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之中寶釵和薛姨媽聞聽外間薛蟠之言,對視了一眼。


    “乖囡,這是怎麽一回事兒?”薛姨媽凝了凝眉,問道。寶釵輕輕搖了搖螓首,杏眸中閃過一抹疑惑,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這時,薛蟠已舉步入得廳中,急得團團轉,道:“媽,妹妹,表兄那邊兒說是華陰的老百姓為大軍送行,堵住了城門口。”薛蟠心頭也有一些不爽,這些華陰百姓沒事兒湊什麽熱鬧?


    薛姨媽也一時沒了主張,看向寶釵,寶釵纖聲道:“媽,不妨先打發了人過去盯著,等人群散開一些,咱們再動身,不然人擠人的,省得手忙腳亂的。”城門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如果還是大車小車的緊隨其後,就容易出亂子。


    薛姨媽心緒一定,點了點頭,笑道:“是這個理兒。”說著看向薛蟠,吩咐道:“蟠兒,派人去盯著,待人群散了一些,咱們再啟程,倒也不急這一時半刻的。”薛蟠應了一聲,正要離開。


    忽在這時,外間一個婆子,來到回廊下,說道:“太太,那位珩大爺打發了親兵過來,讓太太等半個時辰再啟程呢。”其實,賈珩也沒想到華陰百姓會來送行,隻得立刻著軍兵維持秩序,以防發生踩踏、混亂。


    另外倒也想起薛家三口,若趕著車往城外來,不定再出什麽事兒,就吩咐了親兵,過來叮囑薛家不必急著動身。


    薛姨媽臉上重又現出喜色,看向寶釵與薛蟠,道:“那咱們再等一會兒就是了。”薛蟠笑道:“媽,我就說表兄是個有心的,不過,這麽多百姓過去送表兄,也不知是怎麽個說法?”這話一出,薛姨媽將征詢目光看向寶釵,笑道:“乖囡,你讀的書多,可知道這裏的門道兒?”寶釵默然了下,輕聲道:“聽說官員離任,有送萬民傘、遺愛靴的,但罕有聽百姓萬人空巷,去送領兵大將的,想來,應是表兄剿滅了賊寇,還一方太平,百姓感恩,都去歡送?”其實,她心頭隱隱懷疑是華陰縣官吏鼓搗出來的名堂,無非是打著巴結、討好那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珩表哥的主意。


    “可從昨日來看,那位珩表哥性子清冷,這討好倒也未必合他的意了。”饒是寶釵洞明世故,一時間也沒有弄清緣由。


    因為與其


    “常識”相違,至於昨日放下車簾後,又沒有見著軍民互助的一幕,自也無從推測緣由。


    薛姨媽笑了笑道:“這倒是奇了,為娘也聽過官員離任,似有送萬民傘這回事兒,但都是一方父母官,給領兵大將的的確沒聽過。”薛蟠笑道:“媽,別亂猜了,我去看看。”分明是想過去湊個熱鬧。


    薛姨媽臉色倏變,急聲道:“蟠兒,外麵亂糟糟的,如何好去?別是讓……人磕著碰著了。”想說著仔細別讓花子拍了去,但一見自家兒子的大腦袋,還有五大三粗的體格,就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連忙改口。


    薛蟠笑道:“我帶著小廝過去,不打緊。”說著,也不多言,拔腿就走。


    薛姨媽急忙喚了一聲,但見著一溜煙兒跑沒影的薛蟠,也有些無可奈何。


    “媽,先坐這兒歇會兒罷。”母女二人坐在廳中,又是靜靜等了一會兒,敘著話。


    約莫小半個時辰,就見得薛蟠已然去而複返,滿麵春風說道:“媽,妹妹,你們猜怎麽著?”薛姨媽凝了凝眉,嗔怪道:“你這孩子,少賣關子。”薛蟠哈哈大笑說道:“那些百姓都是去送表兄去的,那人山人海的,這會兒才散,聽說是表兄手下的軍卒,剿了寇,不擾民不說,還幫著老百姓幹活,您說奇也不奇?”薛姨媽聞言,麵色怔了下,詫異道:“還有這回事兒?”


    “咱們昨個兒進城時,我原就瞧見了,當時還納悶兒,怎麽一些穿著號服的兵卒,在幫著人修房子。”薛蟠笑道。


    薛姨媽道:“這也沒什麽可稀奇的吧?咱們在金陵時,若是街上溝渠堵了,官府的公人也領著一幫人過來疏通的,乖囡,你說這是什麽說法。”寶釵聞言,杏眸閃了閃,眸光煥彩,柔聲道:“那是差人征發的徭役,媽可見過哪家的房子塌了,官府讓公人親自修的?更不要說是這些拿刀弄槍的了。”心頭也有幾分驚訝。


    她方才還猜測是華陰縣官吏為討好珩表哥,故意在塗脂抹粉,不曾想……


    “這是古之賢臣、名將之相。”寶釵思忖道。這種事例一般隻能在史書上看到。


    薛姨媽麵上現出笑意,道:“也是,那些當兵吃皇糧的,怎麽舍得彎下腰幹這些,可見,你表兄是個有大能為的。”寶釵螓首點了點,並不多言,隻是心底不由想起那位麵色澹然,威嚴肅重的少年。


    薛蟠笑道:“能為還用說?你們是沒見著,那手下兵馬排得長龍一樣,一眼都見不著頭兒。”說到這裏,薛蟠眼珠子一轉,忽地一拍大腦袋道:“壞了。”頓時,就讓薛姨媽心頭一驚,道:“什麽壞了?”


    “咱們也趕緊動身才是,別落在表兄身後太遠。”薛蟠急聲道。薛姨媽也為薛蟠的一驚一乍弄得又氣又好笑,她方才還當是什麽,道:“那你還杵在這兒,還不趕緊準備車馬去!”薛蟠笑嗬嗬去了。


    薛家三口重又登上馬車,循著賈珩率領的果勇營大軍,向著神京而去。


    卻說賈珩這邊兒,在一眾華陰縣百姓的目送下,率領果勇營大軍,沿著官道向著神京行進。


    駿馬之上,宋源落後半個馬頭,目帶憂色地看向賈珩,欲言又止。賈珩感受到目光注視,笑了笑道:“宋先生有話和我說?”宋源斟酌著言辭,緩緩道:“大人,百姓夾道歡送,人望眾矚,一旦傳揚出去,隻怕引得一些宵小攻訐……”賈珩沉吟片刻,低聲說道:“於地方有著功績的督撫離任,萬民相送,依依惜別,也未見這些封疆大吏如何,況我一個三品武官?說來,我也沒想到華陰縣父老竟有如此盛情。”他現在還沒有到權傾天下,位極人臣,需要自汙避禍的地位。


    別說是他,就是那些諡號文正的宰輔,位極人臣,也不必全然仿效蕭何自汙。


    不是哪個皇帝都是老流氓劉邦。再說,開國之初的相國和王朝中期的宰臣,也不可同日而語,一味蕭規曹隨,不過是東施效顰,徒惹人笑。


    況且,在廟堂袞袞諸公眼中,這些泥腿子的聲望,自是遠遠不如士林聲望。


    因為這些沉默的大多數,都是官僚階層不放在眼中的


    “愚民”、


    “泥腿子”,沒有任何話語權。即所謂,


    “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宋源聞言,見賈珩胸有成竹,心下稍寬,也不再說什麽。


    果勇營大軍浩浩蕩蕩,向著神京城迤邐而來。而就在賈珩中軍之後裏許之地外的官道上,薛家的車隊也於後墜行著。


    薛蟠騎著高頭大馬,昂起一顆大腦袋,望著前方遠處如林旗幡,心頭歡喜不勝,大臉盤子上笑意繁盛,湊近一旁的馬車,隔著車窗對著薛姨媽,說道:“媽,你看前麵這幾萬大軍,倒是像給咱們開路一般啊。”薛姨媽:“……”賈珩都是沒有想到,沒有讓親兵護送薛家三口,還能被如此解讀,隻能說薛大傻子的腦回路,迥異旁人。


    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就是兩天時間。果勇營大軍從華陰縣城出發,中途在渭南縣縣城外稍作休整,終在第三日半晌午行至長安城外的灞橋。


    而賈珩班師的消息,也隨著一日一日派來軍卒入京往兵部衙門稟告行程,以及過往驛站驛卒的急遞,為神京城所知。


    大明宮,偏殿之中禦案之後,崇平帝正在伏案批閱著奏疏,忽地,殿外進來一個內監,正是戴權,麵帶喜色,笑道:“陛下,賈子鈺派來報捷的信使已經到了兵部了,言大軍已至城外。”崇平帝聞言,抬眸,麵上同樣有著一絲喜色,放下手中毛筆,道:“朕剛才還想著,也差不多到了。戴權,你出城將旨意傳給賈子鈺,即刻召他入宮麵聖。”畢竟不是滅國之戰,執敵酋之首而還,斷沒有天子出城相迎的道理。


    而崇平帝著戴權前去半是傳旨、半是相迎,已頗示恩寵之意。戴權聞言,先是一愣,笑道:“奴婢這就去。”心頭暗道,這聖眷之隆,實在讓人豔羨。


    目送戴權離去,崇平帝拿起手中的奏疏,正是賈珩所寫,垂眸思索。在奏疏中,賈珩不僅具陳了募流民為軍一事,還說明了用意,


    “收魯豫二地青壯以國家財用供養,以防為寇裹挾生亂,滋擾地方。”


    “果勇營已補齊兵額,京營諸軍似也可募山東、河南之兵充入,但二地逃戶眾多,若都選入京營,於地方農耕多有不利,況宋時廂軍於國家財用也是負累,罷了,等下再麵議罷。”崇平帝念及此處,就是掩下奏疏,轉而拿起一份簡報,其上文字赫然記載前日華陰縣城外,百姓惜別果勇營官軍之盛況。


    “軍民魚水之情,許這就是亞聖所言,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緣由了。”崇平帝喃喃說著,冷硬的麵容上現出思索之色。


    神京城,永業坊,王宅後院午後時分,書房之中,王子騰端坐在紫檀木長條方案後,臉色陰沉,手中拿著一份簿冊。


    黃花梨製的椅子上列坐著幾人,為首之人是一個中年文士,名為方冀,頭戴藍色方巾,身著月白色棉衫,麵容清顴,氣質儒雅、朗逸,其人是王子騰禮聘而來,處置機誼文字的主簿。


    下首則是坐著四將,分別是耀武營都督僉事李勳、揚威營參將龐師立、立威營參將嶽慶,奮武營參將姚光,這些將領都是王子騰為京營籠絡的心腹。


    嶽慶年歲三十出頭,方麵闊口,身形魁梧,沉聲說道:“節帥,果勇營今日應回京了,卑職聽說果勇營新軍已籌齊空額,如論兵力,應為十二團營之最。”耀武營都督僉事李勳發出一聲譏笑:“募一群飯都吃不飽、兵器都沒力氣拿的流民為兵,會有多少戰力?隻怕連本將手下一營兵馬都打不過。”王子騰麵色淡淡,放下手中的簿冊,目光幽寒,心頭多少有些煩躁或者說是湧起一股危機感。


    不僅是來自宮裏聖眷的厚此薄彼,還有京營的一些部將,這些部將原本都是寧國一脈的部將,前日,他召集議著整軍一事,就有不少人托詞不來。


    “若說是等賈珩?賈珩也不受北靜王那幫人待見。”在他看來,如非那位賈子鈺在容和五軍都督府周旋。


    但現在,箭在弦上,卻是不得不發。姚光皺了皺眉,也是附和道:“節帥正要整軍,這賈珩,不知從哪兒招募一些流民混入軍餉,如何能堪大用,這不是在添亂嗎?”王子騰臉色冷意幽然,道:“流民多非身家清白的良家子弟,難堪大用,此事本帥自會稟奏聖上,予以裁汰。”然後看向一旁的中年文士,問道:“方先生以為呢?”方冀沉吟了下,徐徐道:“節帥,學生以為,節帥整頓京營若想功成,恐怕還真離不得這位賈雲麾的支持,前日聖上就說,節帥要多與賈雲麾商議,學生以為,聖心在彼,不可違拗。”卻是看出了王子騰心頭的一些不快和別扭。


    王子騰聽著方冀的話,麵色變幻了,沉吟片刻,道:“方先生可細細道來。”方冀道:“節帥出身之王家,原就和賈雲麾之賈族為姻親,而賈雲麾年紀輕輕,就已功封一等雲麾將軍,聽節帥昨日所言,聖上還有令其獨掌一軍之意,可謂簡在帝心,信重有加……”說著,麵色頓了下,卻是瞥見王子騰臉色愈發難看,連忙語氣一轉,沉聲道:“但是,節帥,其人雖年少有為,但資曆淺薄,功勳不著,難以服人,如今節帥主持京營軍務,正可借其力而扶搖直上,若其不顧大局,再作計較。”王子騰聞言,目光閃了閃,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是的,這位賈珩縱然再得聖眷,年齡、資曆在那擺著,暫時也威脅不到他,甚至他可以利用這位賈子鈺。


    以往……他對這些手段並不陌生。念及此處,雖然心頭仍有一些別扭,但也不得不承認方冀之言可行。


    “待其人還京,節帥可出城相迎,以示親厚、禮遇,畢竟,聖上也叮囑過節帥,遇事與其多多商議,那時,節帥順道兒探探口風,若他識時務也就罷了,若是不識時務,節帥以流民充軍一事,再作計較?”方冀笑了笑說道。


    王子騰聞言,麵上現出欣然,點了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是,不說其他,他募流民為卒,就不可行,本官如今主管京營整頓,勢要為聖上練出一支敢戰之軍,豈能見其自作主張而無動於衷?”念及此處,心頭打定主意,笑道:“那等下,本官去迎迎他,先禮後兵。”若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時落在宮裏的聖上眼裏,就是不識大體,年少輕狂。


    不提王子騰如何籌謀,卻說賈珩率領果勇營大軍,近得長安城。坐在馬上,眺望著不遠處巍峨、聳立的長安城,賈珩臉上也不由現出欣然之色。


    “諸將聽令,各率所部前往南營駐紮。”卻是吩咐著前鋒步騎二軍,饒行至南城歸營。


    賈珩則打算率領一部親兵以及錦衣府諸衛士,大約近百人,自城門而入,前往兵部交令。


    因為不是什麽帥師伐國,大勝而還,自也不會有天子領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當然,按說應有兵部之人過來交接,但不知為何未曾見。而在賈珩目送果勇營諸將領兵向南營而去之後,正要吩咐身後扈從一同進城,卻見從城門方向有一騎飛馳而來。


    定睛細看,卻是一個著飛魚服的錦衣衛,近得前來,一拉韁繩,勒停了馬。


    身姿苗秀、氣質英武的女騎士,在馬鞍上端坐,拱手道:“賈雲麾。”賈珩看清來人,拱手還了一禮,笑了笑道:“原來是夏侯指揮。”不是旁人,正是夏侯瑩。


    夏侯瑩那張英秀、清冷的玉容上,麵無表情,隻是目光深處蘊藏著複雜之色,清聲道:“晉陽殿下的馬車,就在前麵恭候雲麾,還請雲麾至前方一敘。”賈珩聞言,就是一愣,心頭又驚又喜,問道:“她……公主殿下怎麽來了?”晉陽長公主能出城迎他,卻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


    賈珩默然了下,轉頭對著一旁的曲朗,說道:“曲千戶,你先領著人進城,一來到兵部衙門交令,二來派人到寧榮街寧府上知會一聲,我稍後就到。”之後,他或許去兵部坐一會兒,然後遞牌子入宮麵聖,至於回家,反而是麵聖之後了。


    曲朗也不多言,拱手應道:“是,大人。”揮手吩咐著扈從先行離去。


    然而,正待撥馬而走,卻見前方數騎揚鞭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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