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一道道目光注視,賈珩點了點頭,清聲道:“月前,奉聖上之命,出京進剿賊寇,如今三輔諸縣寇盜為之一靖,臨近年關在即,軍卒思歸之心一日熾過一日,也是時候班師還京了。”


    薛蟠聞言,麵帶豔羨之色,笑道:“怪不得,表兄,我瞧著那營帳連綿好幾裏,我瞧著得有幾萬人吧,表兄,這是得領著多少兵啊?”


    這話問得薛姨媽就是心頭一跳,連忙瞪了一眼薛蟠,然後看向賈珩,說道:“珩哥兒,蟠兒他一個小孩子說話沒輕沒重,這領著多少軍兵,也不是能胡亂打聽的吧?”


    賈珩點了點頭,道:“姨媽所言甚是,兵力多少也算是軍機樞秘,而細作刺探軍機,在軍中都是砍腦袋的事。”


    薛姨媽、薛蟠:“……”


    賈珩又道:“不過文龍兄弟年幼,好奇心重,倒也不打緊。”


    薛姨媽和薛蟠都是鬆了一口氣。


    寶釵則是自始自終看著少年和自家母親敘話,不由瞥了一眼自家兄長。


    心頭幽幽歎了一口氣。


    人家年歲比著哥哥也沒多大,可這不管是談吐氣度,還是身份地位,都是雲泥之別。


    薛蟠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笑道:“還是珩表兄懂我,我就是好奇,哪敢刺探軍機,再說一家人,說這些也不妨事兒,說來,舅舅那邊兒也管著京營,倒也不知手下管著多少人?還要跟珩表兄請教。”


    這話問得其實就沒有多少情商可言。


    因為按著年齡也好、常識也罷,肯定是在軍中打熬了幾十年的王子騰官職大,而剛問了賈珩領兵多少,接著問自家舅舅,就有點“炫耀”的意味。


    寶釵聽著就是顰了顰秀眉,捏著梅花素絲手帕的玉手,攥了攥,以目示意自家兄長。


    嗯,薛蟠正將一雙銅鈴大的眼睛,盯著賈珩,哪裏看得見寶釵使得眼色?


    至於薛姨媽?


    薛姨媽同樣目光一瞬不移地看向對麵那少年。


    分明也想知道她家兄長,究竟有多大的權勢?


    事實上,薛姨媽也好,王夫人也罷,這等內宅婦人還真的不能充分理解官位高低。


    別說這些內宅婦人,哪怕後世互聯網發達,一些網友如果不去搜索,也未必分得清職務、職級。


    什麽巡視員、調研員、主任科員,什麽領導職務和非領導職務,什麽入常沒入常,更不要說平台不同,權大權小也不一樣。


    賈珩麵色澹然依舊,清聲道:“王節帥為我大漢朝廷一品武將,京營節度使,統管十二團營,京師十二團營加起來有一二十萬兵馬。”


    對王子騰的官爵和權勢,他不會有意貶低,但其中門道,也沒有興趣向薛姨媽和薛蟠去解釋。


    薛姨媽聞言,已是心花怒放、麵帶欣然,哪怕賈珩三言兩句,都覺得心緒激蕩,她的兄長,統管著一二十萬兵馬,這是何等的煊赫權勢?


    怪不得啊,那金陵知府對她薛家畢恭畢敬,主動幫著蟠兒擺平官司,消弭禍端。


    寶釵卻容色澹然,瑩潤如水的杏眸,平靜無波,她這一路自是知道一些,舅舅為京營節度使,雖不敢說位極人臣,但也算是朝廷屈指可數的高階武官。


    隻是,爹有娘有,終究不如自己有。


    薛蟠這邊廂,已是喜得眉開眼笑,也是被幾十萬人震撼到,問道:“那比著珩表兄……”


    這話,哪怕是薛姨媽也意識到“沒腦子”,作惱怒之色,打斷道:“蟠兒,你表兄才多大?他都是三品武官了,將來前途定是不可限量的。”


    說著,看了一眼賈珩,見其麵色仍是毫無波瀾,心下稍定同時,就有些說不出來的別扭。


    怎麽說呢,賈珩的神情,自始自終太過平靜無波,似乎少了一些什麽。


    比如豔羨、嫉妒,連最後的失落都沒有。


    迎著母子二人的那或“期待”,或“複雜”的目光,賈珩心頭多少有些古怪,沉吟道:“王節帥官居一品,縱是我見著,也是要自稱一聲下官的。”


    聞聽此言,薛蟠自是心滿意足,而薛姨媽心頭的別扭之感,則愈發強烈。


    因為賈珩語氣,仍是太過平靜……


    嗯,不走心啊。


    這邊兒,寶釵容色頓了下,卻覺如坐針氈,丹唇微啟,聲音恍若飛泉流玉,珠圓玉潤道:“表兄年少有為,前程似錦,來日出將入相,也是不在話下的。”


    賈珩聞言,輕輕抬眸看了一眼寶釵,迎上那一雙婉靜、溫寧的目光,點了點頭道:“承妹妹吉言。”


    寶釵杏眸閃了閃,心下稍鬆了一口氣。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一個眼神就已明了。


    她知道,人家沒放在心上。


    薛姨媽笑道:“明兒個,珩哥兒領兵還京,能不能一同回去?我們這一路上,道路不靖,提心吊膽的。”


    賈珩默然片刻,道:“先前和文龍兄弟說過,大軍行止,不好攜眷屬同行,況明日大軍就會開拔,如今三輔之地,賊寇已被清剿一空,姨媽還請放心。”


    薛姨媽聞言,點了點頭,但麵上憂色不減,問道:“原來如此,隻是同行也不能夠嗎?”


    卻是沒有死心。


    這時,一道道目光都是投來,期待地看向賈珩。


    賈珩想了想,道:“大軍前鋒先行,我明日會率中軍押後,姨媽若是不嫌麻煩,可在後麵半裏路外墜行著。”


    他也不是不能派兵卒護送薛家人,但對薛蟠這人生不出太多好感,這樣一來,就容易壯了他的聲勢,不定惹出什麽禍事。


    薛姨媽聞言歡喜不勝,說道:“那可真是勞煩珩哥兒了。”


    說是三輔無寇,但誰敢拍著胸脯打保票?


    哪有這大軍一路護送著安心?


    賈珩又是敘了幾句話,約好了明日啟程之期,薛蟠笑了笑,熱情相邀道:“表兄,我整治了酒菜,一起用過再走罷。”


    賈珩轉頭看了一眼天色,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明日開拔在即,我回營尚有軍務處理,不好多做盤桓,文龍兄弟和姨媽、表妹,咱們神京城再敘話罷,那時,我在一盡地主之誼。”


    說著,起身站起,就欲告辭。


    這趟親戚道左相逢,敘話一場已算盡到禮數,也就沒有必要多留。


    當然,紅樓夢中微胖界的天花板,他見也見過了,別的都好,就是有些沉默寡言。


    薛姨媽聞聽賈珩軍務在身,也不好挽留,就是喚著薛蟠送著賈珩下了客棧二樓。


    在賈珩離去後,寶釵擰了擰秀眉,麵色幽幽,語氣多少有些嗔怪道:“媽,方才怎麽問起了舅舅?”


    方才她聽著,都覺得臊得慌,也就是人家有涵養,不生惱。


    “乖囡,這不是話趕話兒,你哥哥要問的嗎?我尋思著親裏親戚的,請教人家這些,也不打緊是吧?再說他才多大?比你舅舅官兒小都是正常不過的事,問起來,也不算是什麽埋汰人的事兒。”薛姨媽笑了笑,輕聲道:“再說人家也沒惱不是。”


    寶釵無奈說道:“媽,那是人有城府,喜怒不形於色,誰知道人家心頭怎麽想的?說不得……心裏正自冷笑呢。”


    這話,自是有一半兒在唬自家母親。


    薛姨媽聞言,臉上洋溢的笑意,果是凝滯了下,遲疑道:“這……應不至於吧,畢竟是表裏表親的,哪能這麽小心眼?我的乖女兒,我瞧著這珩哥兒雖性子清冷了些,但也是個知禮數的,明個兒還說好一起啟程。”


    寶釵輕輕搖了搖頭,說道:“這人年歲比著哥哥也沒大多少,可已是三品武官,領兵出征在外,人家一多半兒,還不是靠著祖上餘蔭襲封的官兒,這等旁支兒,得了富貴權勢,要麽是胸懷寬廣的,要麽是個睚眥必報的。”


    這等出身寒微,驟登高位,要麽氣度恢弘,海納百川,要麽心胸狹隘,不能容人!


    從方才看來,倒是個有氣度涵養的,但她總覺得其人身上籠著一團迷霧。


    不惱歸不惱,但麵上殊無異色,起碼她看不出什麽端倪。


    “隻怕是,心有山川之險,腹有城府之嚴。”


    還有,她剛剛都不好說,看著那人腰間佩著的寶劍,劍鞘浮雕著金龍,這龍鳳也是旁人能亂鐫的?


    怕不是禦用之物!?


    當然,她沒見過,也不敢確信。


    “等到京裏,得讓鶯兒偷偷打聽打聽,不然,別什麽時候把人得罪的給什麽似的,自己還跟個沒事兒人一樣。”寶釵鉸著手中的手帕,杏眸閃了閃,思忖道。


    這邊廂,薛姨媽聞聽寶釵之言,多少有些心頭怯懼,強笑道:“乖囡,你怎麽越說越嚇人了。”


    寶釵轉而柔聲勸慰說道:“媽,先前倒也不妨事,隻是人心險惡,這樣因此種禍的先例,也不是沒有的,我尋思著咱們到了京裏,還是不要太張揚,那老話不是說得好,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呢。”


    她曾經讀過一個故事,說得是唐時汾陽郡王郭子儀與盧杞的故事,從此讓她對“人心險惡”四字印象深刻。


    想來,若是因為話多而惹禍,那千言萬語,倒是不如一默了。


    其實,寶釵再是安分隨時、自雲藏拙的性子,也沒有在這等避禍之事上,給自家親媽藏著掖著的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不過平時,也不大願意顯露能為。


    薛姨媽聞言,心下稍寬,笑著點了點頭,道:“我就說嗎,哪能這麽瘮人?不過老話是有道理在的。”


    她家姑娘自小兒就心思謹細,落落大方,她也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


    是了,逢人三分笑,麵帶和氣,誰都別得罪,不強出頭也就不惹是非。


    她們孤兒寡母的,到了京裏隻要不張揚,凡事不強出頭,她們是親戚上門,不管是誰,但凡顧著臉麵,也不願折她們體麵。


    薛姨媽念及此處,心頭打定主意,也是歡喜,笑著看向寶釵道:“乖囡,若是你哥哥也像你一樣讓娘這般省心,該有多好啊。”


    寶釵心頭歎了一口氣,正要開口敘說。


    “媽,您喚我?”


    卻在這時,薛蟠從外間大步而入,晃著一顆紮著紫頭巾的大腦袋,笑著說道。


    薛姨媽笑道:“就是喚你,你表兄送回去了?”


    “送回去了,人家騎上馬走的。”薛蟠笑道。


    “那歇息一晚上,等明天咱們啟程,也能早點兒到京城,”薛姨媽看著自家兒子的臉上掛著憨厚笑容的大腦袋,覺得還是自家兒子看著討人喜歡,不像那珩哥兒一臉生人不近的樣子,看著沒有熱乎氣兒。


    ……


    ……


    賈珩離了薛家所在客棧,回到營寨,已是傍晚時分,進入中軍大帳,坐在帥案後,繼續整理、書寫著新軍架構以及作訓章程。


    他前世在邊防從軍,對如何練兵倒是不陌生,但想要訓練一隻聽從指揮、能打勝仗、紀律嚴明的兵卒,還是需要花費一番心力的。


    整個練兵過程,還不能假於人手。


    “回去也需要往軍中填充一些家將,比如從講武堂中尋一些願意從軍的賈族子弟,共同訓練,還有軍械之事,回京之後,要去軍器監看看,千頭萬緒一般。”


    正在賈珩思忖之時,忽地帳外軍卒的聲音,打斷了思緒。


    “大人,宋參軍來了。”


    賈珩喚了一聲,擱了手中的筆,抬眸看向從軍帳外進來的宋源,問道:


    “都妥當了?”


    宋源笑道:“大人,都布置好了,有功將校也各有錄名事跡,就等大人前往授功、賞銀。”


    賈珩點了點頭,離座起身,沉聲道:“我這就過去,雖然晚上諸將校慶賀,但也不能放鬆警戒,著親兵往來巡弋。”


    說著,也是離了中軍營帳,前往對有功將校進行授功獎賞,此舉自是為了培養榮譽感和歸屬感。


    是夜,果勇營軍心欣悅,歡呼沸騰。


    玉兔西落,金烏東升。


    不知不覺就是一夜過去,第二天,清晨。


    打點好行囊的果勇營八千步騎大軍,列隊嚴整,在華陰城外打起旗幡,整裝待發,相比初至華陰縣,士氣多少有些萎靡,此刻士氣高漲。


    因為還有五軍營左右哨幫助華陰縣百姓修補房屋,還要處理一些手尾。


    然而也不知是誰,提前知道了賈珩將要還京的消息,華陰縣百姓自發出城相送,萬餘華陰的黎民,在官道兩旁圍攏的水泄不通。


    薛家的車隊這會兒顯然也裝點好行李、箱子,準備啟程。


    薛蟠用罷了早飯,上得二樓,道:“媽,妹妹,該啟程了,珩表兄那邊兒都出發了。”


    “好了,這就出來了。”裏間薛姨媽的聲音傳來。


    就在這時,卻聽得樓梯處急促的腳步聲,家仆上來稟告,上氣不接下氣,道:“大爺,這會兒走不了,城門口被堵住了,華陰縣的百姓都相送官軍呢,人山人海一樣,我們等半個時辰再啟程。”


    剛剛在丫鬟、婆子簇擁下,走出廂房的母女二人,聽著外間的話,就是麵麵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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