說完便被突兀的拉扯打斷,尚未回神時二人位置已倒轉,墨鴉隻見擋在他身前的男人袖間銀光一閃,左前方便有重物落地之聲,細看卻是一條三角頭的金鱗巨蟒身首各異的殘骸,“山中地勢複雜毒物甚多,凝碧丹可保你十二時辰內百毒不侵。”


    墨鴉卻難得沒有對這番解釋做出反應,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探入懷中摸上暗器的手,餘光掠過黎佑收往袖中的短刀,“阿佑刀法如此精妙,不知是何時練就的?”


    黎佑蹙眉撥開一隻毒蠍,“三年前。”


    三年前。


    雨後的山林青翠如新,一日前血染的殺戮皆都湮沒在鬱鬱蒼蒼的碧色之下,陽光透過枝葉的罅隙落入屋內,為床上沉睡不醒的人蒼白的臉頰添了些許虛幻的生氣,墨鴉僵立一旁,形容略顯憔悴,頗為緊張地看著坐在床畔的華發老者。


    “內力全失經脈盡斷,或可恢複如常,習武卻是再也不能了。”


    然而……


    餘音猶在耳畔,墨鴉抬眸直直看著眼前“恢複如常”的白衣男人,一時竟忘記掩去眼底悲色,“怎麽……?”


    那些都是埋沒在時光裏的陳年舊事,不值一提,黎佑本不喜四處張揚,此刻看著對麵男人眼中神色,卻鬼使神差地回應道,“三年前我曾受過重傷,雖然師傅說不可再習武,但付出些代價總還是能做到的。”


    他說的輕描淡寫,卻聽得人心裏發寒,全身經脈盡斷,單是恢複行走便不知要承受多大苦楚,然而隻是短短三年,不知是怎樣的信念支撐這個人走到這一步,“為何……”


    “為護一人平安。”黎佑有些遲疑地沉吟道,記憶中並無此人,卻不知為何覺得此事必做不可。再度觸及腦海中那片無論如何掙紮也尋不到的空白,黎佑不適地蹙起眉決定再次將之拋諸腦後,正待專心致誌地走路時,又聽到身後之人並不陌生的戲弄——


    “喂,美人,”他故作輕佻的聲音裏不知為何帶著掩不去的輕顫,“據說英雄救美之後,美人都要以身相許,你看之前我救你……”


    “之前是你多管閑事,”黎佑癱著臉犀利駁道,“若是要許,也是你許。”


    ……


    山中路勢繁雜,過了下道彎後終於柳暗花明,霧氣漸隱,崖壁上火紅的植物如同燃燒的烈焰,兀自散出的光華仿佛剝落的火星將周遭迷霧灼盡。


    墨鴉仰首看著此般奇景,“阿佑采這火菖蒲,是做什麽用?”


    “桑海方家千金病重。”黎佑四顧片刻,移步去往崖壁右側岔道,“隨我來。”行了半晌卻發現對方並未跟上,隻得折回去冷著臉道,“愣什麽?”


    分明是被這聲嗬斥喚回神的,墨鴉卻死不悔改地勾出一抹惡質的笑弧,“在想一會兒將那東西奪過來,你會怎麽哭著求我啊。”


    黎佑充耳不聞,這回幹脆拉住他的手腕扯著他,二人一路上得崖頂,黎佑取了繩索在一旁古樹的樹幹上牢牢縛好,攀下山崖前不忘叮囑,“你便在這,不許亂走。”


    墨鴉已在崖邊尋了塊石頭老實坐好,正托腮意味深長地淺笑著看他,“阿佑放心吧,我不會對你始亂終棄的。”


    黎佑冷冷瞥他一眼,“如此甚好。”


    墨鴉安靜地看著他的身影在霧氣之中模糊不清,唇邊的笑意終於漸漸淡去。


    ……


    “火菖蒲,十五年出一株,生一日,後化齏粉,再無跡尋。若能於其生時采下,則可起沉屙療病噩,有生死人肉白骨之奇效。”


    他少時家破人亡,從此便是孑孓漂泊,命途多舛,成為韓國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姬無夜的手下墨鴉之後,更是被喂下鎮魂毒藥以表忠心,每月須得定期領取解藥,否則便渾身劇痛難忍,那一日他正被痛楚折磨,無精打采地癱在床上,黎佑坐在他床畔眉間緊蹙,本是為他把脈的手不知何時已被他無意識地死死扣住,任憑他將之捏的生疼也全無抽回之意。


    “還有三年,火菖蒲出土,你便再也不必受這苦楚。”


    這個男人本是寡言少語的性子,屆時卻手忙腳亂地念出這段來,分明是要藉此分散他的疼痛,這般笨拙讓他在痛得痙攣時也克製不住地笑出聲,“你還真是老實,安慰我的話說三日會比較好吧,這麽痛若要忍得三年,沒有美人作陪怕是全無可能,”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狹長的眼底泛起不知因痛楚還是愉悅而生的水光,“如何,你要不要陪我?”


    床畔的人聞言一怔,眉心微沉,“自然。”


    對於癡迷醫術的毒醫來說,他不過是眾多素材之中比較珍貴的一個,然而此刻聽到簡短篤定的回答,卻還是難以抑製心頭湧上的暖意。


    ……


    霧氣在眼前翻轉氤氳,仿佛要將那些隻有他一人還記得的過往悉數模糊,笑意再度籠上唇角,墨鴉意味不明地輕聲念,“嗬,方家小姐。”


    ……


    黎佑帶著甫剛采下的火菖蒲原路返回,將要攀上崖頂時眼前伸過一隻手,上方的墨鴉翹著唇角,一副你敢是不敢的表情挑釁地看著他,黎佑癱著臉順手握住那隻手掌,選擇之後對方倒是安分了很多,很快便將他拉了上去。


    黎佑收好繩索再次回頭,就看到墨鴉怔怔地盯著他背後放著火菖蒲的包裹,眸中神色複雜難辨,語氣卻仍然是浮滑的,“能使得堂堂毒醫為她出生入死,那方家小姐定是生得美若天仙,我倒真想親自看上一看。”


    “亂說什麽。”黎佑淡淡瞥他一眼,竟是毫不在意的模樣,“方家於我有恩,不過藉此機會還了人情罷了。”


    那邊墨鴉頓時舒展了眉宇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口中依然不依不饒道,“嗯嗯,不錯不錯,有情有義的美人看著就更想據為己有了。”


    饒是早已習慣了被這般調戲,對方這番從未得到過回應卻照舊鍥而不舍的作為,還是讓黎佑頗為無奈的輕歎,“走吧,下山。”


    ……


    黎佑將藥材交予方家管家出來後,天色已暗。雨雖停了,蔽日的雲霾也將夜晚引得早到了些,萬家燈火點亮了整條長街,黎佑在小巷深處的長歌酒家前停步,思量半晌還是進去提了一壺龍口釀,出來未走多遠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好香的酒。”正是從流嵐山回來後在桑海碼頭前不告而別的墨鴉。


    “你還不走?”此人來去皆是幹脆利落,似乎打定了主意隻護他走這一遭,黎佑淡聲道,“若是怕我采藥受傷,現已無需憂心。”


    聽聞這番無情的逐客之辭,墨鴉卻風流地挑了挑唇,眉梢眼角滿是狡黠笑意,“哎,既然看出了我是仗義相助,不如順道請我喝酒答謝?”


    “……半日不見,你的臉皮還是那麽厚。”


    黎佑本是打算乘夜船一路南下,此刻遇上墨鴉也隻得改了計劃暫宿桑海,聽濤樓建在臨海的崖岸上,推開窗便是無垠的大海,墨鴉不羈地坐在窗沿上提壺灌酒,分明是他買回來的酒,最後卻被這家夥一人霸占,海風吹得滿屋子酒香,醫書也看不進去了,黎佑索性起身來到另一扇窗前的琴台前坐下,琴音悠然響起時,他背對著墨鴉,並未看到那一刻對方驟然的回眸,一雙眼睛滿滿印著他的背影——


    三年前,陽翟城畔臨風穀。


    連綿三日的雨依然未歇,天卻忽然之間亮了起來,鼻間縈繞著草木清冷的香息,墨鴉在一片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醒來,循聲望去,不甚清晰的視野裏是染著水意的青翠山林,鮮明的色澤間或有濕潤的霧氣氤氳,那人便負手立在這仙境般的天地之間,側臉的輪廓俊美凜然,身形頎長挺拔清傲如竹,純白勝雪的衣袍曳出漫天遍地流光。


    似是察覺到什麽,他敏銳地回過頭來,一雙黑玉般的眸子沉靜地看著他,須臾之後轉身在他床畔坐下,一手捋住廣袖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空出另一手覆上他的額頭,溫涼的觸感從頰側輾轉到頸項,修長的手指在頸動脈處稍作停留,片刻後才收了手道,“燒已退了,但要痊愈仍需調養數日。”


    呼吸間都是刺骨的痛楚,墨鴉皺起眉想要說些什麽,卻剛動了動嘴唇便隻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灼痛傳遍了全身,下一刻,他的手被握住,透體而入的內力帶著溫和的暖意逐漸鎮了痛,那人一邊拭去他額上沁出的冷汗,一邊叮囑,“未經我許可前不得妄動。”言畢,他便站起身步履從容地走出屋子。


    ……


    此地名為臨風穀,乃毒醫天璣逸世之所,黎佑墜入穀中落雲澗時被他救起,就此成為毒醫之徒,跟隨天璣修行醫術毒理、內功心法,定期出穀至附近的村落義診布施。空穀之中歲月幽靜,時光流逝仿佛也都溶在終年繚繞的薄霧裏,黎佑隻能大致從清醒的那一日起,估算出來到這裏已即將邁入第十個年頭。


    撿到這個瀕死的男人是在歸穀途中,天璣不喜被人打擾,臨風穀口有十裏迷陣,玄妙的陣式將整片山穀隔絕在另一個洞天,不得其法絕無可能尋到這裏,然而兩側崖壁高達千丈,從那裏墜下竟還留有一口氣,黎佑便將他救了回來。


    再進屋時手上端了一碗粥,床上的人下意識地回眸,卻立時便痛得定在原地,饒是如此,他的神色卻是毫不示弱的強自隱忍,黎佑麵無表情地將一切看在眼裏,把粥放在一旁,放輕動作將他扶起來,一勺一勺將粥喂完,仔細為他擦去這片刻便已涔涔而下的汗水,就聽得他說,“多謝相救,”嘶啞的聲線裏帶著強忍劇痛的顫抖,然而他眼中的光芒仍然清澈沉定,“敢問兄台……我已睡了幾日?”


    “七日。”黎佑幫著他重新躺平,難得好心情地自己解釋起來,“幻鴆毒性霸道,你餘毒未清,尚需七日或可拔除疼痛,若要真正痊愈,少則數月多則半年。”


    那一瞬間,男人瞳底閃過莫測的神色,卻很快被他斂睫遮去。


    接下來的三日裏,黎佑用藥和著內力將墨鴉體內的餘毒逼至一處,清過毒的新血需活絡之後方能見效明顯,黎佑便扶著他起身,幫他簡單梳過散落的額發束在腦後,執著他一隻手環過自己肩頭,借力將對方支起,配合地略微傾身讓他能靠得舒服些,而後帶著他在屋外的空地一圈一圈地慢慢行走。


    走得差不多了便將他放在垂柳下的躺椅上,黎佑在他身畔的石質琴台前席地而坐,香爐裏焚起鎮痛安神的迦南香,一闋無名之曲自他修長漂亮的指間流瀉,曲聲清長悠遠,安和宛如山中溪流、林間濤聲,聽在耳中甚是熟悉,那昏昏沉沉的七日裏,墨鴉也並非全然沉睡,中毒隻是其一,他身上更有大大小小的傷口,隨同毒發折磨得他精疲力竭也不得安寧,每當此時,這首曲子便會回響在耳畔為他鎮魂驅夢。


    綿延數日的秋雨將穀中空氣浸得清涼,輕風拂過鬱鬱蒼蒼的林壑帶來曠遠的氣息,深霧之中有清脆的鳥鳴,時遠時近地低徊,將山野之間的碧色襯得愈發清幽,墨鴉躺在那裏,心靜得幾乎快要睡過去,傷不至死就自己包紮一下,病痛不危及生命也都忍忍便過,在這之前他過得一直都是這種日子,比起不絕的噩夢,此情此景倒更像隻存在於夢境之中。


    這樣安寧的日子持續了短短四日,就像黎佑說的那樣,第七日時他的身體已不再劇痛難忍,隻在餘毒發作時有如萬蟻蝕骨又麻又癢。墨鴉尋到黎佑時,他正蹲在竹屋後的花圃邊仔細修剪花枝,一隻不知從哪裏跑來的雄獅安靜臥在他身畔,背上搭著他脫下來的長袍,此刻察覺有人慵懶地睜眼掃過墨鴉,也不吼不叫,隻晃了晃尾巴拍在黎佑背上。


    此般情景看得墨鴉興味盎然地挑起眉,不等黎佑回頭便徑自走過去,從他身側伸手戳了戳那朵漂亮的小白花,嘴上卻絲毫不拖遝地開門見山道,“既然知道幻鴆,那我的身份你也是清楚的了。”幻鴆此毒,乃是姬無夜為懲戒背叛者特地同臨風穀毒醫求取的無解之毒,知其名的除卻將軍府中少數人,便隻有親手使其問世的毒醫,“你救活了我,可是有了必死的覺悟?”


    那隻獅子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目露凶光地盯著墨鴉,枝葉浮動的簌簌聲突然變得清晰,一陣疾風拂過,吹落黎佑手中的枝葉,他的動作頓了一瞬,卻很快恢複如常,耐心剪去最後幾處突兀的枝葉,一邊漠然道,“救便救了,哪有那麽多因果顧慮。”


    “說得很輕巧嘛,要不要我提醒你韓國的姬大將軍是何人?暴戾恣睢喪心病狂,你不僅失約於他,親手解了自己承諾的無解之毒,還救了與他作對的叛徒,這一巴掌打得當真響亮。”


    墨鴉說得盡心盡力盡善盡美,聽得人卻裝聾作啞、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慢條斯理地拂去掌心塵埃,死人臉上不見絲毫他喜聞樂見的聞風喪膽,“幻鴆出自師傅之手,我不過是恰好解了它,如此而已。”他一邊冷淡地回應,一邊又傾身親昵地揉了揉獅子頭,取過外袍穿上,端立於天地之間的樣子恍如初見——


    “何況,我既留你,便絕不懼你留不得。”


    或許就是從這句話之後,他染上了看到那張麵癱臉就忍不住出言調戲的壞習慣,眼中漾起細碎的光華,一時間失了聲的墨鴉終於趕在黎佑不耐地離開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哦?不怕我殺了你自己跑路?”


    話音尚未落盡,墨鴉便出其不意地撲上去打算給他個教訓,結果就是被反製了雙手動彈不得,黎佑從容地站在他背後,清冽的聲音在耳畔蕩起微弱的輕顫,“你打不過我。”


    墨鴉卻是一聲低笑,陡然往後一撞,早就防著這一招的黎佑捏緊了他的手腕,擰起眉順勢仰身避開,卻不料那隻是佯攻,這家夥為了放倒他不惜搭上自己,看準他不放手立時向前撲去,橫倒的前一刻足尖點地驟然轉身,猝不及防的變向使黎佑不得不鬆開手,千鈞一發間想起墨鴉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隻好轉推為拉、在整個人將要砸在對方身上時,一手支在地上堪堪伏在他上方,另一手托在他背後墊住,免得他摔得太重。


    不過黎佑一番好意,墨鴉卻毫不領情,下一刻他戲謔挑唇,久病之下的絕美容顏頓時生動起來,抬起雙手圈住黎佑的腰將他抱了滿懷,“美人如此投懷送抱,盛情難卻,我就不客氣了。”


    之後的日子宛如一場五光十色的夢,一年前黎佑出師,天璣將臨風穀交與他便放手雲遊四海,與一個寡言少語的麵癱同居在偌大的山穀之中,分明與之前領命殺人的單調生活並無不同,墨鴉卻有種生命仿佛忽然之間充實起來的錯覺。


    每日伴著琴音與林濤聲入睡,而後被黎佑親自喚醒,與他一同用過早飯,泡藥浴時他便坐在一旁,手執一卷醫典抑或毒經,慢慢翻看靜靜相陪,身上的傷口結痂、身體漸漸好轉之後,偶爾會被他支使去為屋後的一畝三分地鬆土施肥,由他帶著看遍穀中風景,常來閑逛的獅子也開始蹭在身邊,記憶不知不覺已被他的容顏填滿,他為他上藥時低垂眼睫全神貫注的模樣,他在燈下一針一線為他改小舊衣服的模樣,他為他撫琴鎮魂仙人般清雅的模樣,他側臥在樹下,漆黑的長發散落在石板上,開出靡麗的花……


    時光漸漸流逝,不知不覺季節已從春輪轉至夏,體內餘毒已被清祛大半,墨鴉開始每日與黎佑過上幾招,饒是山中夏日清爽依舊,一番酣戰之後依然滿頭大汗,他被黎佑趕去匆匆洗掉一身濕氣,就閑不住地又去了廚房,空氣中彌漫著清苦的藥香,黎佑正在熬製藥糖,見他進來順手用筷尖探進鍋裏沾了些糖漿喂進他嘴裏,甘醇涼爽的味道在舌尖漾開,墨鴉眯著眼抿抿嘴唇,不吝讚美,“嗯,很好吃嘛,有毒醫大人的味道。”


    黎佑十年如一日地不理會他,墨鴉看著他安靜的側臉,平日裏強自壓下不提的感慨突然就悉數冒出了尖,有些自嘲地想著曾與白鳳說過想得太多對自己也有點殘忍,一邊又完全不想克製地胡思亂想。


    “哎,阿佑不說話,是不信嗎,”異常的長久靜默似乎昭示著什麽,他突兀地伸手捏住黎佑的下頷,強行將他的臉轉過來,嘴唇就覆了上去,“那隻好讓你自己嚐一嚐了。”


    那一夜星空盛大,月色如水。


    墨鴉一襲初遇時的黑衣,不知已於黎佑屋前靜立多久,他似是在凝望黎佑的屋子,瞳中卻一片空寂。憶起白日那個吻、黎佑不迎不拒癱著臉任他輕薄的後文,冰冷漠然的麵上終於漾起淺淡的笑意。


    而後在他帶著那樣的微笑即將絕然轉身時,盯了許久的門終於被推開發出喑啞的響動,門口的男人隨意披了件外袍,漆黑的長發未束、紛紛散落在頰側肩背,連帶凜正俊美的容顏都染上了幾分妖嬈,那道熟悉得發顫的聲音月光般清冷,“你去哪?”


    “自然是出穀。”墨鴉一瞬不瞬地深深看著他,語氣隨性佻薄,“姬大將軍手下的墨鴉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也無情無心更不知何為痛苦悲傷,這樣的人即使救他性命對他再好,他也不會有絲毫感恩戴德。”


    “是嗎,那你走什麽。”


    墨鴉垂眸,一點一點地攥緊垂在身側的雙手。


    那人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無波無瀾,響在耳中卻揪心得讓他連手指都痙攣起來。他在姬無夜帳下多年,知道的太多,無論背叛與否,早已成了這位暴虐的大將軍必除不可的阻礙,縱然這幾個月相安無事,但不見他的屍首,姬無夜是絕不肯罷休的。他嚐盡紅塵紛擾,亡命天涯更是令人麻木,這深穀之中恬淡的歲月於他而言彌足珍貴,無論如何也不願給予他這一切的人失卻這片寧靜。


    他看著黎佑一步步地靠近,每一下都仿佛踩在他心上,終於在他眼前停住,“你若是要走,便親自說與我聽,山穀周圍遍布迷障,我會帶你出去,”修長的手指帶著熟悉的溫涼握住他的腕,緩慢而固執地展開他攥成拳的手,最後縱容地任憑他反手緊緊地扣住,“你若是不想走,便不要走,我既留你,便是絕不懼你留不得。”


    那些話語宛如魔咒般動聽,墨鴉終是垂眸輕笑兩聲,兀自喃喃,“怎麽辦呢。”下一刻,他驟然抬手將黎佑按在一旁的樹幹上,炙熱的吻凶狠地印上他的嘴唇,宛如要將他整個人生吞活剝般地侵略撻伐——


    ……


    小船駛入陽翟地界後,又下起了茹毛細雨。


    船艙中,黎佑麵無表情地看著窗邊看風景看得興味盎然的墨鴉,心情難得有些抑鬱。三年前重傷之後,他的部分記憶似乎也跟著丟失了,難得歸穀一次的天璣在他痊愈後又繼續雲遊,他便趁此機會出穀試圖尋回記憶,然而……


    前一日在桑海聽濤樓,墨鴉邊喝著酒突然就坐在窗邊睡著,他在這家夥差點翻出去的時候接住了他,好心好意將他安頓在床上,卻被緊緊扯住衣袖不能動彈,直到清晨時才被放開,醒過來的男人趕不走,甚至在聽得他此行目的後,不由分說地逼他回穀。


    “能夠忘記,便不是需要記得的事。”雖然重新練就了這身刀法,數年積累的內力卻回不來了,麵對鐵了心的墨鴉強行將他丟進船艙的行為,黎佑毫無還手之力,“回去,像以前那樣就好。”


    一路沉寂,下得船來二人也是一前一後默然前行,直到墨鴉突然停下腳步,口氣是難得一見的沉肅,“來得真快。”


    那群黑衣殺手似是憑空出現,在這深碧的林中格外突兀,黎佑剛擰起眉,便被墨鴉攬著腰提上了半空往穀口的方向行去,他全然不顧抵擋身後飛來的暗器,運著絕世的輕功一心一意加快速度似是急於將他送回去,來者並不簡單,似乎決意要將他們狙殺在穀口之前,距離未能拉開多少便又被追上,黎佑被墨鴉牢牢壓在身前,眼睜睜地看著幾根鋼針深深紮入他肩背——


    緊緊相貼的身子震了震,墨鴉抱著他旋落在地,將他推出去後迅速轉身妄圖掩去唇邊蔓延的血線,“快走!”他背對著他麵色冷肅地低嗬,揮手便是一圈黑羽飛出,鎮住了緊咬其後的幾十個殺手,竟是打算僅憑一人之力硬抗!


    三年前。


    臨風穀迷陣長達十裏,數十年未曾有人破解,姬無夜卻不知從哪裏請來個叫星魂的怪人,帶著一群殺手硬生生殺入穀中。那個時候,他也是被墨鴉這樣護在身後,然而那位星魂武力更在墨鴉之上,並且似乎是衝著他來的,黎佑與他僵持不下,那邊墨鴉以一敵十漸趨弱勢,黎佑隻得拚上經脈盡斷的代價,以禁術重創星魂、逼退他們。


    此時此刻,他看著前方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腦際一抽一抽地疼,宛如有什麽蘇醒、愈發強烈地脈動著、掙紮著從記憶深處的罅隙中湧出——


    那場雨仿佛下了一生一世。


    白衣已被血水染得狼藉難辨,墨鴉頹然坐在地上抱著昏死的黎佑,若非近日心下難安的天璣及時歸穀,年輕的毒醫或許那時就已魂歸碧落。如果不是遇見他,這個人此刻當是端立於屋前簷下聽風看雨,而非安靜如死地躺在那裏。安心陪在這人身畔、於這穀中了卻殘生便好——他這樣的人,本不該有此奢望,那便讓這段錯緣都沉睡在這迷霧裏,此後半生流光孑然一身,也無憾無悔。


    藥房中,墨鴉循著印象找到那個抽屜,指尖觸及冰冷的瓷瓶時恍然想起黎佑帶他參觀這裏時說過的話,“此毒名為忘川,雖為毒也可做藥引,服下便可拋卻不想記得的記憶。”


    他帶著忘川回到屋中,親自喂黎佑服下毒藥,向天璣請求抹除所有與他有關的過往,之後他離開臨風穀趁夜殺進將軍府,運氣竟好到在重重守衛之下挾持了姬無夜,本想威脅對方下令任何人不得打擾臨風穀毒醫之後再與他同歸於盡,沒想到卻仍是輕敵,畢竟是鎮守韓國至今、權傾朝野的百年最強之將,即使他絲毫不敢放鬆,還是被姬無夜掙脫,大概也是懷著他要活著保護那人的念想,才能九死一生地逃出將軍府繼續亡命天涯。


    直到十日前於桑海再遇黎佑,偶然得見他與船夫交談,方才得知他此行目的乃是流嵐山,便也猜到他定是要去采那火菖蒲的,流嵐山之凶險天下聞名,三年前黎佑為護他傷重至經脈盡斷,如何也不能放任毫無防備的他獨自一人前去那般凶險之地。本以為他采到火菖蒲便會乖乖歸穀,沒料到他此行目的竟是四處遊曆尋回記憶——


    層層疊疊撲上來的黑衣人怎麽都殺不幹淨,先前紮在背上的幾根銀針喂了劇毒,墨鴉不過憑著一腔念想苦苦支撐,然而被他護在身後的人卻對他三番四次的催促充耳不聞,他正待回頭再次提醒,稍一晃神便見黎佑麵露驚色,身體被拉過去護住,他掌間銀光一現,小刀掠出削下兩枚袖箭,卻由於內力不足,第三支袖箭雖被擊偏攻勢,仍然擦過黎佑的小腿。


    這片刻的變故,二人已全無退路,隻得背靠著背對敵,“三年都學不乖,憑你一人退敵,是否太過天真。”


    背後的墨鴉又是一震,“……你想起來了?”


    黎佑沒有理會,反手遞了個瓷瓶給他,“凝碧丹,我要用毒了。”


    名聞天下的毒醫,不止醫術高超妙手回春,毒術自然也非同凡響,三年前星魂用詭異的咒術防了他的毒攻,但此刻可沒有另一個星魂,劇毒的煙霧彌散在林中,所及之處草木凋敝萬物覆滅,無一活口。


    雨勢漸濃,黎佑帶著墨鴉走過臨風穀的十裏迷陣,終於不支地跪坐在地。那袖箭上的毒甚是厲害,墨鴉尚有深厚內力可抵禦片刻待到凝碧丹解了毒性,黎佑卻是不同,毒甫沾血,便入了心脈。


    黎佑被墨鴉抱在懷中,黑血從他唇角洶湧而出,止不住擦不淨,他眼前一片模糊,依稀能辨出墨鴉在喊些什麽,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清了。


    山色空濛,雨簾如織,淅淅瀝瀝下了一天一地。


    ……


    三日後,臨風穀落雲澗。


    竹筏既成,其上一人一襲白衣勝雪,青絲如墨,容顏俊美似畫中仙人,安然祥和的閉著眼被黑衣之人抱在懷中,仿佛隻是沉沉睡去,墨鴉靜靜看著他,長久之後終是微微一笑,斬斷縛繩,小筏離岸,逐流深去,他俯□在他唇上留下輕吻,指尖纏了他一縷發細細把玩,語氣輕佻,“乖乖任我輕薄,如此甚好。”


    這人乍看冷情冷性麵相不善,實質卻溫柔得令人驚歎,他問他為何入世為何習刀,如今都有了答案,入世為尋他,習刀為護他,記憶中墨鴉早已了無痕跡,他卻仿佛自始至終不曾忘卻。


    墨鴉曾對白鳳說過,死去的人已經得到解脫,忽然就想起那三年無休無止的逃亡,有時倒不如真的死了幹脆,然而想到姬無夜時刻會對深穀之中的白衣毒醫下手,便又無論多苦多難都咬牙堅持活著。


    他更加抱緊了懷中冰冷的溫暖,眸中執念深沉,“我知道是我毀了你一世安寧,但誰讓你美若天仙,黃泉之上……且讓我隨在你身後便好,”他深深將臉埋進黎佑發間,似是要掩去音色之中的輕顫,“若有來生,隻求化作草木……”長伴君側。


    自懷中取出一隻玉瓶,墨鴉拔了瓶塞揚首一飲而盡,是這幻鴆帶黎佑進他命裏,便也由之引他入幽冥,伴他生世輪回。


    耳畔回響起飄飄渺渺的琴聲,閉上眼的那一刻,墨鴉仿佛又看到了初見時窗外如煙似水的碧色,那人回眸看他,如夜的瞳中泛起沉靜的微光,而後,在漫天遍地的流光中握住他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時間錯亂請忽略_(:3」∠)_


    ooc有,不過大體上嫖的是秦時明月之空山鳥語第一集裏的墨鴉,日後被官方打臉請視而不見!!!


    噢噢噢噢噢噢狗血得窩好爽,請不要吐槽佑哥的名字現代化會出戲,作者已經很努力挑戰古風了嚶嚶嚶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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