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夕陽西下。


    賈珩從五城兵馬司返回,之前,也就是在官衙中布置了一些搜捕刺客的任務,算是對忠順王被行刺的應對。


    方進花廳,還未落座,就見焦大從外間廊簷進來,道:“珩大爺,黑山村的烏進孝,送上了貢獻年禮,見大爺未回,先去寧榮街的客棧候著了,大爺,是否將他們喚來?”


    “先不忙。”賈珩擺了擺手,問道:“單子可曾送了來?”


    “送來了。”焦大垂手應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份禮單連同紅稟,遞了過去。


    賈珩接過禮單,垂眸閱覽著,隻見其上紅稟寫著,“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爺奶奶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


    再往下翻時,可見琳琅滿目,似也看不出什麽端倪。


    隻是見著:“大鹿一百五十隻、獐子一百五十隻、麅子一百隻、暹豬七十個,湯豬六十個,龍豬六十個,野豬六十個……外賣粱穀牲口各項折銀一萬二千八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玩意兒:活鹿八對,白兔十二對,黑兔六對,活錦雞六對,西洋鴨四對。”


    賈珩皺了皺眉,轉而抬眸看著焦大,問道:“可有曆年貢送的禮單?”


    垂手而立的焦大麵色頓了下,道:“大爺,這個需得到庫房尋找。”


    寧國府這樣一座國公府邸,對禮物進項皆有記錄。


    賈珩微微頷首道:“去找了來,我看看。”


    若大差不差,他也不想細究,若是大為減少,那就不要怪他窮究到底了。


    過了一會兒,焦大從庫房中尋來禮單,十餘張湊成一遝。


    伴隨著“刷刷”的翻閱聲音,賈珩凝神閱覽,對照曆年的進貢名目。


    能明顯看出今年比最早的一年,少了好幾倍。


    當然,寧國府的莊子數目在近年也多有減少。


    比如巔峰時期,寧國府莊子共有三十三處。


    如今莊子卻僅僅有十七處,比起原著烏進孝進貢時多上七八處,收成好時,一年可得銀四五萬兩。


    隻是近三年來,水旱災害連綿不絕,莊子愈多歉收,利銀斷崖式減少,一年十七處莊子,隻得銀一兩萬兩,明顯在走下坡路。


    比起原著剩八九個莊子,賈珍算定一年五千兩銀子,自是強了許多。


    那時的賈府,經過元妃省親,修建大觀園,已被蛀蟻侵蝕的千瘡百孔。


    “問題多多,但也不可能減少這麽迅速,如按原著,最終寧國府隻剩八九個莊子,隻怕有不少被烏進孝夥同莊客貪墨了去,以致逐年遞減,否則賈珍也不會喚其為老砍頭,甚至於一些入不敷出的莊子被寧府賣掉,內裏也疑點重重。”賈珩將賬簿闔上,抬頭見天色已近昏暗,各處掌了燈,回廊上盞盞燈火,煞是好看。


    賈珩一時出神,思索著寧國府的財政收支。


    寧榮二府的收入來源大致是莊子、房子等田租、地租,男女主人的俸祿,以及逢年過節禮部祠祭司賞下的功臣慰問銀子。


    首先,莊子、房子的田租、地租,目前寧府還不算太糟糕,尚餘十七處之多,榮府應該比這個數量還要多一些。


    因為王夫人的幾家陪房,幹得就是收租的活計,這些構成榮國府的主要收入來源。


    隻是因為榮國府人口繁多,生活奢靡,以致開銷龐大,捉襟見肘。


    其次是鋪子,寧府連同他買下的五處鋪子,現有八處鋪子。


    反觀西府,因為經營不善,僅僅剩下兩處,而且基本半死不活。


    如非當初賈珩幫著榮府抄了賴家,回了一口血,榮府眼看就要支撐不下去。


    最後是俸祿,誥命也有俸祿,至於賞賜就原著所言,賞賜銀子也就是顯得體麵。


    “單以寧府而論,尚有結餘,但還需整頓。”賈珩思量著,看向焦大,沉聲道:“今日先將賬簿放在這裏,讓烏進孝父子在客棧中好好待著,先不要回去,我明天再問話,另外將這上麵的牲品,每樣揀選一樣作為祭品之用,再揀選一些給西府送去,這幾對兒活兔也收拾收拾,讓人送到西府幾位姑娘院裏。”


    烏進孝進獻了十幾對兒白兔,可以送給探春、黛玉、寶釵她們養著賞玩,這種毛茸茸的小動物,想來探春、黛玉、寶釵她們會喜歡的。


    畢竟寶釵曾撲過蝴蝶,想來對大白兔應也是有興趣的吧。


    焦大忙應了一聲,吩咐人去了。


    卻說同福客棧,天字號上房之中——


    烏進孝父子正與幾個莊客一起吃酒,酒氣醺醺,觥籌交錯。


    “莊頭兒,這位新族長可不好惹啊。”一個臉上紅撲撲的莊客,低聲說道。


    另一個莊客撚起一粒花生米,往嘴裏塞著,溝壑叢生的額頭下,眼神忌憚,道:“我可也聽說了,這是個狠角色。”


    烏進孝放下手中酒碗,笑道:“這幾年年景愈發不好,大家都在打饑荒,東家再是性情淩厲,也不能不講道理罷,這次進獻,我可是費了不少勁,還自己貼補了一些,若東家還不知足,可就說不過去咯。”


    另一個莊客道:“是極,是極,天下這幾年十旱九災,咱們幫著維持莊田有進項就不錯了,不然,就讓這些老爺、太太們自己去種地。”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


    “喝酒,喝酒,明天還需見見這位珩大爺。”烏進孝擺了擺手,止住笑聲,心頭卻憂慮著。


    他進城後可打聽過這位珩大爺,眼裏一點都不揉沙子。


    明天怎麽應對,還需好好籌謀一番才是。


    這些年,他通過虛報受災,有意放任不管,使幾處莊田入不敷出,拖累寧府公中銀子貼補,寧國府原主人經受不得,隻得將莊田出售當地的商賈大戶。


    卻不知那些商賈大戶,已和他暗中商量過,單以此法,就讓親戚代買了幾處莊田,自家日子也愈發紅火。


    “希望明天別出什麽事才好。”


    烏進孝如是想道。


    另外一邊兒,賈珩說話之間,舉步向著後院而去,剛剛到得內廳廊簷下,就聽得歡聲笑語傳來。


    內廳廂房之中,秦可卿坐在一方羅漢床上,收拾著誥命禮服,周圍鶯鶯燕燕圍攏了一圈兒。


    因臨近過年,秦可卿這等命婦,需到宮中向兩宮娘娘請安,所以聽著過來串門兒的鳳姐攛掇,打算將誥命服飾提前試試,看別有什麽不合適,也好提前修改。


    尤二姐、尤三姐,姐妹兩個坐在一旁的繡墩上,見著那色彩豔麗、金玉其輝的誥命大妝,一靜美、一豔冶的臉蛋兒上,都不約而同浮起豔羨之色。


    鳳姐也在平兒等一幹丫鬟的侍奉下,陪著說笑,湘雲、探春、寶釵則在一旁坐著。


    黛玉因這幾日,身子不大爽利就未過來頑。


    至於寶釵,也不是過來串門兒,而是奉了母命,來請賈珩一個東道兒的。


    先前,魏王的生日宴上,賈珩托鹹寧公主在宋皇後麵前討了人情,最終宋皇後也很給麵子,吩咐六宮都太監夏守忠領人去禮部過問,說薛家一應進貢之物,並無不合意之處,不知禮部是什麽主張?貿然更換采購皇商?


    這一垂詢,戶部的相關官吏又驚又懼,頓時沒了借口,就不好配合著內務府暗中對薛家的皇商生意下絆子,遂給薛家開了個條子,用了印,再核銷了去年賬簿,做完這些,薛家掌櫃再去內務府理論,果得順利無阻。


    薛姨媽聽說之後大喜,尤其從寶釵口中得知,是宮裏那位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發了話,端是又驚又喜,連忙催著寶釵到府上請賈珩一個東道兒。


    寶釵一身淡紅裏白衣裙,如梨蕊雪白的麵容,隱隱失神。


    這等盛裝華服,普通人家也就出嫁時可著鳳冠霞帔,勉強風光一回。


    鳳姐笑道:“咱們女人活一輩子,也就求著這一身衣裳。”


    秦可卿臉上掛著恬靜的笑意,道:“鳳嫂子,衣服再好,也不過是保暖避寒之用。”


    “哎呦呦,你們瞧瞧這話說的,又是羨煞人,又是氣煞人呢。”鳳姐看向尤二姐、尤三姐、寶釵、探春、湘雲笑著說道。


    眾人都笑了起來,尤其湘雲格格嬌笑,幾是笑出了銀鈴聲,倒是將秦可卿弄得臉頰微紅,覺得方才是不是有些炫耀輕狂了。


    湘雲笑著湊趣道:“嫂子不用羨慕旁人,過幾年,璉二哥哥在外麵也給嫂子掙個誥命來呢。”


    探春聞言,剜了一眼湘雲,偷偷扯了扯湘雲的衣袖。


    寶釵豐潤臉蛋兒上的笑意微微斂去,明澈杏眸,瞥了一眼湘雲。


    湘雲終究心性爛漫,想到什麽說什麽,加上不知賈璉夫妻的勾當,倒沒想到這話有什麽不對,見探春使著眼色,麵色迷糊道:“三姐姐扯我衣服做什麽。”


    探春:“……”


    寶釵杏眸目光偏轉,不忍直視。


    鳳姐瓜子臉上笑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滯,丹鳳眼垂下,打量著誥命服飾,心底苦澀翻湧出來,歎道:“這我可穿不著,也指望不著那個不著家的幫我掙誥命出來……隻怕,我這輩子都沒這個福氣了。”


    以賈璉捐來的同知而言,除非任實職,否則想給鳳姐求封誥命夫人,難如登天。


    一時間,場中氣氛變得尷尬。


    尤三姐秀眉之下的明眸,閃了閃,看著鳳姐那張淩厲的瓜子臉,若有所思。


    尤二姐微微蹙著秀眉,看著鳳姐的美眸中有幾分憐憫。


    那位璉二爺,聽說與老爹的小老婆通奸被發現,又被賞了妾室,隻怕是愈發肆無忌憚。


    秦可卿心頭同樣有幾分感慨。


    “沒想到,鳳嫂子與璉二哥夫妻之間,已到了這步提都不能提的境地?”


    好在這時,瑞珠進得廳中,打破了稍顯尷尬的氛圍,問道:“夫人,蔡嬸子說,今年的春祭恩賞什麽時候打發人去禮部祠祭司領了?”


    秦可卿有些疑惑道:“這是宮裏的恩賞?鳳嫂子管治年事日久,可曾知道這銀子來路?”


    見秦可卿不解,鳳姐似找回了一些自信,臉上笑意洋溢,道:“妹妹剛剛治家,還不知這銀子的名目,這是聖上體恤故去功臣,在臘月發放的一筆銀子,喚做春祭之銀,隻是咱們這樣的人家,倒也不急著等這幾兩銀子使,不過能早早領了來,便於置辦祖宗供奉,也能讓府裏沾恩賜福,說起來,縱有一萬兩銀子供奉祖宗,也不及這個聖眷隆重、有體麵的,如是那些世襲的窮官兒,反而倒是指望這銀子過年呢。”


    說著,兀自笑了起來。


    現在的榮國府,銀庫豐足,哪怕鳳姐說話都多了幾分底氣,而與賈璉夫妻不睦的愁悶,倒是稍稍寬慰了許多。


    秦可卿笑道:“倒是長見識了。”


    鳳姐垂下丹鳳眼,重又端詳著那絢麗映光的點翠珠冠,以及金絲玉飾的誥命禮服,丹鳳眼中的豔羨,濃鬱得要化不開一般,笑道:“妹妹,現在不妨去試試衣裳。”


    秦可卿略有幾分難為情道:“這非年非節的,就換上誥命大狀。”


    鳳姐笑道:“妹妹,現在不就是讓我們看哪裏裁剪得體的嗎?若是大了小了,也好提前改上一改,省得去給兩宮娘娘請安拜年時,出了紕漏,鬧了笑話才是。”


    尤三姐柔聲道:“秦姐姐,不妨先換了來,提前看看。”


    尤二姐、寶釵也勸說著。


    不是女人,可能無法體會到這種對新衣服的新奇感。


    秦可卿也被說得心動,微笑道:“那幾位姐姐妹妹稍等,我去裏間換下。”


    說著,離了廂房,在丫鬟寶珠、瑞珠的侍奉下,向著裏間的廂房而去。


    “夫人,璉二奶奶,尤家姑娘,寶姑娘,大爺過來了,在廳裏候著呢。”秦可卿前腳剛走,外間一個婆子進來稟告。


    賈珩這會兒已在內廳之中靜坐品茗,因著幾人都在內廂房,他倒不好貿貿然闖進去。


    說話間,就聽到一把笑聲,道:“珩兄弟,這是回來了?”


    丹唇未啟笑先聞,不是旁人,正是鳳姐。


    鳳姐以及平兒、尤二姐、尤三姐、寶釵在各自丫鬟的侍奉下,在環佩叮當聲中挑簾步入廳中。


    賈珩衝寶釵點了點頭,目光掠過尤二姐、尤三姐,轉而看向鳳姐道:“鳳嫂子,沒在府上治辦年事?”


    因為還有十來天就要過年,榮府也有一大堆事需要鳳姐料理。


    鳳姐嫣然一笑,明媚的丹鳳眼上下打量著賈珩,道:“珩兄弟,這不是忙裏偷閑,過來你府上看看?”


    說著,問道:“珩兄弟,聽說莊田的烏莊頭過來了?”


    賈珩點了點頭,道:“剛剛交卸了禮單,正好幾位姑娘也在,黑山村的烏莊頭送了十來對兒兔子、錦雞、黑鴨,薛妹妹還有二姐兒、三姐兒若是喜歡,看著挑一對兒回去養著觀賞。”


    湘雲臉上帶著雀躍之色,道:“珩哥哥,兔兔呢?我要養一對兒。”


    以往在家中哪裏有機會養過這些?


    探春笑道:“雲妹妹別吵著要了,少了誰的,也少不了你的。”


    賈珩也被湘雲的笑容感染,道:“喜歡就行,等會兒一人領回去一對兒。”


    尤三姐豔麗臉蛋兒上,淺笑盈盈道:“我也挺喜歡這些貓呀狗的,隻是兔子還真沒養過,先前還想著若養匹小馬駒也挺有意思呢。”


    她原也想學騎馬來著,但奈何某人從沒說教她的事兒。


    賈珩笑道:“小馬駒,也是尋馬夫來喂,不如這兔子好養,可放在院子廊下自己喂養。”


    說著,看向寶釵,問道:“薛妹妹呢?”


    寶釵迎著問詢的溫煦目光,杏眸波光顫了下,柔聲道:“我也領養一對兒,讓鶯兒照看著。”


    鳳姐笑道:“我也挺喜歡這些兔呀的鹿呀的,肉質鮮美,尤其是湯,更是大補。”


    探春、湘雲:“……”


    眾人繼而又是笑了起來。


    情知鳳姐是在說笑,並沒有人當真。


    笑過之後,賈珩回頭問著一個嬤嬤道:“夫人呢?”


    不等那嬤嬤出言,鳳姐接過話頭道:“可卿去試試誥命服飾,珩兄弟稍安勿躁。”


    賈珩聞言微怔,聽著鳳姐解釋之語,點了點頭道:“鳳嫂子慮事周到,是需得提前看看,若不合身,還來的及改。”


    命婦要進宮覲見兩宮娘娘,服飾、禮儀都需要注重,不然在京中就會鬧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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