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


    待甄嬤嬤與王義媳婦兒離去,榮慶堂中陷入詭異的平靜,似是暴風雨的寧靜。


    無他,走勢不明朗,說不得賈珩就與王夫人一場劇烈爭執。


    而在王夫人張嘴欲辨之時,外間仆人道:“老太太,老太太,二老爺過來了。”


    此言一出,榮慶堂中,眾人都是一驚。


    寶玉直接嚇了一個哆嗦,垂下頭來,將身子往牆角裏縮。


    原來賈政今天年假,去會了好友,剛回到榮府,正好在門口碰到聽到楚王家的甄嬤嬤以及王義媳婦兒。


    不由問及王義媳婦兒來意,卻不想那王義媳婦兒講明來意,不由抱怨了幾句,說倒沒聽著族弟決定著族姐的婚事。


    賈政心頭驚疑不定,遂來到榮慶堂。


    聽著賈政過來,賈母凝了凝眉,看了眼臉色鐵青,憤憤不平的王夫人,心頭歎了一口氣。


    珩哥兒和寶玉她娘,原本就因著寶玉一事,這下因為大丫頭之事,必是生出芥蒂,以後不定鬧出什麽風波來,如今她小兒子過來,正好轉圜著緊張的氣氛。


    過了一會兒,著石青色文士長衫,頭戴方片巾,麵容儒雅的賈政,進入廳中,躬身大禮道:“母親可大安了。”


    賈母點了點頭。


    這時,王夫人近前喚了一聲“老爺”,得賈政點了點頭,夫妻二人相敬如賓。


    元春、探春、寶玉上前喚著“父親”,其他人也上前寒暄、招呼,皆得賈政一一點頭回應。


    賈政看向自家大女兒,點了點頭,問道:“你何時從長公主府上回來的?”


    元春柔聲道:“回父親的話,剛到沒多久,是珩弟接我回來的,攏共也沒到多久。”


    賈政轉而看向賈珩,微笑道:“明天就是小年了,珩哥兒還往衙門坐衙理事嗎?”


    賈珩道:“明天在家辦公,算是休息一天,不過衙署公務都交辦了下去。”


    賈政手撚頜下胡須,臉上與有榮焉,笑了笑道:“五城兵馬司職責甚重,珩哥兒你如今操持著神京防務和治安,幹係重大,不可輕忽。”


    其實這話有些長輩姿態,但卻並不讓人太過反感。


    賈珩道:“過年這段時日,需得慎重許多。”


    兩人敘著話,眾人靜靜聽著,也不好插言。


    賈母見著這一幕,心頭卻暗暗滿意。


    說來,賈母之所以對賈珩的族長身份給予尊重,就是見著賈珩雖性情剛硬,但並非輕狂之人,敬著自家寵愛的小兒子,至於對寶玉,也更多是族長的職責和族兄的愛護。


    否則,任賈珩能為再大,在族中作威作福,頤指氣使,一個敬著的人都沒有,也會覺得心寒齒冷。


    見著這一幕,王夫人嘴唇翕動,欲言又止。


    這會兒賈政卻皺了皺眉,主動開口問道:“珩哥兒,方才義哥兒媳婦,說是給元春說親,不知是怎麽一事兒?”


    此言一出,榮慶堂中眾人暗道果然。


    二老爺再是與珩大爺親近,也難免要問,畢竟是自家女兒,還是可為側妃的機會,更不必說,元春年歲漸長,婚事也成了老大難。


    隻是見賈政皺眉似有不悅之色,難免心頭有些擔憂。


    暗道,難道榮慶堂要鬧出一場更大的風波?


    探春關切地看向賈珩,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但這時候也不好貿然開口,隻能暗暗祈禱,“父親可別和珩哥哥吵鬧起來了。”


    黛玉罥煙眉之下,秋水明眸密布憂色,盯著那麵容玄幽如水的少年,同樣擔心著。


    這和舅母還不同,舅舅一旦與珩哥哥有著爭執,甚至要將大姐姐去做勞什子側妃,珩哥哥勢必為難。


    寶釵梨蕊雪白的臉蛋兒上,有著凝思之色,暗道,“想來珩大哥一會兒要試著說服著姨父了。”


    然而,王夫人見賈政皺眉,一時會錯了意,不等賈珩回答,連忙急聲道:“老爺,你說說,楚王托了咱們家老親甄家嬤嬤上門來提親,說要迎娶我們家大姑娘為側妃,我尋思著這是門好親事,但珩哥兒也不知怎麽想的,竟生生不許。”


    賈政眉頭皺得更深,沉默不語。


    王夫人見此,膽氣愈壯,歎道:“老爺,人常言,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丫頭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這個做娘的竟當不了大丫頭的家了,管不了她的婚事了。”


    說到最後,臉上不無哀戚之色。


    “媽。”元春喚了一聲,張嘴欲言,忽地忙抿唇,卻見一旁少年瞥了自己一眼,給自己使著眼色。


    “珩弟他……”


    芳心一跳,這眾目睽睽的,還當著二老的麵,珩弟竟給自己使著眼色?


    這邊廂,見著賈政眉頭愈皺愈緊,王夫人心頭大定,底氣愈足,道:“老爺,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是真的不知珩哥兒究竟是什麽主張。”


    賈母聽著這話,也不由皺了皺眉,想要接過話頭。


    然而卻聽賈政開口道:“珩哥兒不允親事,必是有著一番考慮,隻是我也看不出門道,珩哥兒,可是有什麽考量?”


    王夫人:“???”


    合著你皺眉半天,隻是因為想不通珩哥兒的用意?


    這是你親生女兒啊,好婚事被破壞著,就這麽說?


    原本氣氛凝結,提到嗓子眼兒的榮慶堂,倏然一鬆。


    元春也暗暗鬆了一口氣,美眸瑩潤眸光瞥向那一旁麵色如古井無波,不見喜怒之色的少年。


    寶釵、黛玉同樣看著那蟒服少年。


    賈母道:“珩哥兒,你說說罷。”


    賈珩道:“老太太,先前我就曾說過,天子如日中天,諸藩如眾星拱衛,我家隻需效忠聖上,公忠體國,用心任事,不需做攀龍附鳳之念,就可保得富貴三代不失,這話我是說過的。”


    聽著賈珩說自己攀龍附鳳,王夫人麵色一變,心頭火氣愈盛,幾是按捺不住,道:“老太太,我就納了悶兒了,同樣是與天家聯姻,甄家怎麽就不怕?偏偏珩哥兒擔心的給什麽似的?合著怎麽還畏天家如蛇蠍了。”


    賈政眉頭緊皺,看了一眼王夫人,歎道:“珩哥兒公忠體國之語不錯,我家本草莽寒鴉之屬,並不奢求征鳳鸞之瑞。”


    王夫人看了一眼賈政,心頭一苦,合著是她攀龍附鳳,妄做奢想?


    賈母見此一幕,不由皺了皺眉,哪怕她已盡力維持著東西兩府不生仇隙,但她這個兒媳婦與珩哥兒的衝突,仍有愈演愈烈之勢。


    而且方才之語說得也有幾分心機,什麽叫畏天家如蛇蠍?


    此刻不僅是賈母大皺其眉,黛玉罥煙眉蹙起,星眸隱有珠光凝露,目光關切地看著那少年。


    自家舅母與珩哥哥的矛盾,由來已久,她心頭自有一杆秤。


    好在舅舅並未偏聽舅母之言,不至鬧得不可收拾。


    賈珩劍眉微皺,道:“太太對朝堂之事不懂,可以去問問老爺,我現在管領京營之兵,又兼領神京防務,一身職責幹係天子安危,焉能與甄家這等清貴官兒可比,我一旦行差踏錯一步,就要禍延宗族,豈能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至於甄家,太太且等一二年,再去看看甄家不遲。”


    現在別說是楚王,就是皇後元子魏王,也娶不得他族中嫡女。


    族中其他女子先不論,如元春這等正兒八經的公侯嫡女,在神京城中幾乎就是家族政治聯姻的風向標。


    否則,楚王為什麽要動小心思?


    就是打著這個小算盤,你說你和孤沒關係,得別人信你才行啊?


    他幾乎預見了一幕,他前腳讓元春與楚王親事定下,後腳崇平帝就要召見他進宮問事,真要等到天子敲打於他,聖眷就要削薄一層。


    但,定下的親事也會造成既成事實,因為總不能退了定好的親事,天家顏麵何存?


    甚至,天子明麵上還要送上祝福,不然,阻撓此事?


    那就是父子相疑,內外不安。


    相當於,天子捏著鼻子吃了一碗熱翔,心氣會順暢得了?


    以後多半是要防著他一手的。


    至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家法族規,如同天憲,這是一個宗族大於天的時代。


    如賈族這樣的大族,元春如果嫁給哪怕是一個販夫走卒,賈珩自然管不了,那是賈政與王夫人的自由。


    但要嫁給皇室宗藩,那不好意思,在外為官兒的族長這時候的威勢就會無限放大,因為需要為宗族幾千口子負責。


    當然,這種宗族大棒,也不好輕易揮舞,需要獲得賈母以及賈政的認同,以及當事人元春的認同。


    至於王夫人,嗯,隻能被封建禮教的宗法,理所當然地被族長“迫害”。


    賈政聞言,恍然道:“珩哥兒之言在理,隻是甄家。”


    “甄家之事,不適多說。”他在錦衣府中收到甄家不少線報,分門別類,匯總成冊,那猜猜究竟是誰在之前會關注甄家。


    隻能是崇平帝。


    賈母看著王夫人難看的臉色,歎了一口氣,勸慰道:“寶玉他娘,你這個做娘的,為著大丫頭能有個好人家,也沒什麽可說的,但有些事你不知道,那時候,東府的代化公為族長,又掌著京營,趙王有一長女封為新樂郡主,就打算許給珍哥兒為妻,就被代化公婉拒著,後來之事,你應也知道了。”


    王夫人聞言,臉色變幻,驚疑不定。


    她如何不知,趙王最終壞了事,全家誅連。


    賈母搖了搖頭,蒼老目光現出一絲心有餘悸,道:“若是大丫頭在宮裏也就罷了,但現在這……終究是太凶險了。”


    賈政麵色凝重道:“母親所言不錯,十幾年前,那場變亂……”


    說著,搖了搖頭,頓住不言,儒雅麵容上也有幾分懼色流露。


    賈珩道:“我們家若非公侯之家,或可冒險攀高枝兒,既是公侯之家,富貴已極,再做此奢想,隻是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況太太以為,楚王真的是看上了大姐姐?而不是另有所想?”


    最後的話,已是帶著幾分若有若無,赤裸裸的殘酷和冷冽。


    隻是避免不好的影響,刻意修正了用辭,用了另有所想……而非另有所圖,圖謀不軌,心思莫測這樣的感情色彩偏貶義的詞匯。


    究竟朝誰來的,你是不清楚?還是在裝糊塗?


    朝著我身上一人身兼多處要職,天子心腹近臣而來!


    此言一出,賈母首先麵色變了變,蒼老目光看了一眼目光銳利如劍的少年。


    探春英氣秀眉下的明眸,也現出一抹思索,忍不住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話一出口,連忙驚覺,捂住了嘴。


    在王夫人剜人的目光斜瞥下,探春連忙低下螓首,一旁黛玉連忙拉過探春的手,以示寬慰。


    寶釵抿了抿粉唇,看著那臉色幽幽,冷言冷語的少年,水杏眸子微微失神,心緒有些起伏不定。


    於驚濤駭浪、暗流湧動的宦海搏殺,波譎雲詭,青雲直上,一覽眾小……隻恨她不為男兒身。


    王夫人臉色變幻,心頭雖然氣惱賈珩的冷冽態度,但一時間也說不出辯解。


    賈政這時也明了其中緣故,道:“好了,這事兒珩哥兒為了族裏考慮,沒什麽不妥,外麵的事兒,凶險莫測。”


    王夫人被賈政點著,心頭鬱鬱。


    元春近前挽著王夫人的胳膊,豐潤、婉美的臉蛋上帶著幾分關切,珠圓玉潤的聲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娘,我知道你是怕我耽擱了,可我還想多伺候著你和父親二年呢,婚姻之事先不急,一切有珩弟呢。”


    實在不想自家母親和珩弟因為自己的婚事發生著衝突。


    鳳姐輕笑道:“太太也不用太急,咱們這樣的人家,你瞧好罷,登門提親的人能從榮寧街排到興隆街呢,這才哪到哪兒。”


    賈母也輕笑道:“鳳丫頭說的是,大丫頭這品貌、性情,別說是側妃,正妃也足夠的,這也是你教養的好。”


    薛姨媽柔聲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姐姐也是擔心著大丫頭。”


    這一番歸結為掛念著女兒親事的說法,算是將王夫人與賈珩言辭交鋒,彌漫的火藥味散了散。


    王夫人歎了一口氣,麵色苦悶,其實有些信了賈母方才所言。


    但她的命,怎麽就這般苦?


    原本在宮裏不定被聖上寵幸,被這珩大爺帶了出來,現在好不容易得著為王妃的機會,竟又被這位珩大爺阻撓著。


    賈母看向王夫人,出言寬慰道:“等過了年,讓珩哥兒過年給你大丫頭找門親事,珩哥兒認識的貴人,又豈止一個楚王,前日不是還讓大丫頭往長公主府上去了。”


    最後一句話的潛台詞是,珩哥兒沒有壞心,否則,怎麽將大丫頭送到公主府為才人讚善,平日裏也百般維護,親自接了回來?


    鳳姐笑道:“太太放心,珩兄弟是個上心的,前日姨媽家的生意,不也是受著忠順王府的刁難,還不是求了皇後娘娘的恩典,哪次珩兄弟讓人失望過?”


    薛姨媽笑道:“當時可把我急壞了,就擔心著蟠兒老子傳下來的營生丟了,可還是珩哥兒一句話的事兒,咱們這些婦人,覺得天大的事兒,人家爺們兒一句話就給辦好了,姐姐就放心好了,珩哥兒也不能委屈了大丫頭。”


    王夫人聞聽這番寬慰之語,抬眸看了一眼賈珩,心頭有些不是滋味。


    她如何不知,這人哪怕是為了麵子好看,也不會讓她家大丫頭的婚事太差。


    但還有什麽人家能比宮妃、還有王妃更尊貴的?


    賈珩這時,也緩和了語氣,說道:“太太放心就是,大姐姐為族裏付出這般多,我是不會虧待她的。”


    元春:“……”


    什麽叫不會虧待她?還有姨媽的話,不能委屈了她?


    這都是什麽話,為何怪怪的。


    藏在衣裙之中嫩潤如筍的手指,鉸了鉸絹帕,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夢裏……被珩弟欺負過的緣故,總覺得聽著這話,渾身不自在。


    眾人倒不覺有異,都輕笑了起來,終於在一番你一言我一語的暖場中,榮慶堂的氣氛走向開始向輕快的方向而去。


    賈母笑道:“珩哥兒,有你這句話就行了,你大姐姐,我可托付你了,她若是婚事不好,我斷是不依的。”


    她自是信這話,以珩哥兒的能為,給大丫頭找個富貴體麵的好人家,並不是什麽難事?


    賈珩點了點頭,道:“老太太放心,大姐姐的親事,落在我身上就是了。”


    然而這話,落在元春耳中,卻是想起那夢中拜堂成親,洞房花燭的一幕幕,不由心跳加劇,臉頰微紅,螓首低垂,也不知想著什麽。


    不過眾人隻當是女兒家的羞澀,無人知其心頭所想。


    薛姨媽在一旁聽得目帶豔羨,心思泛起嘀咕。


    先前的想法愈發強烈了幾分。


    “寶丫頭又不姓賈,可不用顧忌著什麽京營、五城兵馬司的,如是給那最近將要開府出宮的魏王做個側妃,也沒什麽妨礙吧,反正我家也不擔心什麽凶險。”


    這念頭一起,就深深紮了根,根深蒂固起來。


    主要是一旦生個一兒半女,就是郡王、郡主,她也能有個郡王外孫,郡主外孫女?


    蟠兒豈不是郡王舅舅?


    薛姨媽眸光轉動,看著那不怒自威的少年,就打算尋個機會向賈珩“問計”。


    至於寶玉,嗯,若這件事兒沒有眉目,再說金玉良緣之事罷。


    想著,看了一眼正是癡癡呆呆,不知想什麽的寶玉。


    比起原著之中,薛家三口上京,在小選失敗後就大造著“金玉良緣”的謠言,如今的榮國府,還未起得這番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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